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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牡丹 ...

  •   牡丹开花时,常常用尽全力,去维持那花容不败。这是盛世的妆点,若有枯萎的时候,定然已被早早换下去。是以都说牡丹富贵雍容,而往往忽略牡丹凋谢时的衰败。谢堇并没有就此衰败下去,然而往日明艳,终是离她日渐远去了。
      平日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谢堇常去慈宁宫陪着纯仪。同是经历过盛宠和冷落的女子,谢堇的心思,纯仪再明白没有。她并不劝她,而是教她怎样去做一个称职的皇后。
      可是谢堇不甘心。她知道自己和致清之间是有情的,她不相信一切合该这样走下去。每月十五,依例皇上要在坤宁宫过夜。她会不动声色地讨他的欢心,真情之中,渐渐她不介意多几分曲意逢迎。

      孩子五岁时的庆生宴后,致清陪她一起回去。她拒了轿辇,转身问他:“这样的明月清风,臣妾不想就匆匆辜负了,皇上可不可以陪臣妾走一走?”眼底一抹恰到好处的柔情,是她对镜拿捏过的。
      致清虽有几分意外,还是答应了。他握着她的手,月色洒满青石路,宫灯暖红色的光在眼前轻轻摇晃。谢堇看着那宫灯,恍惚中想起当日新婚,龙凤双烛也是这样在她眼前跳动着一星亮色,身上正红色的吉服在灯下蒙上一层朦胧的暖意,那一日致清在她耳边说,他想保她一世平安喜乐,她便满心欢喜地信了。现世可怜,往事便成了最可哀的记忆。谢堇自己未曾发觉,已经怔怔落下泪来。
      “好端端的,怎么就哭了?”她回过神来,致清已经停下脚步,正擦去她的眼泪。
      谢堇轻轻摇头,道:“没有什么的,就是想起来,皇上和臣妾,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散步过了。”她看向他,她能觉察他眼中浮起的眷恋和歉疚,她知道他也有片刻的动情。
      “痴话,”他俯身定定看着她,“堇儿,朕心里也是想你的。”
      谢堇不知道能不能信他。他的神态再认真没有,但若他所言是真,何以冷落她这样长的时间?知道任何回答不过搪塞,她不愿意追问下去,便倚在他怀里,贪恋那片刻的温存。
      她的心事不能说给别人听。她是正宫皇后,旁人能妒恨她不能,旁人能有怨她不能,旁人能哭闹她不能。所以呢,只能大度、只能宽容、只能维持雍荣华贵的空架子。纯仪教过她该怎样做皇后的。

      到年关下,一时事情多了,又看着那些个妃嫔都不安生,已封了夫人的韦涵钰仗着育有皇长子,近来越来越不把她看在眼里,谢堇心中还是不舒服的。
      到年关过后,她心中郁郁,又病了一段。致清来看过几次,都是淡淡的,她感受不到他的真心。这些年的辛酸辛苦涌上心头,病得一日日重了。
      纯仪再不能任她消沉下去,终于也来看她。
      屏退了众人,纯仪对她说:“哀家不想说那些没用的话开宽慰你。堇儿,哀家明白你对致清的心意,可是眼下的青台,已经不是有心意就足够的了。照现在这个样子下去,就是哀家要保着你,又能保护你多久?以后是什么样子的,都看你自己。你要明白,现在不是先帝朝,你不是婉清夫人,而更重要的是,致清是绝不肯做先帝的。”
      谢堇忽然明白过来。

