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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幽兰 ...

  •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垂柳桃花,远山亭台,都在夜色里看不分明。复昭宁一身青缎螭龙纹交领长袍,正闭着眼,斜倚小案坐了,和着船头乐女的歌声打着拍子。一首软软糯糯的小曲儿,听来还真有慵懒的风情。画舫的灯笼上蒙着轻纱,空气中都飘着一丝迷醉味道。小案上正放了一壶女儿红,当此际,便是酒不醉人,那人也合该醉了的。
      一曲唱罢,四周响起叫好之声,一人笑问他:“萧山王觉得如何?”
      昭宁便不得不睁了眼,斟了一小杯酒,从容道:“佳曲佳人。”
      自然又有人忙不迭地喊一声“赏”。
      昭宁饮了酒,眼角带着三分醉意,此时才往乐女身上一扫。
      方才弹筝的乐女恰巧有一瞬对上他的目光。昭宁是一双浅碧色的眼睛,比起旁人更多一分澄澈,眼角微挑,几道纹路似汇成一道绵长的忧伤。他已届不惑之年,却不显老态,更有一种清贵逼人的气质,叫人过目难忘。那乐女当即低下头去,却是含羞,一抹微笑已不觉浮上两靥了。

      灯红酒绿,又是个纸醉金迷的夜晚。昭宁与四周主人之间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关系,分明格格不入,却又掩饰得极好。他虽闲散,却也毕竟是个王爷,更因了当年父皇和母妃的传奇爱情,自幼就被人另眼相看。想要访青山、寻绿水,不过每到一处,难免有大小官员设宴相邀。昭宁的性情,最不耐这些东西,能推脱的便也推脱了,却也总有些推脱不得的,就如今日。如此花月之夜,这般辜负了,未免可惜。
      有歌亦有舞,仿西域飞天的《菩萨蛮》舞,在昭宁眼中看着,舞技尚可,然而与今夜氛围毕竟不符,任由旁人去看个热闹罢了。
      他始终不失风度,有人问什么,就应上一句。都是些好话,他含了笑说出来,更有些言外的意味。
      那画舫靠了岸,散席时不出意外地有人拦了他,带了个百里挑一的美人儿来,说王爷酒醉了,让这美人儿去照顾。昭宁看了,那正是方才弹筝的女子,粉面含春,果真是好看的。
      他抬手拒绝了,淡淡道:“本王的酒量也没有那么小,这照顾就不必了。天色已晚,本王便回去了。”言罢牵了系在柳下的白马,从容走远。
      弹筝女子羞涩之中的欣喜,终是消散了。

      昭宁从小得父皇亲授书画,景阳宫里教习的师傅们又讲了无数词赋,他醉心于此三十多年,自身天资又好,自然颇有造诣。他写得一手右军的行书,也画得一笔右丞的山水,不过要说最好,大概还是他的仕女图。世人画仕女多用工笔细描,他却是疏疏几笔写意,那眉眼轮廓落在纸上,平白添了情致风韵,倒愈发让人心醉神迷。然而他很少画仕女图——他画得好,不如说是父皇教得好;而与其说是父皇技法高超,倒不如说是用情至深了。那故事是哀伤的,昭宁的仕女图,也因此染上“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万种相思闲愁,总有些郁郁。
      他此番来这儿,是想去祝家看看那张快雪时晴帖。右军真迹已不可寻,便是当年的仿品也可遇而不可求,昭宁这样的身份,细细寻访,也不过得见一二,此番有了消息,自是赶忙派人去送了封书信说要打扰,而后便马不停蹄地来了。

      次日一早,昭宁独自搭了船,往祝家水阁去。
      那祝家建在一座岛上,亦在在水下打了桩,于水面上建起几座楼台,远望如水中仙岛,当真妙极。这小岛不远处即是湖岸,那是片有些陡峭的崖壁,由水上楼台和祝家水阁连着,一道阶梯通向几丈高处的小亭。想来若立于亭中,登高望远,也是能入诗的逸事。岛上遍植花木,那片水中也多种荷花,这季节里小荷才露尖尖角,却也别有一番可爱。
      昭宁上了岛,递上名帖。小童去禀报过后,这一代的祝家家主祝秋溟亲自来迎,那神色如平常待客,并不因他是皇室贵胄而带出逢迎意味。
      因昭宁已提过想在此处叨扰一段时日,水阁之中早已收拾出一间屋子给他。祝秋溟引他在水阁中藏书楼、多宝阁等几处一转,也未引见家人,昭宁想去祠堂外拜祭前朝那两位传奇宰相,祝秋溟也婉拒了。祝家从兴盛之始就规矩极严,虽然改朝换代,几位家主也还是恪守从前的规矩,昭宁也不好硬求他破例。此后祝秋溟将快雪时晴帖交给了他,便极少露面,一日三餐,都有下面的侍从照应。并非奇珍,清粥小菜,尽是家常意思。昭宁虽说是万千宠爱之中长大的,对于总有一群人随侍却不习惯,加冠后游历山水,更是很少会带随从。现下这样,倒非常习惯,不由心中暗自引那祝秋溟为半个知己了。

