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歌》花满筛

59、第五十九章

　　疯子程翊不知道前无对自己的评价，即便他知道，因为是前无的意思，他多半也会欣然接受。在他过去的生命中，只有极少的时间，他可以确定前无的行踪，如今便是这样极为珍惜的情况。偌大的金陵城，寒冬笼罩，唯独夫子庙高墙深巷后，喧闹的秦淮河边，前无所在的那栋灰瓦斑驳的小楼时刻牵动着他的思绪，就像火光召唤着飞蛾。时又卿的冷嘲热讽算不得什么，但那人终究是有些碍眼。
　　冬至第二天，夜，前无房间的窗玻璃被什么东西击连续击打了几下。前无经过修养伤势大好，闻声，便敏捷地挪到窗户边。黯淡的月色挥洒，某人正站在墙边一课柿子树下，手里抓了什么，不紧不慢地朝窗户投过来。前无推开窗，凉透的风扑面而来。楼下的人一身利落的便装，凉风里挺拔地站着，他见前无露了面，仰头笑开，眼睛里闪着光，打手势让他悄悄下楼出来。
　　前无单手撑着窗台，直接从窗口侧身跃下二楼，稳稳地落地。程翊没去扶他，只是把手里敲窗户剩的熟花生递了过去。前无边吃边问：“你怎么又过来了？”程翊答道：“你来南京，我若不带你领略下这十里秦淮盛景，岂不是招待不周？”前无嚼着酥脆的花生，说道：“刚到南京那几天周遭都转了，无非纸醉金迷，没什么意思。”说完，又问：“花生还有没？”程翊又从口袋里摸出一小把塞进他手里，说道：“你们初来乍到，有些好地方找不到也正常，我带你去看看。”前无手掌的皮肤，比程翊想象中更温暖。那是很主观的感受，程翊也明白，毕竟他这一路过来，风是暖的，光影是暖的，柿子树上挂霜的柿子是暖的，他踩着虚弱的冬天过来，脚步轻盈，期待满怀。
　　前无已经越来越少对什么事物表示出兴趣。他往旁边的柿子树一靠，随口问道：“有什么特别的？”程翊说：“去了就知道了。”前无将剥好的两粒花生吹去碎皮，放进程翊手心，随意地点点头，“稍等。”他先绕去前门跟社里同伴打了招呼，又取了自己平日出门时常戴的黑色面罩戴好出门。俩人溜达了几步之后，程翊看着不顺眼，抬手把前无的面罩扯了下来，只说无需遮掩。前无自顾自戴好，回道：“避免麻烦而已。”
　　绕过一个路口，秦淮河的喧闹声扑面而来。二人沿着青石路走到河边，河面波光潋滟，两岸灯火通明，船只大大小小穿梭不绝，歌声乐声浆声与岸边的叫卖声混成一片，热闹无边。沿河这条光带就如同金陵城的夜色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流光金粉层层翻涌出来，辉映着暗夜长天。
　　一艘小船泊在河边，船蓬一角挂了一只防风的红色竹灯笼，灯笼纸上写着游字。程翊在河边停下来，恭敬地做了个请的手势，前无轻笑一声，迅速低头上船，单手挑开棉布帘进了船篷里。船篷内部宽敞有窗，隔着玻璃，可以看到外面的风景。蓬里很暖和，炭火盆已经烧了一会儿，小桌子上有事先备好的点心茶水，如同之前的花生一样，每一样都是程翊从老字号的铺子里按前无的口味选出来的。如果说前无还有什么世俗的喜好，那便是这些滋味不同的各式点心了。俩人上船后，小船缓缓离岸驶向远处。
