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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樱花 ...

  •   甄谧被选进宫那天,并不是个好天气,云阴沉沉地压下来,却不见雨也不见风,有种无法捉摸的怪异。她早就没了父母,也没有什么亲人可以告别,独自一人,带了个小小的包袱,登上去京城的船。在一片依依惜别之中,她显得很不合群,清丽的容貌也似有些萧索意味。旁人离家再远,总是有人牵挂的,可世上谁会挂念她呢。
      入宫之后,她在昭媛娘娘身边做宫女,因年纪小,也只是粗使宫女而已,每日莳花弄草、洒扫庭院,或者去给主子跑跑腿,都是些不上台面的差事。甄谧入宫原只为谋生,这样其实并不是什么好事。在各宫娘娘身边伺候的,若像她这般只做些杂务,过了三年就都会放出宫去,她出了宫也不过能做些伺候人的活,那只怕还不如宫里过得舒服。要是依她,最愿意在尚衣局,可以努力去做女官,也总能学份手艺,能不出宫最好,就是出宫也能谋条不一样的生路。入宫三年后,她求了昭媛,把自己调入尚衣局。此后每日与针线为伴,有时候为着绣片叶子,眼睛都要看得花了。

      遇上致清,是件很偶然的事情。她去修容娘娘那儿送上新制的衣物,回去路上走得匆忙,随身的一块手绢掉了也没发觉。致清恰巧经过,瞧见了,让身边的内侍拾起来给她送过去。她连声道谢。那内侍道:“可别谢奴才,这缨络是皇上瞧见的,奴才也就是听个差给姑娘送来。姑娘要谢,不如去那边谢了皇上。”甄谧依言过去拜谢,小家碧玉娇娇怯怯的模样,在见惯了世家女子的致清面前,别有一种动人。
      那晚致清临幸了她,封她做答应,赐居映柳阁。往后也宠了她一段,最后封她到才人,她名字叫做谧,封号就取了个静字。
      那一年她也才十七岁,致清已过五旬,只怕比她父亲还要年长很多,甄谧对他也谈不上什么喜欢,不过做了皇上的女人,怎么说一辈子的衣食也都有了着落,对她而言也没什么不好。
      她是从小见惯了冷眼的人,自然更懂得恭顺谦卑,对待自皇后而下的各位娘娘,她都是十分的尊敬。后来瑜柔夫人韦涵钰因病辞世,禧妃和祥妃二人都想争得那个夫人的位置,自然少不了暗地争斗。甄谧没有出身可言,又只是一个小小的才人,就是愿意做她们手下的卒子,只怕她们也不屑用,更何况她对两边都是一样的恭敬,也极力地抹去自己的存在感,就盼着能平静度日。好大的一场风波,她竟幸运地躲了过去。后来祥妃得势,当初与禧妃交好的宫嫔都多少吃了些亏;致清看她们斗,只觉得心烦,倒是多来了映柳阁两次,她也算因祸得福。

      不过致清的宠幸总是很少很少的。这时的青台后妃约有三四十人,旁人忙着算计争宠,每月也不一定能见他几面。映柳阁本就偏僻,似甄谧这般,虽身在青台,却不念着怎样争宠,便和在闭幽馆也没有多少两样了。甄谧倒乐得如此。
      她每日刺绣、看书、泡茶,或者逗窗边挂着的画眉鸟儿,再觉得闷了,就在些平常少有人去的地方走走转转。甄谧心知,若想过好自己的小日子,让大家都忘了她才是件好事。