      一个刚下过雨的夜晚,月色清明,昭宁沿着回廊散步,忽而听得一阵箫声,悠远淡泊,当真有引凤之意。他循了声走去,见是个月白衣衫的少女,雪肤花貌、气韵跳脱,如墨长发拿簪子简单一挽,不事雕琢,别有一番清丽动人。论来也算得上是昭宁生平所见之中,第一等的佳人。
      少女从容吹完了这一曲,向他微微一福,道:“久闻萧山王才名,今日一见,果真是风采卓然。”声音泠然如环佩鸣,说不出的动听。
      石板路上还有一层积水,正把月色映在地上,此情此景之下,少女如身在月中,倾城的美貌愈发夺目,淡雅出尘,让人不禁有世外仙子之感。“云满衣裳月满身。姑娘风姿,也让昭宁倾倒。”昭宁说得极洒脱,这话听上去没有半点轻佻,诚挚得很。
      少女又是一礼,道:“家父说,依着先祖的规矩,不准冒昧去求见萧山王;婉宁却是久仰殿下才名,也正有些事想要讨教,便只有想法子引殿下前来找婉宁了。多有冒犯,婉宁在此赔礼了。”也是落落大方,不见小女儿态。
      “不必,”昭宁浅笑,“祝家规矩我虽不懂,却也觉得很有些意思,有时候刻板得很,有时候又很自在。”
      祝婉宁听出他言外之意,道:“祝家规矩虽多,究其根源也不过两点。其一是正心修身,其二是保全家族。皇权至高,也最可怕。对皇室中人,祝家总是有些疏离的。除此之外,倒没有别处的繁文缛节。婉宁今日结识殿下,与家父之命也算不得相违吧。”
      “姑娘要见我,不知是有什么事?”
      “久闻殿下精于书画,不知改日可否讨教一番?”
      昭宁自然没有拒绝。

      祝婉宁也写得一笔飘逸的行书,笔体与他一路。她的山水画则是学倪云林的笔意,高远而纯净,留白中自有无尽意味。看在他眼中,也是惊艳的。她待他亦师亦友,很有几分不拘礼法的潇洒,昭宁便也不拘身份,颇觉快意。
      如今的祝家已非前朝的祝家,虽然亭台如旧,可家业不比从前,文人多清贫,改朝换代,没了那么多田地,日子也要辛苦些。平日让小厮出去卖些书画,已是常事。昭宁打扰了这些日子,心中也有些过意不去,平日无事也会涂涂写写,选了最好的几张,题字盖印准备送给祝秋溟;旁的则常常随意题个假号,如江亭居士之类,交由小厮一并拿走。
      于是有一回小厮碰上了个少年文士,见了画儿,问了那小厮的来历,隔日也往祝家水阁来。
      这少年文士便是复道祯,嵇山王复临沣的嫡子。

      道祯找到昭宁的时候,祝婉宁正在旁边。
      那年道祯十七岁,风华正茂的少年郎,英俊挺拔,芝兰玉树的风度。祝婉宁也正是十七岁,临水照花般的人儿。
      道祯毕竟年少,不由看得呆了。婉宁见状,也难免红了脸低下头去。
      所谓缘分,有时日久生情,也有时一见就是倾心。
      祝家的女儿,不会嫁做续弦,也不会嫁为妾室。昭宁替临沣向祝秋溟提亲,见两个孩子情投意合,祝秋溟也没有阻挠。
      于是次年三月春暖花开的时候,道祯迎娶祝婉宁为妻。
      昭宁送上的贺礼,是一支青玉簪子。那簪子有着很剔透的成色,简单的云纹图样,雅致且大方。
      这是当年世宗亲手打磨的,最初是想等婉清夫人回来送给她,不过后来给了昭宁。世宗曾有言,愿这簪子未来的主人,夫妻之间有他和婉清夫人一般的深情,而不必承受他们所承受的别离。
      当时致清还在世,有一回家宴,席间致清提起昭宁的婚事,昭宁破天荒地没有回避,任由他指了护国公的女儿薛凝,似乎还很有些情愿的意味。散席后,皇后谢堇看出昭宁的异样,留下他多问了几句,昭宁一直推脱未答。

