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0、第六十章 ...
-
当天程翊看着前无进了居所,时间已过午夜。前无不回头地挥手作别,程翊则在他背影消失后,终于感觉到了初冬的寒凉。他转身刚要离开,就地瞧见阿水从外边回来,一身黑衣的打扮。终究是见过面的前无身边的朋友,程翊友好地打了个招呼。阿水面无表情地停下脚步,扭头打量程翊,眼神戒备,“你是谁?”程翊心想这人有点健忘,面上仍是笑着,“我是程翊,我们之前在前无房间见过的。”
“阿水”听到程翊这个名字,神色兴奋起来,他跨步走到程翊面前,脸突然地凑近,近到几乎贴上程翊的身体,这样的距离让程翊瞬间反感,脸色也冷下来。“阿水”双眼暗红,鼻子急速地吸气,像是某种大型掠食动物动物般急切地攫取着程翊头发、耳朵、脖子上的气味,“你就是程翊?那个打伤了前无的人?”
程翊后撤半步,拉开一个必要的距离,“我已经说过了,那件事是情势所迫,非我本意。”显然“阿水”对为什么程翊要伤前无并不感兴趣,他只是激动地说:“这么多年,他都未尝一败,独独你能重伤他至此,程翊,你很厉害啊!”他冷笑着,舌尖快速地划过鼻头,诡异地动作让程翊一愣,接下来阿水猛然出手,两股拳风快速地袭向程翊的太阳穴和咽喉,程翊后撤躲过,接着“阿水”又是几个凌厉侧踢,壮硕的身材丝毫没有影响他的迅捷。程翊且退且招架,这样疯狂、狠厉的“阿水”跟之前见到的憨厚、腼腆、说话都不愿大声的阿水完全不是一个人。程翊不解,但是前无身边的朋友都是些性格古怪的狠角色,看看时又卿对他恨之入骨的样子,想来这个阿水也是为前无抱不平的了。他努力退出“阿水”的攻击半径,说道:“阿水,有话好好说。”那人答道:“我不是阿水,我是星罗,阿水是我弟弟。”程翊暗忖难:难怪性格相差如此之大,原来不是同一个人。但他不愿纠缠下去,如无必要,跟前无身边的人还是相安无事的好。星罗全然没有停手的打算,打斗中程翊仍试图解释:“如果你是为了前无受伤的事向我讨说法……”星罗嗤笑着打断了他:“他受伤是技不如人,关我什么事。我只想知道能伤他的人,身手是怎样的。”
程翊能伤前无也不是凭的真本事,况且他此刻胸口的伤还没痊愈,星罗下手狠辣,招招致命,程翊始终在下风。在扛过其飞踢的一脚后,他的后背撞在了小楼侧面的那棵柿子树上。树干猛烈晃动,红色的果实被抖落不少。星罗继续上前,却猛然发觉头顶一个黑影急速坠落,只好撤步,那黑影“啪”的一声碎在他脚下,是个带土的花盆。俩人双双抬头,二楼一扇打开的窗户里,前无探出头:“大半夜的,二位好兴致啊。”
星罗舔舔鼻尖,斜眼看着前无,说道:“这样的人也能伤你,太叫人失望了!”说完狠狠踢开脚下的碎花盆。那一小堆泥土中飞出一块瓦片,瓦片直直朝程翊眼睛飞去。程翊偏头堪堪躲过,瓦片钉入柿子树干,泥土溅在他的耳朵和脸颊上。星罗翻了程翊一眼,扭头转回前门。
程翊擦了把脸上的土,背靠柿子树轻咳了两声,胸口有细微疼痛从骨缝蔓延开。他抬头朝前无笑笑,摆摆手表示自己没事。前无单手一撑跳下窗户,落在程翊身边。程翊故作轻松地调侃:“你身边都是些什么人啊!一言不合就动手!”前无掰着程翊的下巴检查了他的侧脸,蹭蹭耳朵后发现只是泥土而不是血渍。他把手伸进程翊的外套里,让他深呼吸,手指隔着衬衣在他胸骨、肋骨的缝隙里逐寸地摸索、按压。
前无说:“我才上楼你就跟人在我眼皮底下打起来了,也不叫我一声,幸好我有睡前检查窗户的习惯。那个人,即便他本意不是要打死你,也可能失手打死你。”程翊“嗯”了一句没说别的,心想:“那厮本意就是要打死我,这话里话外还在替他开脱。”
前无继续说:“我身边的人大都和我一样,是杀戮中成长起来的,言行难免异于常人,疯癫执念,轻掷生死。我本来觉得,你或许是我身边最正常的一个人了,但事实证明,我身边没有正常人。”前无手指沉了沉,问道:“这里疼得厉害吗?”