      不是致清无情,而是致清不愿让自己动情。他并非生来就是薄情人,只是自小见惯了父亲的伤心,不愿重复这样的悲剧。所以他宁可冷漠一些、无情一些,不花多少心思,也就不必有多少凄凉。在致清看来,若没有过婉清夫人,父亲还能多撑三四年的。情之一事太易伤人,大概不要也罢。
      对谢堇动情之时,他尚不自觉,至谢堇憔悴消沉之际,致清心中痛极,只觉得,再不能这样下去了。他开始克制,开始对她冷漠,一切只为让生命回到帝王该有的轨道上来。不是谢堇争不得他的情意,而是他不敢再多给她情意了。
      谢堇如梦初醒,她既嫁给了致清,早已注定要面对今日的时局。
      能做什么呢?不过尽力去做那个好皇后,与他扮作再恩爱没有的一对夫妻罢了。多少伤心,只因为心中还期盼着,若无期盼,也无牵绊。谢堇的心思,终究也日渐冷下去了。二人便如此相敬如冰,表面上多少光鲜,内里总是寂寞的。
      他雨露均沾,不在谁身边多加流连。她长斋茹素,每日读书习字,那一手柳体愈见神韵了。

      一晃又是五六年过去,四弟临沣娶妻,王府中大摆筵席,致清和谢堇一道前去贺喜。
      席间谢堇多饮了两杯酒,略有些头痛,也没让沐芳跟着,自己到后园吹吹风。抬头是月明星稀,她想起在家中做女儿的时候,曾在夜间读魏武帝的《短歌行》,中间有两句,说的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认识致清之后,每读至此处,先想到的竟不是求贤之心,而尽是相思之意。那时单纯心思,现如今是再回不去了。她有些黯然,不觉叹气。
      “良辰美景,皇嫂何事叹息?”身后忽然响起男子的声音,她回身见是昭宁,从容道:“不过是伤春悲秋,也没什么。”
      昭宁笑笑:“花月再好,也有李后主说‘春花秋月何时了’,可见风景随心,与其说伤春悲秋,不如说伤心才是。皇嫂是为皇兄难过吧。”
      谢堇其实不太喜欢他这样道破自己的心思,遮掩道:“三弟何出此言呢,本宫与皇上之间的事,原非三弟所能了解的。”
      “是吗,”昭宁明知她话里有话,还是不置可否,“皇兄将一个情字看得轻如鸿毛,这些年后宫佳丽之多,青台还从未有过。臣弟竟不知,皇嫂原来都不在意。”那语气淡淡的,话虽伤人,却不觉刺耳。
      谢堇悠然道:“后宫佳丽三千本是常事,先帝身边寥寥几人,如今皇上却何必如此。更何况,多情才是世间第一烦恼事,做个薄幸人,任它红尘万丈,不关心,自然也不会伤心,也是很好的。”
      昭宁上前几步,与谢堇保持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皇兄可能不愿承认,不过臣弟看来,他避讳父皇和我母妃的故事,所以这么多年来,母妃住过的掬云阁和关雎宫,连个新主子都没有。然而皇兄未必真的懂他们,不知皇嫂可愿意听臣弟讲一些陈年旧事吗?”
      不听也是无趣,谢堇轻轻颔首。
      “臣弟不满三岁的时候,母妃就不在身边了。”昭宁讲来很从容,“温宁夫人待臣弟很好,父皇更是对臣弟极尽慈爱。也就是因为这样,父皇的伤心,臣弟看得比谁都多。诸位兄弟姐妹之中,就只有臣弟和姐姐继承了父皇的眼睛,眉眼也和父皇最像,旁人都说是福气,是好事。只有父皇看着我们的时候常说,可惜我们不像母妃。”他轻笑,似是自嘲:“姐姐还好,臣弟心里,是很怨恨母妃的,看着父皇受苦,心里觉得父皇应该更怨她才是。照皇嫂刚才的说法,父皇所做也实在不智。可是皇嫂知道吗,父皇伤心了半生,却从未怨过母妃,更从未言悔。温宁夫人对父皇的心意也是有目共睹,父皇从来没能用同等的心意对她,不过温宁夫人也没有后悔过。可见伤情虽苦,也还有些情意做安慰,总是比无情好的。”
      谢堇扬眉道:“先帝是性情中人,不过皇上并不像先帝,本宫也并非温宁夫人。”神情骄傲,却是冷暖自知。
      昭宁轻叹:“臣弟还记得皇嫂当年的两句诗,‘多少艳魂迷画栋,卷帘唯我洁身归’,父皇欣赏的,是那份心有所定的专注;可原来皇嫂想说的,竟是一双冷眼么。既如此,倒真是辜负了父皇当日一番赞叹了。”
      “三弟究竟想要说什么?”谢堇再不能无动于衷。
      昭宁平静地看着远处,朗声道:“情意被别人辜负了,那也没什么,可若是自己把自己逼成无情之人,且不说那份难捱,也是自己把自己的情意辜负了。”他低头不顾忌讳地直视她的眼睛,“皇兄是一国之君,他要这样做,对天下百姓而言,多了位永远明智的皇上,也算不得坏事,所以臣弟不劝他。但皇嫂也这么做,臣弟看在眼里,总觉得可惜。”
      “三弟自己,可是到现在都不肯成亲呢。又何来这些话?”
      “臣弟还没有遇上那个人,”昭宁浅笑道,“臣弟若是遇上了,便是她对臣弟无心,臣弟也宁受痴情之苦。皇嫂出来这么长时间已是不妥,该回去了。”
      谢堇从容离开。

