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娲的任务》霖

4、第四章 战神之死

　　黄昏如血一般铺上大地，秦军鸣金了，邯郸城上也鸣金了。
　　赵缭如杀神般杀了近百个秦兵，赵军也死了差不多的士卒才把他从秦人的包围里救回来。
　　活着回来的赵兵看着赵缭的眼神像看着英雄，看着神，也像看着死人。
　　赵缭伤的太重了，全身上下没有一片完好皮肉，就像被施了千刀万剐之刑一般，有十几处地方，甚至露出了骨头和内腑，但他的胸口还在起伏，还有呼吸。
　　守城的将军派人找来了赵缭的兄弟妻小，见他最后一面。
　　兄弟自然是狐妖，妻小当然是赵姬和赵政。
　　赵姬不敢抱赵政来见赵缭，自己看了血人般的赵缭一眼，就吓昏了过去，醒来后在几个军中女眷的安慰下嘤嘤哭泣，她为赵缭而哭，更是为自己和赵政失了依靠而哭。
　　赵姬走了之后，狐妖单独留在赵兵为赵缭临时搭的棚子里，可怜般碰了碰赵缭的脸，沾了血迹的指尖被狐妖含在唇边，吮吸了一会来自赵缭的血肉的滋味，他才慢悠悠地问：“要我救你吗？”
　　这一次，赵缭却没有求他。
　　赵缭心中的火焰已经燃尽了，燃尽了，就只剩下一堆灰烬。
　　活下去，已是意兴阑珊。
　　狐妖看了他一会，突然笑了，转身走出棚子，不一会又回来，手里抱着睡得香甜的赵政。
　　赵姬没带孩子来，但狐妖找到赵政又带来，只需要一息而已。
　　狐妖在赵政白嫩的胳膊上捏了一把，让手里的小崽子嗷嗷大哭起来。
　　“你要死了，我做主人的怕你寂寞，看你喜欢这小子，不如让这小子陪你一起死？”
　　赵缭微微一颤，浑浊的眼珠转了过来，瞪向恶毒的狐妖。
　　“我把你救活，你却自己寻死，我不是亏了？”狐妖笑眯眯地说：“你是我的妖奴，等我不要你伺候了，你再去死，我绝不拦你。”
　　众目睽睽，狐妖也没有完全让赵缭恢复如初，外表损伤的皮肉涂上些草药，全身包的严严实实的赵缭被他以养伤的名义背出大营，带回赵姬母子居住的屋子。
　　将军为着赵缭的战功，也免了狐妖的军役。
　　赵缭一家，这下倒是和邯郸城边的战场断了关系。
　　一个月后，赵缭身上的外伤好的差不多了，魏国公子，信陵君魏无忌来了。
　　魏无忌带来了几十万楚魏联军，和邯郸城内的赵军内外夹击，秦军终于退走了，不止退走，还是一败再败，大败而走。
　　赵人都庆幸，领兵的不是白起，白起若在，秦军怎会一败再败？
　　白起不能领军攻赵，是因为白起病了，不只病了，还在秦王的征召下一病再病。
　　不论白起真病还装病，赵国上下从赵王起，都在心底祈求那尊杀神就此病死。
　　狐妖在夜里烧着了一把香艾，看着寥寥烟气升腾扩张，随后消失。
　　赵缭坐在火盆边，哄着赵政入睡，看着狐妖烧了一把又一把香艾。
　　狐妖把家里的最后一把香艾烧成灰烬，终于开口。
　　“我要去见白起最后一面。”
　　赵缭抱着赵政的手紧了紧，知道狐妖说的白起的死期，到了。
　　秦军到底不是他败的，白起到底不是他杀的。
　　但赵缭到底想看看，那个男人会如何死。
　　“我也想去见他最后一面。”
　　狐妖瞥了赵缭一眼，凉凉道：“我是去救他！”
　　赵缭把睡熟的赵政放在床上，盖好被子，转身微微笑道：“那我就去看看，你怎么救他。”
　　范雎想要白起死，白起不一定会死，只有秦王想要白起死，白起才会死。
　　如今，是秦王要白起的命。
　　秦昭王赐下让白起自刎的宝剑，就放在白起的桌案上。
　　白起在桌案前喝酒。
　　秦国新酿的谷酒，一杯又一杯灌进喉咙，灌进肚肠，最后白起丢开酒杯，捧起酒坛，喝干一坛之后，将酒坛摔在脚边，看它四分五裂。
　　白起笑起来，笑着说：“秦不听臣计，今如何兮！”
　　他一遍一遍重复着。
　　“秦不听臣计，今如何兮！王不听臣计，今如何兮呀！”
　　他笑着笑着，突然伏地痛哭起来。
　　他哭的不是自己，而是秦军邯郸那一败，是自己为之征伐一生的秦国。
　　他的眼睛再也不年轻，他露出了真正属于他这个年纪的老态。
　　白起是战神，却不是死在战场，而将死在君王的猜忌，权利的倾轧之下。
　　看着这样的白起，赵缭突觉得快意，又觉得他可怜。
　　狐妖心无所动，只是如初见白起时一样，变化成了妲己的美艳模样，轻声唤他。
　　“武安侯不听我言，今如何兮？”
　　白起抬起头，看到狐妖与赵缭，也如初见般，抽出了本用来自刎的宝剑，指向狐妖。
　　“你究竟是何妖物！为何总来纠缠！”
　　狐妖毫不动怒，只看着白起道：“武安侯，我说过，我是来救你的。”
　　白起嗤笑：“救我，我不需你救。”
　　他放下宝剑，横在自己眼前，看着剑刃上自己的倒影，已至老迈，已至末路。
　　“就这样死，难道你甘心？！”狐妖见他面色平静下来，心中着急，促声问道。
　　白起不答，只抚摸着手中宝剑，赞叹一声：“好剑。”
