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娲的任务》霖

3、第三章 何以为之恨

　　赵缭抱上赵政之后就撒不开手去，犹豫了好几日，终究求狐妖让自己留在山中照顾这对孤苦无依的母子一段时日。
　　让他意外的是，狐妖竟然一口答应了。
　　“我也烦腻四处游历了，就在这里留一段日子也好。”
　　狐妖看着荒凉的娲皇宫，这座娲皇宫后背靠山，前临有水，又是是在人迹罕至灵气充沛林谷之地，要是在从前，实在是个修炼的好地方。
　　可惜单纯修炼求道的时日，早已离他很远了。
　　赵政身上带着人皇之气，狐妖的任务也自然着落在赵政身上，遇见赵姬和赵政，可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赵缭是个踏实性子，既是要安置好两母子，很快就开始靠着娲皇宫造屋起灶，外出打猎的时候，又恰好遇上几个山中猎户，搭上几分交情，打听清楚山下村寨集市的情形，换些米粮油盐上山，这户为了逃避战乱而躲进深山的赵氏人家就正式在山中落了户。
　　这座山离邯郸并不远，因此九月秦国发兵攻打邯郸的消息很快就传了过来。
　　长平之后，赵人对秦军即恨且惧，山下村寨的男人们有些慷慨参军赴死救国，有些带着父母妻儿收拾细软逃离战祸，听闻消息之后，赵缭在溪水边站了一晚上，第二天早晨苍白着脸，一身被夜露浸透，挡在狐妖面前。
　　“你想去？”
　　狐妖眯了眯眼，变化过的面容平常，唯有一双眼睛狭长潋滟，微眯起来，显出十分的妩媚来，但这妩媚里，又透着无情的冰冷。
　　“我想去。”
　　这是赵缭为了赵政之外，第二次求狐妖。
　　“你去了，赵姬赵政怎么办？你不怕我把他们都吃了？”
　　狐妖心底升起一股邪气，愤愤道。
　　这人命是他给的，心里却总装着其它东西，赵姬，赵政，赵国……也不知把他这个主人抛在哪个角落去了。
　　赵缭抿着唇角，直直看着狐妖，眼中透着难以消磨的固执。
　　气得狐妖抬脚就往赵缭身上踹。
　　“你去！你去！给我死在外面别回来了！”
　　狐妖这回是真动气了，气得几乎想立时弄死面前这个和比干一样的死脑筋，说不准也掏出赵缭的心肝来看看，比比干多出一窍没有。
　　“噗！”
　　两人身后的茅屋门口传来一声轻呵。
　　狐妖正炸毛儿呢，怨气冲天的往后一看，看到赵姬抱着胖乎乎一岁大的赵政依在门边，一手拢袖遮着唇，身上微微发颤，别着眼睛不与狐妖对视，忍笑忍的格外辛苦，可怀里不安分的小崽子露了馅，被母亲一笑招惹起来，拍着小爪子朝狐妖咯咯直笑。
　　赵姬也是听到狐妖在外头闹腾的厉害才出来看一眼，就听到那最后一句话和撵着赵缭的情状，不由想起从前在邯郸比邻的那一家夫人对她那位畏妻夫君闹起来的情形，可不就一模一样？一时忍不住笑出声来。
　　对这两个恩人，赵姬真心感激，一开始自然也有些害怕，毕竟她一个孤身女子，样貌又美，遇上两个年轻男人，难免防备，但之后看这两人都不曾对自己起过一丝念头，甚至有些视她的美貌若无物，心底就有些揣测。
　　她是邯郸风月场上的熟手，也知道有些男子不爱娇娘爱南风，其中痴情的也不是没有，她就想这两位恩人大抵也如那般，没了顾虑，相处起来竟然自然多了。
　　说到底，也是狐妖即使面貌平常，却难掩狐媚，而赵缭又对他言听计从，伺候殷勤闹的误会。
　　狐妖平日不怎么关注赵姬，如果她不是身有人皇之气，受天庇佑的赵政的亲娘，真是要是视她为无物了，这一时倒觉出赵姬态度有异，狐妖一时更加恼了，身后的赵缭都看见他后面的尾巴显出，根根长毛竖起，怕他真的发威显出原形把赵姬母子吞了，一时情急，伸手抓住狐妖气得绷直的尾巴，拉住他的肩膀往自己胸口一按，在狐妖“嗷”一声痛呼声中颤声道：“别闹。”
　　狐妖看到赵政，想起自己的任务，那股想杀人的念头倒是没了，露出尾巴只是确实气狠了，也不至于对赵姬做什么，只是赵缭那一抓一按，真让他想变回原身伸直了爪子挠上赵缭的脸。
　　竟敢抓……抓……抓他尾巴！赵缭还记得自己是他的妖奴吗？有这么以下犯上的妖奴吗？……拖出去！拖出去斩了，受德，把他斩了……
　　狐妖气得糊涂了，心中竟然不自觉念起那个尘封了几百年的名字。
　　这个名字一出现，狐妖就像被万年寒谭的水浇透一般从怒火中清醒过来。
　　早已遗忘的，那双从火焰中看过来，无悲，无恨，毫无怨怼的眼睛又在心底活了过来。
　　狐妖没了精神，尾巴挣了挣，从赵缭手上消失了，肩膀又挣了挣，甩开赵缭的手。
　　“你要去就去，赵姬赵政你最好也带上，去邯郸城里安置好，留在这里肯定有哪天能饿死在山上。”