　　程翊坐在前无对面，殷勤地倒茶添水。前无将炒熟的山核桃剥出完美的桃仁递给程翊，听他信口拈来那些关于秦淮河的真真假假的故事。市井的喧嚣几乎可以让人暂时忘却远方的战火，船篷里没有战事、任务、上峰、组织，只有那些从久远的时光中捞起来的传说和野史。浆声悠悠，船里的人像被天光水光裹在一个平静的梦里。吃过喝过，前无满足地趴在桌边，船身舒适地摇晃，他居然起了些困意，“还有多久到？”前无问。程翊看看外面，答道：“再有一刻钟！”前无低低地嗯了一声，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程翊叫他：“别睡着了，毕竟船上有风。”前无没动。程翊安静地把外衣脱下来，轻轻地搭在前无肩上。前无眼睛睁开一条缝，又阖上，没拒绝也没感谢。船舱里的这点风，并不能把前无如何，但衣服上的体温很舒适，让前无懒得去辞让。他腰间的伤才好，就能在程翊面前毫无防备地睡过去，如果被时又卿知道，至少也要嘲讽一句没心没肺。要说警惕心，前无作为杀手，警惕几乎是本能，但对程翊的信任也几乎是本能，即便他无法确定程翊会做出什么事情，至少确定他不会心怀恶意。
　　小船渐渐从人声鼎沸的河段拐进暗处，红灯笼发出毛茸茸的柔软的光，像挂在枝头红透的柿子。程翊靠着桌子看着前无平静的睡颜，将手里剥好的白胖花生放在小碟子里攒起来。他的心情也在这细细碎碎地剥落声中，满足而充盈起来。程翊本来也不清楚什么能取悦前无，毕竟那位见多了繁华衰败高楼尘土，但似乎他又极容易满足，两颗花生便能换来他活泼泼的笑意，一如那个奔跑在山风里的野孩子。程翊希望船走得慢一点再慢一点，他抬手抚过前无头顶的黑发，头发很短，扎得掌心发麻。前无没睁眼，问道：“到了吗？”程翊笑道：“到了。”
　　小船停在水岸，前无在下船前将搭在身上的外衣还给程翊，并把程翊路上剥好的花生一粒不剩的装进了自己的口袋。
　　上岸走了不远，就在一排民宅中看到一个小小的店面，门口挂了个不大的牌匾，写着“白记熟肉铺”。这个时间旁边的店铺都已经打烊了，只有这家店还亮着灯，在漆黑安静的巷子里，像在特意等着谁。
　　程翊走过去敲敲门，前无闻到门缝里飘出的肉类的香气里混着淡淡的桂花味道。开门的是个瘦瘦的年轻人，长相白净斯文，看到程翊和前无马上热情地往里迎：“程师长，你们总算到了。”前无看着年轻人有些眼熟，一时想不起来，便跟着程翊进了门。
　　进门就是个不太宽敞的前厅，一边是个已经售空的货架子，一边摆着张方桌。屋里是更加浓郁的肉制品香味。程翊和前无坐下来，青年人跑前跑后端茶倒水。程翊叫他不要忙，
　　让他在旁边坐定了，问道：“学堂的助教差事做得还顺利吗？”青年人回道：“都挺好的，学堂的老师学生都很好，每周都能跟着听几堂课，每个月还有薪水拿。”青年人转头看向前无，前无利索地取下了面罩，轻轻点头。青年人看着前无倒吸了口气，多年不见加上容貌的巨大变化，让他有些迟疑，但马上又觉得失礼，说道：“前无师父怕是不记得我了，您可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呢！”前无轻抿了一口茶，笑得毫不尴尬，“我确实有些想不起来了。”这时里屋挑帘出来一个壮汉，身前挂着沾满油渍的围裙，左手端着一盘斩好桂花鸭。鸭子上桌，香味四溢。前无看了壮汉一眼，立刻想起来了店里这两个人是谁。六年多了，前无着实没看出那个白净的青年人就是当年瘦弱爱哭的赵诗林，但白牙的长相没怎么变化，只是从一个让人望而生畏的土匪变成了一个让人望而生畏的屠夫。