　　赵缭在狐妖身后冷道：“你何必救一个死志已坚的人。”
　　狐妖瞪了他一眼，也不管泄漏天机，急声道：“别添乱，若没了破军星，如何能统一天下……”
　　白起被“统一天下”触动了心事，终于正眼看向狐妖。
　　狐妖知道他心中的想法，妩媚一笑道：“你若听我的，我带你离开秦国，辅助明君，总有那么一天……”
　　白起眼神变了几变，终究归于平静。
　　“我不离开秦国，我生于秦国，就该死于秦国，我的国君，也只能是秦王而已。”
　　他的理想，并非自己横扫六国，统一天下，而是秦国横扫六国，统一天下。
　　何惧一死？
　　何惜一死？
　　白起抬起头，长长叹息一声。
　　“只是……我何罪于天而至此哉？”
　　狐妖本想再劝，白起这一问，却让他愣在原地。
　　[我，何罪于天而至此哉？]
　　曾有人将这个问题问天，问地，问圣人，却无人给他答案。
　　赵缭心中一灼，曾经吞没了他的仇恨似乎又回来了：“长平之战，赵卒降者数十万人，你尽数坑杀，难道不足以一死吗？”
　　白起没想到有人能给他一个答案，轻笑一声道：“是足以一死，足以一死了！”
　　狐妖一时错愕，竟来不及阻止白起举剑横抹颈项，血溅眼前。
　　狐妖扑过去压住白起颈上的伤口，除了染上满手鲜血之外，再无助益。
　　眼见白起双目中的命芒渐渐消散，眼中却泛出微弱青芒，那濒死的身体突然有了气力，举起指尖，碰到了狐妖的面颊。
　　“你还是这般的美。”
　　狐妖愣愣的看着白起脸上那熟悉的温文笑意，唤道：“伯邑考？”
　　伯邑考的手指从狐妖的脸颊向上，描摹过他的眉目，鼻梁，红唇，像是要在指尖刻下这幅面貌。
　　“你为何不等我？”
　　伯邑考的眼中泛出阴郁的哀痛。
　　“为何不等我啊，妲己。”
　　“我……我不是苏妲己！”狐妖咬着唇，终于说出了一直想对这个男人说的话。
　　你等的那个女人早已经不在了，所以不要再等，不要再寻，不要再求了。
　　伯邑考的眼睛曾经一度把狐妖逼疯。
　　疯到想要挖出那双眼睛，将那双眼睛的主人切成千万碎片，制成肉泥，不复存在才能定心。
　　可那个人真的被帝辛制成肉泥时，心中又觉得空落。
　　伯邑考死的那个冬天，附身在妲己身上的狐妖格外的畏寒，从心到身都冷得透了。
　　“我不是妲己！”狐妖再一次这样告诉怀里的男人。
　　“我知道的。”伯邑考温柔而又无情的说：“等到纣王身死魂灭，你又会是我的妲己了，对不对？”
　　不对，受德已经死了，早已经死了。
　　而他也再不是妲己，甚至妲己的身体，都已经同她的魂魄一起，归于虚无，再无迹可寻了。
　　但狐妖看着这个永远被困在几百年前那段时光中的男人，一时无法道出那样残酷的真相。
　　他知道，拥有人皇胸怀纣王或许可以承受同样的残酷，而这个从来只倾情于音律和所爱女子的男人，无法承受。
　　伯邑考停留在这世间的时间终于用尽了，他勉力朝狐妖安抚般的笑了笑，像是像从前一般在说“等着我”。
　　随后白起的气息断绝。
　　咸阳城郊的野原上，一片冬日的萧索，狐妖带着赵缭离开白起的军帐后，就停留在了这里。
　　赵缭对他和白起之间奇怪的对话又惊又疑，但毕竟知道狐妖不是人，也没有多问那些不知多少年前的上辈子的因果缘由。
　　破军星星芒在白起死时破灭，星魂归位时，才再显光辉。
　　星君转世之身，狐妖用尽法力也不能使之复生。
　　狐妖抬头看着渐渐恢复光辉的破军星，直到眼中酸涩得不得不眨眼。
　　狐妖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终究没能流出一滴泪来。
　　他长了张嘴，呼出的呼吸凝成白雾，寒暑不侵的身体突然感觉到刺骨的冬寒。
　　他记起来，几百年前，他冷的时候，总一双手臂从后边抱住自己，让自己躺在温暖的胸口，带着懒散音调的声音在耳边唤他。
　　“爱妃。”
　　现在他就想要这样一双手臂，一个胸膛带来的温度。
　　他冷。
　　“抱抱我。”
　　狐妖虚弱无力的靠在赵缭身上，低声说。
　　“太冷了，你抱抱我。”
　　感觉到一双手犹豫的围住自己，挡住凌烈的寒风，狐妖合上双眼。
　　真暖，他想着。
　　合上的眼中有什么被暖化了，倒流进了身体，流到了心底，滚烫得让他心痛。
　　真痛啊，就像女娲娘娘罚他失心一般的痛。
　　受德，你把比干的心挖给我吃，好不好？
　　吃了，我就不痛了。
　　狐妖记起，比干的心他早已经吃下肚去，解了女娲的惩处，也毁了帝辛的人望。
　　但为什么，他的心口还会这样发痛呢？

　　伯邑考：我会化作你的启明星，为你照亮道路……
狐妖：……（尼玛，星星那么多，找到你那颗好难有木有！抬着头一直观星伤眼又伤脖子有木有！）
赵缭：……（默默在狐妖身后给主人揉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