　　赵缭犹豫了好久，才问：“你呢？”
　　狐妖抬起头，朝赵缭露齿一笑，显出的牙尖在天光下闪闪耀人。
　　“想我丢下你呀，做梦。”
　　邯郸曾被秦军围过一回，赵人有了经验，城中储备周全，赵王一面调派其他地方的兵力支援邯郸，一面派出使节前往韩魏几国说项，请求援兵。
　　赢异人逃出邯郸后，赵王也派了不少人手追捕，知道赢异人与妻儿离散，这一年里也暗中搜寻过秦王孙妻小，但现在秦军兵临城下，那还有精神寻那一对妇孺，赵姬母子跟着赵缭狐妖，轻松便回到了邯郸城，入城的青壮男子自然被征入伍，长平过后，赵国人口骤减，繁华的邯郸也能看到不少空屋废巷，赵缭入营前收拾出大营旁边的街巷里的一座废屋，安顿好赵姬母子，留下足够的米粮才去了大营。
　　狐妖外表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竟也被征召，赵缭不敢离这尊大妖左右，上报两人是兄弟，送了队率一些钱财，换得两人住在一间屋里。
　　每日狐妖都使了障眼法逃过操练，倒是看赵缭平日操练看的有趣，偶尔指点嘲笑一番，心情好时会出营去逗弄刚学会走步的赵政，当然，这是赵缭肯定不知道的。
　　秦军来势汹汹，九月中就围住了邯郸。
　　秦军到邯郸城下的前一天，赵缭坐在屋外磨剑。
　　赵军发下的兵器自然不会有神兵利器，带着铁锈锋口愚钝都是寻常，赵缭将剑刃沿着磨刀石向前滑刺，金石交击脱落出星点锈屑，融进赵缭间或浇入的冰凉井水，一遍一遍的重复下，剑锋终于显露出狰狞的锐光。
　　每次赵缭向前滑动长剑，就像将长剑刺入一个看不见形体的敌人身上，眼底燃起灼灼的火焰。
　　狐妖坐在门槛上，看着剑锋越见锋锐，突然说道：“白起不会来了。”
　　赵缭的手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又响起了磨剑声。
　　“白起不来，秦军也要来。”
　　狐妖皱眉道：“我告诉你，白起会死，秦军会败，你还要在邯郸城里浪费时间吗？”
　　赵缭终于磨开剑刃，舒了口气，站起身来，道：
　　“白起不是我杀的，秦军不是我败的。”
　　狐妖没说话，只抬头看向天空，看向越见暗淡的破军星。
　　第二天，秦军开始攻城，赵缭开始杀人。
　　狐妖在城楼上坐着，俯视着城下的杀场，无论是秦人，还是赵人，高高看下去都像聚拢在一起的蚁群，互相张开角螯撕咬着，倒下去一个，又扑上来一个，赵缭就像普通蚂蚁里的军蚁，杀气腾腾，勇不可挡，身边倒下了一片。
　　狐妖伸出手指，凌空点了点，却没点实在任何一个人身上，他杀一个凡人，就如碾死一只蚂蚁般简单。
　　女娲那样的圣人要他死，不也像他杀这些凡人一样简单？
　　想到这里，被战场上热气腾腾的杀伐之气熏的意动的狐妖意兴阑珊起来。
　　赵缭不知道城楼上的狐妖在想什么，他心里只有一腔不甘，一腔怒火，眼里只有死去妻儿，兄弟，乡里的脸，手下除了杀，只有杀。
　　他已经死了，所以不怕死，他经历了彻骨的痛，所以不怕痛，任由剑劈在身上，矛刺在肉里，箭放出血来，他不退，他只进，他只杀。
　　成了血人的他还在杀，同样成了血人的敌人都死了，渐渐的，敌人和同袍都不敢靠近他三步之内，一双双惊恐的眼睛看着他，秦人想，他怎么还不死？赵人想，他怎么还能活？
　　割开最后一个身前秦兵的喉咙，赵缭血红的眼睛盯向聚在他面前三步远，不敢向前的秦兵。
　　突然秦兵后面有人发出一声喊叫，一个身量矮小的秦兵冲开了前面的秦兵，扑到了赵缭前面，扑到了赵缭手上提着的尸首面前，一声声的喊着，丢开了长矛，捡起尸首落下的长剑，不要命的朝赵缭砍过来。
　　赵缭的手腕一挑，锐利的剑锋就撕开了对方半边身子，胸腔子里的热血淋了赵缭满脸，小个子秦兵倒在地上，头盔歪在一边，露出了稚嫩的脸盘。
　　看着那张只有十四五岁的男孩的脸，赵缭空白的世界才突然又活了过来，想起对方朝自己手边尸首喊得是：
　　“阿爹！”
　　赵缭记得他的儿子死的时候，才刚刚会喊“阿爹”。
　　死在自己手上的半大秦兵的那一声声叫唤，让他的脚开始发软，剑开始变钝，却让对面的秦兵变得像之前的自己一样不怕痛，不怕死。
　　浑浑噩噩的劈断几根长矛，挡住几支长剑，赵缭眼里每个秦兵的脸突然都变成了自己的脸。
　　每张脸都在喊着“报仇啊！报仇啊！”
　　可他身后同样有一股赵人的声音在喊：“报仇啊！报仇啊！”
　　赵缭终于倒下去了。
　　倒下去的时候，他想起了狐妖对他说的那番话。
　　他终于想问自己：
　　该恨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