      有一回她去飞云桥边散步,回来时也没觉出什么异样,晚上却发现随身的一枚缨络不见了。若是旁的物事就罢了,偏巧这缨络是她母亲留下的遗物,她极为看重,因而慌忙点了灯笼沿路回去找。她身边的丫鬟随珠是个想攀高枝的,跟了这么个主子本就心不甘情不愿,是以甄谧出门时常不让她跟着,这回天也已经晚了,她没有再叫随珠,独自出门。
      一路找到桥畔,却见有个人影坐在桥中央念念有词。甄谧心中害怕,不敢上前,在桥边找了个黑暗的角落守着等他离开,怕他发现,吹熄了灯里的蜡烛。过了片刻却见那人拿着什么物事对月去看,映着月光,她看得分明,那正是她遗失的缨络。正不知所措,那人将缨络抛入桥下的溪流中。甄谧一霎顾不上其他,跃进河中去捞,好容易才抓住,正想游到岸边,忽然有一双手抱住她双肩,用轻功将她带上岸来。
      虽有月光,可她看不清那人的脸,只是往桥上一看,当时的人影已经不见。甄谧正不知如何是好,那人已经开口道:“好端端的,你投水自尽做什么?”他身上有些酒气,然而不显伧俗,甄谧闻出是竹叶青,带着世外的清雅味道。那声音不像是全然问她,还有几分自嘲的意味。
      甄谧答说:“你刚才扔的缨络,是我不小心丢了的,它对我很重要。”
      “嗯?”那男子似是有些上心。
      “是我娘留下的遗物。”
      “所以水这么凉你也会跳下去?”
      那已经是中秋节后了,秋水寒凉,她却是此时才发觉。风稍稍一吹,她冻得打颤,却是问道:“你……衣服湿了没有?会不会冷?”
      男子轻笑,牵了她手走到石桥上,拿起酒壶,倒了一杯酒给她,道:“你喝了这个,会暖和一点。在这儿等我一会儿。”
      甄谧本不想答应的,可自己现在这个样子,也不能回去,没有别的办法。

      过了一会儿,他抱了些树枝回来。甄谧听得一阵窸窣的声响,那男子脱下外衣,掏出火石一并递给她,道:“我不回头看,你自己点了火把衣服烤干。”而后走到桥边坐下。
      甄谧依言而行,身上裹着他的外衣,也便不那么冷了。
      一时气氛有些沉闷,她向他道:“你……应该不是宫里的侍卫吧?”
      那男子没有回答,反问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一个弱女子,怎么那么大的胆量?”
      “我娘,很早就被我爹抛弃了。她带着我,日子过得很辛苦。其实郎中说她的病能救的,可是我们没有钱去买药。家里穷成这样,娘没有什么金银首饰留给我,就只有这个缨络。要是连它也丢了,以后就连个念想都没有了。”她抚着那枚失而复得的缨络,忽而微笑。
      “真好,”那男子的声音回到了刚才寂寞清冷的调子,“我娘倒是有很多金银首饰,不过也就是因为多,没有什么能记住的,也就没有一件能让我当个念想。”
      甄谧试探着问:“你母亲,她也去世了吗?”
      火苗噼啪作响,那男子淡淡道:“今天是她的忌日。平常我也不怎么喝酒的。”
      “我……我不该提。”
      “不妨事,我又不是小孩子了,生死无常,早晚要经历的,这没什么。我不是侍卫,算是他们的小头领吧。你呢?是在哪里当差?”
      甄谧想了想,说:“在尚衣局。”
      “噢?”,他想了想。“那可是个辛苦地方呢。”
      “其实也还好。我每天也就是绣绣花,绣得好,上头看重;绣不好,也不过被罚着做点小事。这日子跟从前比,已经容易太多了。”
      “你这样想也算是好事。从前的青台应该还是有些纯粹的,现在可越来越复杂了。你要是跟着服侍哪位娘娘,大概还少不了几场风波。”
      “你好像对这些很了解?”
      “没什么,在青台待得久了,也就听得多一些。”
      “那……你有没有听过什么有意思的事儿?你讲给我听好不好?想些高兴的事儿,你心里也会好受一点吧。”
      他深吸了一口气,当真讲故事给她听。他能知道的也不过最近两代人的故事,世宗复琅的时候,什么故事都是带着些伤感的,当今圣上又不敢议论,就只说了个宫女的故事。那宫女在红叶上题诗,叶子从御沟流到宫外去,被一个书生拾到了。后来这宫女被放出宫去,嫁了人,婚后她在丈夫的箱子里找到自己当年的红叶,始信天赐良缘。
      甄谧听得入迷,不知道其实他讲的是唐朝“流红记”的老故事,自顾自地感叹。
      故事讲完,她的衣服也干了。甄谧换回衣服,把方才的外衣给他披上。
      那男子道:“这就要走了么,我今天这个样子,也不好送你。我晚上经常来这儿,你要是有时间,大概还能再见的。”
      甄谧没有接话,去刚才的地方点了灯笼,回身走了。

