《阳光灿烂的日子》毛小牛

3、4

　　4.

　　Don\'t you know that I cried in silence.
　　I was too afraid to be saved by the hands that held me.
　　I waited without hope.

　　Without you I lose myself.
　　I find it hard in cheap hotel with bleary eyes
　　And no one knows it.

　　——Buddahead

　　有的时候，陈安平以为他应该是了解王亮的，因为在他找王亮的时候听到了很多关于此人的评论，譬如王亮是中国留学生里唯一一个学历史的，王亮曾经住在downtown的最偏僻的墓园旁边，王亮很冷淡不喜欢说话，王亮为人很仗义经常替咖啡馆的同事代班……等等。但是八卦永远不能满足陈安平的好奇心——直到从房东那儿听说王亮可能会在“Plum tree”租房的时候，陈安平决定：无论如何也要让王亮变成他的室友，因为他对这人有点兴趣，而且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想让他赔电脑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吗？

　　无奈世事总如白云苍狗一般不可预测。在搬进新公寓的第一天晚上，他们的关系就有了一次不大不小的危机。

　　在陈安平还不认识王亮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人是个烟民。在Trout Café，他经常看到王亮趁着客人不多的时候走到门外抽烟，而且每次都是那一个牌子，Lucky Strikes，王亮抽烟的时候喜欢冲着墙壁，看上去就好像在面壁思过一般。

　　搬到新家的第一天晚上，陈安平去敲王亮的房门，门应声而开，因为并没有关严，屋子里飘着一股淡淡的烟味，冷飕飕的穿堂风正从大开的窗户里吹进来。陈安平看到王亮坐在地上，怀里抱着把吉他，身边有一个小牛形的奶壶，里面插着几根烟蒂。

　　“你怎么在屋里抽烟？”陈安平有点不太高兴，因为加拿大的房子多数是木结构的，万一着火了后果不堪设想。

　　王亮愣了一下，他的眼神呆滞，好像才看到陈安平。

　　“抱歉，下次不会了。”

　　“哦，你小心就是了。”

　　“你有事？”

　　“嗯。”陈安平边答应着边在王亮对面坐下，这间屋子里没有家具——床垫直接放在地上，旁边有一个小小的CD机。成堆的书和储物箱沿着墙排成一排，字典直接用来垫笔记本。墙对面是两扇落地窗，窗角摆了一盆圣诞仙人掌和一个外形诡异的加菲猫电话。

　　发现陈安平的眼睛一直盯着电话，王亮解释道：“那是小藤的。”

　　“你女朋友？”

　　“前女友。”王亮明显不想谈这个话题，“你有事就说吧。”

　　“哦……”想起那天王亮的失态，陈安平突然觉得自己有点落井下石的感觉，但是电脑的问题又不得不尽快处理……他已经快被图书馆的烂机器逼疯了。

　　“是我的电脑，上次你把咖啡泼上去了。”

　　“修理费多少钱？”

　　“不用修理费，那台笔记本还在保修期，但是我必须把它送到Moncton去，来回大概要五十块。”其实陈安平完全可以先垫上，但是他那段时间正好要考试，所以只好拖到现在。

　　听完陈安平的话，王亮从一个储物盒里掏出支票夹，然后写了一张五十块的支票撕给陈安平。

　　“这行吗？我钱包里没那么大面额的现金。”看到陈安平有些惊讶的脸色，王亮这么解释着，“还有别的事儿吗？”

　　“你不舒服吗？”陈安平站在原地没动，他刚进来就发现王亮的脸色惨白，额头上还有汗珠，好像在忍受什么痛苦似的。

　　“大概是搬家累的，我得睡了，明天还有课。”

　　这已经是再明显不过的逐客令了，王亮站起来往门口走去，他经过陈安平的时候，一股淡淡的烟味随之飘过。陈安平的目光随着王亮移动，他觉得有点奇怪，自己不抽烟，但也知道烟草不是这个味道，那一股焦味是哪来的？

　　“你不出来吗？”王亮看到陈安平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终于有些不耐烦了，“我要休息了，有事明天再说吧。”

　　说着就要去按电灯的开关，就在王亮举起胳膊的时候，身上的长袖T恤往后抻了一下，陈安平看到那袖口下露出了半个红黑的色的痕迹。他快步上前，猛地拉住了王亮的胳膊。

　　“唔……！”

　　痛苦的哼了一声，王亮冷汗冒得更多了，可是陈安平依然死死地攥着他，并且不顾王亮的反抗使劲把那条袖子往上一撩——六个圆形的伤痕在胳膊上歪歪扭扭的排成一排，中间渗着红色的血，边缘处却有焦黑的痕迹。

