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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野鹜、夜枭(3) ...

  •   不过皇甫鹜的欣喜只持续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消匿得不见了踪影。自服食了墨潇予她的那粒不甚对症的解药之后,她直觉五脏腑里如翻江倒海一般,闹腾不已,竟无一刻消停之时。初时尚能忍耐,但几番踌躇之下,酸臭味儿竟一股脑涌上了口里。皇甫鹜抽过麻布强按住嘴,沉沉喘了几息,就听得此时墨潇那幸灾乐祸在耳边幽幽响起:“要吐的话记得朝铜盂里头吐。我们还要在此地待上整整一昼,我可不想与什么秽物同处一室。”

      皇甫鹜但觉一阵恼怒,刚欲质问话到口边,却又被酸气所阻。滞了半晌,好不容易屏出了几个词眼儿:“贼娘的,这屋里暗成这样,怎也不燃个薪火?害得我都瞧不清铜盂处在哪儿了……”听皇甫鹜如此说道,墨潇微微一顿,竟一反常态细语低声道:“对不起,我居然忘了这茬。”皇甫鹜兀自一愣,方才意识到眼前之人双目不便,不禁歉意暗生。如他这般形状,自是不会在此间特意备上火烛了。正当皇甫鹜这般念想着,黑暗中忽然擦过一声火石细响。片刻后,一团幽火在油灯里摇曳升起,荧荧、柔柔,将四周笼成了一片黯淡的橘色。墨潇的脸庞第一次清晰地现了皇甫鹜的眼前:这人有着深邃的五官,俊朗的眉目,似是称极了那低沉、慵懒的嗓音。但他的外貌却比他的嗓音沧桑了许多。眼角、额隅处处透着岁月的洗练。看他的年岁儿,总有二十七、八,兴许比兄长皇甫鸿还要长上一些罢?皇甫鹜如此思忖着,转而却突然对上了墨潇那双空洞的盲眼。灰眸之中虽然不见分毫的神采,却有着惊心动魄的引力,似能将人整个儿吸入、吞纳其中一般。只这惊鸿一瞥,皇甫鹜便莫名地失了神。

      “怎么,对我一见钟情了不成?”墨潇满口戏谑地嘲讽道。皇甫鹜一听之下,涨红了脸,刚要反诘,墨潇却自说自话地接过了口,抬起眉眼悠悠笑道,“适才你的吸气之时,滞了半息。心跳也无故增快了两拍,还要狡辩不成?不过这也难怪,想当年我墨潇初出江湖时,英姿飒爽、玉树凌风,多少闺秀名门、绝色佳人竞为我倾倒难抑、芳心暗许、秋波频传……”听他这般自吹自擂皇甫鹜嘴角一涩,不及争辩之间,一口呕渍竟尽数往墨潇的身上喷去。饶是墨潇武艺高强,耳利、迅捷,衣角上却仍免不了沾染了少许。他皱了皱眉,如拎雏鸡般一把将皇甫鹜提到了铜盂跟前,将她的头按到盂口上,这才满腹郁闷地蹲在一旁擦拭起了自个儿衣衫,时不时还发出几声无奈的咕哝。瞧那模样儿,似乎恨不得立时截去那些脏布、污块。

      “切,不过是件破衣罢了,哪值这般顶真?谁知你这般的江湖儿女,竟会怀揣洁癖?罢了罢了,改明儿路过湖河时,咱家亲自替你去涤净就是了……”皇甫鹜一言未毕,脸色煞白,又吐得不能自已。只得慌忙抱过铜盂,对准盂口,干呕好一阵子。心底里暗自把墨潇的祖宗十八代都咒骂了个遍儿,但面上却不敢现出丝毫的不满,言辞里隐隐还包藏了几分讨好之意。似是唯恐一时不慎,惹恼了身边这座大神,将自个儿当小贼般丢给后头的追兵。