      后来她经常想去飞云桥那儿,却总是硬压下这些心思。然而时间长了,也控制不住自己。于是见了他第二次、第三次……那男子从来不提自己的名姓,也不问她的,甄谧倒觉得更自在些。虽然见面很不怎么频繁,然而日久生情,毕竟是容易的。她始终与他止于礼法,心中情愫却渐渐难以抑制。
      这心思被随珠瞧出了点端倪,她第一回摆出主子的架子,将随珠教训一顿。随珠欺软怕硬,加之在青台也没什么朋友,这件事儿好歹不至于泄露。时间久了,随珠知道自己跟甄谧是一根线上的蚂蚱,要是甄谧有什么,只怕自己也没有好日子过,竟慢慢成了甄谧的心腹,后来当真是交心之人了。
      致清身边又有新人,甄谧愈发地不被注意。
      其实她看得出,皇上心里是在意皇后的。但她不明白,为什么皇上会这样滥情,身边女人如此之多却还嫌不够。而她自己,是决意在心里做致清的叛徒了。
      就这样,一直到致清驾崩。

      照青台的规矩,皇帝驾崩,宫中在妃位或妃位以上的女子,可以有几间宫室颐养天年,都在太后的慈宁宫附近,地方清静,倒也可以过得自在。旁人若没有孩子,就要被带到青台之外一处叫做“北宫”的地方。她们带发修行,或者干脆出家做姑子。那儿穷山恶水,很多人都疯了,或者受不了便死了。众人去争名位、争子嗣,有时候就是为着躲开这一天。
      甄谧也是要去北宫的。
      临行前一天,她最后一次去了飞云桥。他已经等在那里。
      甄谧定了定神,问他:“今天,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
      他约莫是想到了什么,道:“这重要吗?”
      “从前不重要,可是我再不问就没有机会了。”甄谧忍不住哭出声来,“我喜欢你!可是明天我就要到北宫去。到那儿的人,没有多少时间可活。我不想在最后的一段日子里,想要念一个人的名字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午夜梦回,念着他却只能守着一个模糊的影子。”
      寒星闪烁的冬夜里,她的声音听着格外凄楚。他走上前揽住她,叹了口气,道:“其实我早就猜到你的身份,所以今天才会在这儿等你。你是甄谧,父皇的静才人,对不对?我是承运,复承运。”
      “皇……上……”
      “是,是朕。朕想过了,等过段日子,朕就派人到北宫接你回来,到那时,朕把关雎宫给你,你说好不好?”
      甄谧小心挣开他的怀抱,含着泪却强自镇定道:“不必了,我想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我从来不求关雎宫,我心里会记住的,是你肯给我关雎宫的情意。今日一别,相见无期了。”说完转身离开。
      承运在她身后喊道:“一年!你给我一年时间!到那时朕要是还不能接你回来,就是朕自己也把自己看错了!”
      这句话,甄谧一直记在心里。

      那一年将尽的时候,承运真的派了人来接她。
      甄谧推说要梳洗打扮一番,来人在门外等了一个时辰,推门进去的时候,甄谧穿着他们带去的锦衣,装扮停当,已吞金自尽了。
      她一早就想明白了,若是以先帝妃嫔的身份再入青台,承运定然要承受诸多非议。她不想看他为难。承运是皇上,他以后还会有很多很多的女人,就好像致清那样。总有一日他会忘了她,那时便不会有伤心,也不会有困局了。
      消息传到青台,承运辍朝三日,为她守灵,抚棺恸哭。
      那时天寒,即便他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故去一日,容颜还依旧完好。他吻了她。
      从前他们有过拥抱,有过十指紧扣,也曾有过意乱情迷的时刻,但是他每次都用礼教伦常克制住了自己,他想,不急在一时的,哪怕她当真是父皇的妃子,也总有一日,他能光明正大地立她为夫人。不曾想到,第一次吻她,居然已经是这样的场景。
      他心痛欲裂,只觉得连呼吸都是苦的、是疼的。他是真的爱她。
      可惜没有《流红记》那般凑巧,甚至连高宗和武媚都做不成,早知如此,他宁可要两地相思,也不想要阴阳相隔。
      他问她:“你怎么就这么傻?”
      “你知不知道,朕都有办法的。他们说什么,朕心里想着你,都不会觉得难受。你明白吗?”
      “现在这个样子,朕才是一生一世都忘不了你,才是真的难受,你知不知道?”
      ……
      可是她再不能答了。

      他葬她在离自己皇陵最近的山间。他想,父皇不会怪他的,甄谧于父皇而言只是一道淡得要看不到的影子,父皇不会在意。
      而他自己,是再不能有这些情意的了。

      承运开始服食丹药,在那些飘离尘世的幻象里,若有幸,可以与她重逢。那时他的皇后殷芸灵刚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不成想,孩子还没有出世,就已经没了父亲。
      次年二月,承运忽染急症,七日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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