程翊摇摇头。
“那没什么事,近期别动武了。”
“好的,不动。”程翊顺从地应下来,长长地呼了口气。他不知道前无有没有感觉到他逐渐异常的心跳速度和急速上升的体温,他怀疑自己其实是希望前无察觉的,只是没想好要怎么应对前无可能的反应。程翊平复心神努力找回了之前的话题:“刚才没叫你帮忙,是怕你左右为难,毕竟……”
“有什么为难的!”前无说,“我肯定帮你。”
“你都不问动手的理由吗?”程翊侧着头,看着前无的眼睛。他的眼睛总是有种神采,即便在最暗的夜里,也有永不沉没的光芒。前无理所当然地回答道:“帮你还需要什么理由,不帮才需要理由。”
空气中忽然飘起蜜糖的香甜味道,也许是破裂的柿子,也许又是程翊的幻觉。他有时会绝望于自己与前无之间再无可能更进一步,有时又满足于当下的一切。比如此刻他把双手放进上衣口袋,不经意地拉近两人的距离,却只是把头抵在前无肩上并不说话,单是痴痴地笑,像个醉酒生事的人。前无由着他发一阵疯,而后扯着他的衣领将他从身上拎开,丢到路中间,让他赶紧回家。
目送程翊消失在街口,前无扭头望向二层自己房间隔壁的窗户,星罗壮硕的身体就靠在那里,眼神兴奋而热切地盯着前无,舌尖一遍遍添过鼻头,他早就期待一场对决,在前无伤好之后。
前无将脸上的笑容敛得干干净净,原地略略活动了一下关节和脖子,清脆的骨节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暗夜的泥土里破壳而出,随后他朝星罗勾了勾手。
次日阿水从噩梦中醒来,浑身酸疼差点从床上滚下去,他发现身上多处青紫,尤其胸口那一片,骨头没碎算是万幸。他想不出来自己怎么会伤成这样,但他本能地忽略了这点,这种事情并非第一次出现他生活中,知情人会觉得这是星罗于水两兄弟世界的一个明显破绽,但对他而言却不是如此。正常人也会有类似的情形,明明记得自己把一件东西放在哪里了,转头就找不见;明明不记得自己出门时锁门了,回去却发现自己锁过了。没人会仔细探究这些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更不会有人觉得这是世界的破绽。但或许所有人都是生活在有破绽的世界里,只是习以为常便不去追究,这破绽也就成了常识的一部分。常识未必是真理,却足以让人在普世生活中安稳行进。阿水没理会自己身上凭空多出来的伤,倒是第一时间发现了枕头边星罗留下的字条,字条里简单交代了他执行黄纸暗令的情况,并无其他。
星罗昨夜去执行暗杀的并不是什么大人物,只是南京一个中学的校长,校长看上去已经年近七旬,被杀时还在为学校要上一门新课程编写教材,但黄纸暗令的特点就是不会跟执行者说明为什么要取目标的性命,接到任务的杀手按时执行就是,此后也不会有人解释原因,所以这种指令只有挑灯社高级别的管理者多数通过才能下达,毕竟毫无理由的杀戮和个人恩怨的报复在挑灯社是严格禁止的。在战乱不停,生存维艰的环境下,国家濒临崩溃,法律权威不再,执法机构也早已形同虚设,这个时候由谁来界定正义、维护正义,已经不可能有统一的认识,社会分化出多种势力和主张,各自都以为正义站在自己这边。人生而平等是一种认知的正义,而弱肉强食也是一种生存的正义,真正意义上客观的不偏不倚的正义或许只是理想,只能尽力靠近,却终究无法抵达。幸好,作为一个杀手,星罗不需要想这么多,他只要信任组织就可以。
阿水倒洗脸时遇到前无,他看上去也是没睡好的样子,脸色有些差。他照例欢快地跟前无打了招呼,前无深深看了他一眼之后便如往常般揽住他的肩膀有说有笑地一起走下楼去吃早饭了。联络处的伙伴们饭桌上聊起今早报纸上的新闻,思齐中学校长莫长怀被杀的消息传到了前无的耳朵里。他觉得这学校的名字听起来有点耳熟,仔细一想好像就是昨天在白记肉铺闲聊时提起的赵诗林曾读过的那所中学,程翊还说那中学校长跟他父亲认识。但偌大的南京城,每天不知道要死多少人,病死的、饿死的、冤死的,前无不愿多想。
饭后阿水自己跑到前无屋子里,毫不隐瞒地跟前无说起星罗的黄纸暗令以及莫长怀死于星罗之手的事情。前无虽然不是挑灯社的人,但他从不怀疑挑灯社做事的严谨,既然是组织的决定,想必事出有因。
阿水看到前无面前打开了一瓶进口的消炎药,关切问道:“你怎么啦?伤口又发炎了?”前无苦笑着点点头,昨晚跟星罗交手时因为比以往都多了些脾气,下手没多克制,自己的伤也被牵动了。阿水接着问:“这药是美国进口的,听说效果可好,能不能给我吃两片,搞不清怎么了,我这身上也疼,身体里怕是有出血和炎症。”其实前无知道,若是一般人受了他的拳脚,第二天怕是起不了床,可阿水身体强壮,似乎对疼痛的敏感度也比常人低些,所以还能日常走动。药是程翊留下的,只有这一小瓶,但前无还是大方的分了阿水一半。他没办法把眼前这个憨憨跟昨夜的凶煞联系起来,阿水只是阿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