      也不知墨潇给的那粒药丸子究竟是什么做的,竟叫皇甫鹜整整吐呕了一昼。昏夜启程之时,仍是双腿疲软,头重脚轻,死活站不稳当,甚至还不如单中荀氏迷香的那会儿。不过这回墨潇倒是一反常态没有嫌弃她浑身上下的所散出的阵阵酸臭味儿,皱了皱眉便随手将她往肩上一扛,小心翼翼地趁着夜色潜出了那栋民宅。此番出门皇甫鹜留了个心眼儿,但一路离去没有见到任何人凿的痕迹,更毋论是墨潇所说的机巧了。这儿当真被他布设过重重陷阱?她不禁有些半信半疑了起来。不过四下追兵一说,乃是皇甫鹜亲眼所见,倒也不似虚妄。

      是夜星月无华,漆黑成片,田埂、乡舍处远远仍能听见犬吠之声。墨潇说过中宫寻人喜好驱狗,这话落在皇甫鹜的心头,反复索绕,怎也挥之不去。此刻闻到,难免有些心有余悸。不过墨潇静听了半晌,却忽然笑道:“终于得手了!”

      “你是说张让的生辰纲已经被你们劫走了?”皇甫鹜惊道。震动之余,忍不住又是一阵反胃。

      “不错,他们干得神不知鬼不觉,且没留下半点儿线索。”墨潇言辞里满是自得。

      “所以这下追兵便只得全部冲咱俩而来了?”皇甫鹜原本失色的脸庞不觉又苍白了一分。

      “是冲你而来。”墨潇有些同情似地补上了一句,悠然道,“昨夜留在原处的那些物什,什么梅花针、火折儿、迷香筒、驱虫草、春药……不都是你一个人的?话说我当真好奇,为啥皇甫家的千金竟会兜着春药满街跑?”他不痛不痒地笑道。皇甫鹜却不由地大惊失色:他怎凭声音、气味就能猜出了那些玩意儿分别是甚?

      “你、你……”这一回皇甫鹜喃喃了几声,毫不客气地吐了墨潇满满一身。

      墨潇皱着眉踌躇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除去了罩在外头的脏衣。念及此刻天色已暗不能引火焚衫,之他双目失明又不敢轻易离开原道、择地弃之,咬牙切齿恨恨了半晌,只得随意一裹,丢到了路边。皇甫鹜见状,顿时眉开眼笑,一脸狡黠,甜甜腻腻大笑道:“这么一来,你与咱家就算是共犯了!”话音未毕,她就被墨潇如米袋般折腰一提,疾奔了起来。一时间,额脑离地只有堪堪几寸,吓得皇甫鹜蓦然激起了一身冷汗。

      “会使这般手腕儿的姑娘家当真稀罕至极。雁门皇甫,果然名不虚传!”墨潇满口讥讽,不忘讥讽道。也不知他是不是故意,行径之间不停将皇甫鹜晃得四下乱颤,一路上磕磕碰碰撞了不少枝杈、碎石。皇甫鹜嘴上骂骂咧咧,胃里翻江倒海,但奇怪的是心底里头却升起了一股莫名的安定:能将墨潇这般的高手一并拖拉下水,对她如今的处境而言,无疑最是有利。但话又说回,其实真正被拖拉下水的那个人,是她自个儿才对罢?若不是为了顺利吞下那批生辰纲,墨潇又何必不辞劳苦把她扛到此地?……想到这里,皇甫鹜忍不住又是一阵呲牙咧嘴,满腹幽怨地诅咒起了将她提在半空的墨潇,及墨潇家那堆无辜的亲眷、祖先。

      这一夜墨潇走走停停,并未如先前那样一意奔驰。他似是引领追兵,又像在等候什么人。不时驻足细聆。皇甫鹜没有他的这份听能。七荤八素间除了蝉鸣、犬吠偶尔只能闻到些奇奇怪怪的“咯吱”声,好似有金属、木材或是松脂、火石在悄悄撞击、摩擦一般。细不可辨,却规律、节奏,像和着节拍似的。她初始并未着意,但接连听了一、两时辰不禁心底有些发毛。微微侧头,小心凝视,终于在墨潇的左手上发现了一只拇指大小的木头鸟。那鸟时不时地低下头啄一记墨潇的手指,像是活物一般,甚至还会左右摆首!这轻细的怪声便是从它的颈项、接衔处间发出的。皇甫鹜平生哪里见过这等精巧的玩意儿,一时间不由双眼发直,愣在了当场。过了好半晌,她才喃喃述道:“你手头上的这只小鸟真是有够稀罕的!”