      道祯待婉宁很好,说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平淡、幸福,婉宁在这样的生活中,愈发有了一种难言的美。完整美好的爱情,让她轰轰烈烈地美了几十年,直到容颜老去,都是一样的气度高华,如静室从容开放的兰花。
      再后来,承运即位,又匆匆离世。他的长子早夭,其余儿子中,最大的也只有五岁。已经做了太后的谢堇,已经在致清一朝的后宫争斗中变得冷酷,她不会向任何从前的敌人,交出握在手中的权力。与几位宗室商议之后,决定让道祯即位。
      道祯觉得意外,又觉得是意料之中。意外是,如此局面,即便不立承运的儿子,也多半会是他的亲弟弟,很难轮到自己这么个外人。而能料到的是,若在其他宗室中选,二叔佑祥素无才干,性子也跋扈些;三叔的儿子才刚过完周岁,还是个襁褓中的奶娃娃;至于父亲一脉,也的确是他最堪大任。不过,尘埃落定,他应该做的,是接过一方玉玺。

      道祯在群臣的三次请立之下,仍然只是答应“暂摄”皇权,改元同光。坤宁宫仍然属于承运的皇后殷芸灵,新皇后祝婉宁住在关雎宫。
      这座关雎宫先前只有过两位主人,而婉宁,将成为它最后一次美好的记忆。婉宁之后,关雎宫还住过很多位夫人,却再没有谁,能有曾经的纯粹了。

      道祯停止了所有的选秀,所谓六宫,只有婉宁一人。这是当年他在心中默默为她立的誓:此生得祝婉宁为妻,便绝不纳妾。即便君临天下,也不妨碍他履行这个誓言。
      几个月之后,殷芸灵生下承运的遗腹子,起名延平。道祯祭天,给那孩子求神明护佑,也掷地有声地告诉众臣,日后将传位于先帝之子。朝中在立太子的问题上,本是很有些风言风语的,从这之后才渐渐淡了。后来有人私下里递折子请立道祯的儿子为太子,道祯从未批复,不过有意无意将那些人调离了六部去做闲职,其中自然有惩戒意味。

      道祯是很勤政的,每月总有大半的时间是在飞龙殿批阅奏折。即便是婉宁,见到他的时间也不算太多。婉宁并不喜欢去打扰他,偶尔让婢女采蓝送去些点心,也只是交给门口的公公,并不进去。她自己无非看书写字、作画品茶,孩子们下学了就考考他们的功课,再有就是时常去坤宁宫找殷芸灵坐坐。
      殷芸灵也是心气甚高的大家闺秀,奈何贵为皇后却未曾得到承运的心,年纪尚轻就已经成了先帝遗孀,心境不免抑郁。婉宁知道这些事情本不是自己能劝的,故而很少开导她,多是说些体己话儿,或者请教刺绣针法、熏香配方之类。未尝明言,总也是开解。时日久了,殷芸灵渐渐不似先前那般,脸上也开始有些笑容。
      对承运的其他妃嫔,婉宁也都会关照到。道祯已说过要传位给承运之子,有儿子的妃嫔之间难免你争我斗,婉宁一一平息。她的干练之处不输当年的穆纯仪和谢堇,更何况如今的青台她才是主人,也震慑得住。
      道祯得空的时候,会与她品评字画,或抚琴吹箫,青台里的帝后,独处的时光却能过得江湖隐士一般。
      说来闲逸,然而彼此心中都清楚,这才是他们原本该有的生活。道祯今日所做的这些,是他身为皇室子弟的责任。道祯曾说,希望和她安居山林,煮酒论道,纵谈古今,做一对神仙中人。她心中也是期待的,不过她懂他,这些话绝口不提——婉宁不会为这些细微原因让道祯放弃他的坚持,那是无聊的无理取闹。
      最好的年华,惊才绝艳的祝婉宁,安于在青台做各方利益之间的调停者。她很少干涉朝堂,却密切地关注着承运留下的几个皇子,将他们的天分和勤勉放在心中衡量,在道祯问起的时候,她侃侃论之,公允且有见地。
      这几个孩子里,没有谁是真正的上上之选,二人只得叹气,也没有别的法子。
      他们能做的,不过是维持十几年的现状——
      一个安静的青台,和一个安稳的前朝。