　　陈安平呆住了，王亮使劲一挣，摆脱了他的钳制。

　　“你用烟烫的？”

　　王亮不答，他从容的放下袖子，然后啪的一声把灯关了。

　　“我要睡觉了，麻烦你出去行吗？”

　　“你的胳膊……”

　　“跟你有什么关系？！”

　　似乎终于被触怒了，王亮使劲捶了一下开关，灯重新被打开，在昏黄的光线里，他的脸显得有些扭曲。

　　“你想干什么啊？凭什么在这问东问西的？！”

　　“我只是……”

　　只是什么呢？陈安平最后也沉默了，他想解释一下，自己只是关心而已，但是王亮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厌恶，就像一盆冰水当头淋下，陈安平感到自己的心渐渐凉了，恍惚间他好像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也在怒吼，它和王亮的声音重合在一起，带着巨大回声排山倒海的压过来，让陈安平有了一种灭顶般的感觉。

　　“你他妈的别管我！你滚——！”

　　“你内疚是吧？你就难受着吧！这辈子你就难受着吧！！”

　　最后，好像回魂了一般，陈安平笑了，然后慢慢的说了句“抱歉”就离开了。

　　王亮没有说话，在近乎黑暗的过道里，陈安平的背影好像充满了沉重的被压迫感，让他想起了某个雨天，在某条门廊里，那个站在阴影里的男人，修长，健壮，阴郁……浑身上下充满了不确定的因素。

　　王亮挪开目光，然后关上了门，他带着浓重的厌倦的脸，也慢慢地隐入昏黑的光线里。

　　之后的几个礼拜都风平浪静的过去了，陈安平和王亮都默契的不再提那晚的事，只是陈安平再没有进过王亮的房间，而王亮也戒烟了，他的胳膊上多了几个粉红色的创可贴。天气热的时候，他就大喇喇的挽着袖子走来走去，好像一点也不介意别人的目光。没过几天，又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陈安平去咖啡馆买茶叶，刚到门口，就看到王亮系着一件黑色的大围裙站在柜台后面——他在搬完家之后就重新上班了。

　　陈安平有点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进去。阳光暖暖的晒着后背，一时间他竟然热得有些出汗了。咖啡馆里，王亮正靠在柜台边上和另一个服务生聊天，说到有趣的地方还微微笑了一下。阳光打在他侧脸上，投下了一个圆圆的光斑，让王亮偏白的皮肤变成了一种灿烂的金色……

　　然而，正在陈安平发呆的时候，王亮却突然回头了，一瞬间两人的目光碰在一起，陈安平吓了一跳，王亮则略显惊讶的张了张嘴，接着他绕过聊天的人直接走了出来。陈安平有点紧张，他看着王亮的头发在斑驳的太阳下反射着细碎的光点，好像有一群精灵在飞。

　　其实王亮刚才就看到陈安平了，那电线杆似的的身体在门口挺得直直的，脸上带着踌躇的神色不时向这边张望一下，但就是不进来。

　　“嘿，亮，那个是你的新室友吧？”一块打工的Sam突然凑了过来，他显然也看到了陈安平。“这哥们以前常来，我认识他，Meghan她们都说他长得像山水画里的人。”

　　“什么意思啊？”

　　“就是那个，很古典啊……古典美人，怎么说啊，就是细眉细眼的，像你给我们看得中国山水画里画的那种人……”

　　Sam的形容让王亮慢慢的笑起来，其实陈安平的脸型很锋利，但他清秀的五官却淡化了这种锐利感，因为老绷着脸，所以他看起来有点凶……因此王亮初见陈安平时，才会觉得此人很不好惹。

　　但是事实好像总不如人所想，陈安平其实对自己很好，想到这里，王亮忍不住摸了摸胳膊上创可贴。在他们发生争吵的第二天，王亮就在杂货店外面看到陈安平正拿着什么东西交钱，收银员看到那东西就忍不住笑了，陈安平还不好意思地挠一挠头，然后低声解释到，普通的那种刚好卖完了。

　　然后那天下午，客厅的茶几上就出现了一盒粉红色创可贴。看到这东西，王亮的神色有些复杂，他看到正在厨房里切菜的陈安平正面无表情的瞪着他，一幅丝毫也不让步的架势。

　　王亮凝视他紧绷的脸，又想起杂货店里那个挠着脑袋苦笑的男人，终于说了句“谢谢”。陈安平摇摇头，紧绷的五官变得柔和起来，好像松了口气。

　　王亮小心的撕开一个创可贴，把带着印花的胶布贴到胳膊上，看到丑陋的伤疤被遮住了，王亮长长的出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