      “小鸟?”墨潇闻言挑了挑眉,面上现出了一份古怪,道,“它叫阿彩,是一只……罗经。”

      “罗经?”皇甫鹜奇道。

      “像我这么一个瞎子行走在外,总要有所依仗方能辨得方向、晓知路况罢?阿彩,它便是我的眼。”皇甫鹜闻言震惊地几乎不能言语,她愣愣地瞧着问道,支吾道:“它,真是只罗经?但,罗经怎么会长成这副模样儿?”印象中爷爷的书房里头似乎就有一只罗经。不过那只罗经大如棋盘。上头的指针每每令皇甫鹜联想到汤勺、锅瓢诸物。

      “不过是些机巧之术罢了。阿彩是我十岁时亲手做出的。”墨潇一脸洋洋自得,将那只木头鸟凑在皇甫鹜的眼前晃了几下,“你瞧瞧,它长得十分漂亮罢?上头的漆彩也是我自个儿涂抹的。那时我的眼,还能见着光亮。不像现在,虽然还能造出相似的玩意儿,却再也辨不出五色的漆彩了。”皇甫鹜藉着月光瞥了那木鸟一眼,但见上头虽然着了重彩,但配色怪异,全不似飞禽、雏鸟,忍不住心头一黯,隐隐有些同情起了墨潇:他定是没能见过真正的禽鸟,才会漆出这般的色调,她忍不住这样想到。

      “这只不如就送给咱家罢?”皇甫鹜鬼使神差地问道。若哪天墨潇的双眼得以重见光明,他见了“阿彩”的怪模怪样儿定会默然、伤神罢?不知为何,皇甫鹜的心中忽然生出这般奇怪的念头。她不及细想便启口道。

      “墨家的机巧岂能轻易外传?”墨潇冷冷一笑,皇甫鹜当他是要一口回绝。谁知这人稍一转身却突然把“阿彩”塞入了皇甫鹜的手心。随即一脸笃定,又从腰间的包囊里掏出了一只与“阿彩”一式一样的木鸟儿捏在手里。只是这一只的羽翼上,仍是一派光滑的竹木色,“给我好生收着。要是哪天给我发现阿彩被你弄丢了,哼哼……”皇甫鹜不待他说完,撑起身子一把捞过“阿彩”,欣喜地欢呼了一声。但尚不及把玩,她却突然想到了另一件事,不禁讪讪、心虚道:“你适才说机巧术?……莫非墨大哥你竟是江湖中以机巧之术闻名于世,鼎鼎大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墨氏门人?”要知这墨氏自战国起便以机关术著名天下,绵延至今少说已有数百年的光景。虽说其门人这几十年来很少有在江湖上显山露水,也不常参与各处争夺、俗事,但他们长久传下的赫赫威名却不容叫人小觑。熟谙古今掌故的四师兄周子夜便不止一次地向皇甫鹜提起过这隐于市井、极少露面的神秘的墨氏一族。

      “除此之外,难道你还知道有别家姓墨的不成?”墨潇听罢啼笑皆非,信手在皇甫鹜的后脑勺上重重地敲了一下。皇甫鹜但觉吃痛,不禁又在嘴里骂骂咧咧了起来。但她的双手却如获至宝般死死捧着“阿彩”不放,一双明眸里满是亮堂堂的神采。

      “这回赚大了。改明儿若拿这玩意儿回去炫耀,还不羡慕死家里那班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师兄们?”她忍不住在心底里头偷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野鹜、夜枭(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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