      每个人,不论贫富贵贱,总会有些想追求的东西。有些人要功业、有些人要名位、有些人要声望、有些人要钱财,就是那些个纨绔子弟,也想要痛快和高人一等。还有些人要平淡一些,他们要安宁、要平静、要精神的愉悦、要家庭的美满、要爱情的甘美。有人得偿所愿,有人梦醒黄粱。这当中便有那么一类人,他们有着别人所渴盼的一切,却没有自己最在意的东西。如道祯和婉宁,这些年真可谓占尽世间荣光,却并没有得到他们最想要的平和安逸。此中苦处,难与外人道。
      幸好夫妻二人多年情深,略有弥补。道祯册婉宁为舒云皇后,旁人封号都取“端”、“敬”、“慈”、“仁”一类字眼,礼部也依此拟了几个封号备选,道祯却执意取云卷云舒的闲逸。于是,舒云皇后的封号本身,就已是别样的看重。后世还有个“眉妩夫人”,也是不拘一格的名号,却与她全然不是一路人了。
      他们膝下二男二女,两子虽为皇子,毕竟自幼被告知不会继位,对为证也上心不多;二女渐渐出落得美貌大方,后来都指婚给青年才俊,也不算辱没。

      同光十年,萧山王复昭宁病重不治。道祯婉宁闻讯亲往探望,中途道祯以政务为由,托辞离去。
      婉宁知道他的用意,屏退了众人,沉思片刻,终于开口:“从十几年前第一次见到叔父,我就视叔父为师友。当年祝家水阁之中,临帖赋诗,煮酒论道,种种情景,我今日也都还记得。叔父当年待我如何也不必说,道祯他也看得明白的。所以当日叔父给道祯提亲,他觉得意外;而我,是从那一天起,就知道我亏欠叔父的,这一生也还不尽了。”
      昭宁想要打断她,祝婉宁却执意说下去。
      “这些年来,道祯虽不肯说,也是从心里感激叔父的成全。他心中也有愧,可这些话毕竟他不好说,便由我来说,希望能求个原谅。”
      “我虽曾倾心于你,却也从未想过要娶你,所以大可不必在意。倾慕和婚姻,纵然有共通处,也不可混为一谈。你与道祯,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我又怎么会棒打鸳鸯呢。我不曾怨你分毫,也同样不曾怨过道祯,你们放心就是。”
      几日后萧山王辞世,道祯昭宁厚待其家眷,退位离朝之后,仍时常探望。

      同光十九年,因常年政事操劳,道祯大病了一场。他已年届不惑,眼见先帝幼子延平也该加冠成年,心中盘算良久。当时谢堇已去世多年,道祯请来皇族中几位重臣商议,定下以延平嗣位。
      次年正月,道祯让位于延平,与婉宁和两个儿子一道离开青台,重回山水之间。
      后人尊道祯为孝宗,谓其勤政堪比世宗复琅,其功绩可追成宗致清,无愧为一代英主明君。

      往后泛舟江湖,常有人说,便这样放弃了大位,实在可惜。婉宁淡然答道:“人生百年,七十者稀。帝王之位,也不能左右自家生死,又有何益。况且当年即位,只因太后诏命,不便相违。若依本意,愿做周公,辅佐成王。现下大位归于原主,海晏河清,我二人心中欣慰之至。”
      自古王朝更替,最长要说周朝,号称八百年,东周却是春秋战国、铁血阳谋之时。再如汉唐,也不过几百年而亡。可见盈虚都有定数,是长久不了的。那商纣也是成汤的后裔,烽火戏诸侯的周幽身上,也是文王武王的血脉。道祯自问身为复家子孙,艰危时执政,治世时还政,已是足够。延平才略虽有限,多年教导,做个守成之主也是绰绰有余。当此际,与其周旋于朝堂,不如抽身于世外。
      他揽着婉宁,淡淡道:“前半生给了朝廷,后半生都是你的了。”
      婉宁也不答,握了他手,相视一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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