　　他俩早年随程翊辗转南北，一直也没有正式入伍。赵诗林终究不是个适合扛枪的人，瘦弱胆小，白牙孤僻不合群，俩个人就在朱泽身边干点杂活。朱泽明面上话里话外嫌弃俩人给他拖后腿，其实就是想让程翊给安排个普通人的出路。程翊到南京后，正巧父亲生前的好友主持一家中学堂，于是借着这点便利将赵诗林送了过去，一边帮忙一边读书。白牙觉得赵诗林一个人生活难以为继，又不想处处指望程翊的接济，便用在部队时所得的全部积蓄租下来一个小铺面。当时他手里仅有的，是一份做桂花鸭的秘方。这方子是个重伤的士兵临终前连同家书一起交给他的。士兵家书的地址在金陵城郊，寻过去却只剩空宅。这种事并不少见，很多士兵都在入伍数年后变得无乡可回、无亲可探，天灾人祸战乱足以让一家人飘零天涯。但赵诗林和白牙算是幸运的，至少他们慢慢在秦淮河边安顿了下来。白牙照着秘方制作的桂花鸭受到了当地人的欢迎，生意渐渐做起来。赵诗林扛枪不行，读书还可以，中学堂读完又在程翊的安排下去了高等学堂当助教，也算是达成了母亲希望他做个有学问的人的期待。在这个世道里，能安稳的生活，已经是莫大的幸运。
　　当年白牙想一死了之，若不是前无出手阻止，他也不可能有今天。虽然当时他左手手骨被前无打断，几乎废掉，恢复用了很长时间。白牙看到前无被大火毁掉的脸，倒平静得多。他们这些行走江湖的人，很难落得全须全尾，带点残疾、留点伤疤时再寻常不过，这点他清楚得很。自从前无叫出了两个人的名字，赵诗林便开心地絮絮说起了他和白牙两个人这些年的经历，颇有些他乡遇故知的意思。前无啃着一块鸭翅，静静听着。当初顺便救下两个人，对前无而言，算不得恩义，也没在心里记挂过，自然也没想到还能再见，如今看两个人过得平静安稳，心底颇有些安慰。赵诗林话中对程师长感激万分，白牙则穿梭于厨房和餐桌之间，默默地端上一盘又一盘家常菜肴。前无会在赵诗林提及程翊时转头看看他，而程翊似乎就等着他转头，然后把手里的茶杯跟前无的碰上一碰，目光柔软温暖得如同杯子里的茶水。而前无只是简单地回一个笑，他细细地品着满桌子的菜，听着赵诗林变换的话题，时而回应一两句，客气而得体。离开时，白牙给程翊和前无每人包了一只卤好的鸭子，并邀请他们常来做客。
　　回程中他俩没进船篷，而是背靠背坐在船头。程翊能感知到前无极明显的散漫慵懒，他靠过来的肩背放松而沉重，后脑搁在程翊肩头，头发擦着程翊的耳朵，“绝处逢生、柳暗花明，看起来是你给了他们这样的机会。”前无说。
　　程翊应道：“举手之劳而已。”
　　“虽然他们现在对你的‘举手之劳’感激涕零，但命数总有自己的走向，你也不过其中一环。”前无说道。
　　程翊皱眉：“你这话说的，我又没居功。带你来此，一是因为旧相识，二是因为他家桂花鸭确实好吃。你不也吃得很开心吗？”
　　前无笑，“是是是，我是吃得开心，但我的话你日后会明白的。”
　　程翊蹭蹭他的头发，学着赵诗林的称呼说道：“前无师父，好久没跟你辩上一辩了，要不要……”
　　前无摇头：“不要，师父说，刚吃饱不宜动脑。”
　　程翊再次肯定了自己的判断，前无此时真的很懒散。
　　立冬过后，水始冰，地始冻，雉入大水为蜃，程翊却延续着今日的错觉，风中没有一丝的凉，天空净澈，水波妩媚，浆声悠扬，夜色绵长。前无望着星空，放松地倚靠着程翊的后背，时又卿离开前让他远离程翊的叮嘱终究是错付了，阿水也认为前无的心已经大到了难以理解的程度。前无并不在意别人怎么想，他只追随自己内心的感受，就像此刻，碧水长天，轻舟载月，他们背靠背说话，舒适又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