      那时谢堇不信昭宁的话,当他不过随口一说。后来竟当真见到了昭宁痴情的时候,那些心意,她在局外看着,也不禁心碎了,而昭宁当真不悔。
      这是后话了。

      谢堇没有听昭宁那番话。现在这样不远不近也没什么不好,她若再用情一些,大概致清就要走得更远了。之后机缘巧合她又有了他的孩子,也是高兴的,却并不似先前一样欣喜若狂。那也是个女孩儿,生在紫藤萝开得最好的时候,取名叫紫云。此后谢堇便只是守着两个女儿过活,旁人兀自争斗,她只从中调停,若有敢欺到她头上的,她就不变应万变,总会有致清做主。虽然膝下无子,后位却也坐得很稳。
      十五年后纯仪辞世,临去时致清、谢堇和其他妃嫔都守在床前。她握着致清的手,最后叮嘱了一句:“天下再重要,也别太委屈了自己。”
      致清懂她的意思,不过压抑了这么多年,也已经习惯了。他所做的,无非后面的日子里不再刻意隐藏自己的情绪。面上还是冷的,然而谢堇开始偶尔地能从他眼中看出几分零星情意,她也不求更多了。

      又是十年过去,致清也走到人生尽头。
      为君,他做到了父辈几十年没有做到的事情。国库殷实、百姓安乐、四海升平、万国来朝。后世史家公认,论政绩,他是复楚王朝的第一人。青史英明,就这样传过千秋万代。
      对致清而言,这就是最重要的了。母后一直不愿在人前承认她深爱父皇,而她在自己身上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父皇安心。母后眼中把江山看得那般重要,也有这是父皇留给她最后纪念的缘故在里面。唯有继承父皇的遗志,创盛世、开太平,他才能实现自己,也才能告慰母后。不过到头来,他是有愧的。为了彻底不被情丝牵绊,对谢堇的情意被他生生扼杀,对旁人也都止于露水情缘,伤人多少,他自己也不想去算,大不了来生再还就是了。

      承运命薄,继位不足两年就驾崩,身后就只留下刚怀了身孕的皇后。被冷落了多年的朱茜柔仿佛终于熬出了头,仗着承瑞已长大,俨然要逼迫大臣请承瑞继位。然而谢堇主持大局,平平道了一句:“承瑞的生母出身微贱,品行不端,锦云太后还在的时候,就说了决不能让他来争皇位,还是选旁人吧。”粉碎朱茜柔最后的翻身梦,约莫报了当日她怂恿吴婕妤害自己腹中胎儿之仇。
      新帝登基,仍奉她为母后皇太后。
      坤宁宫新的主人是舒云皇后,那之后也有一段帝后情深的故事,那痴情也是至死方休。
      谢堇看在眼里。世宗与婉清夫人、孝宗与舒云皇后,这是整个王朝最为人称道的两段情事。而她偏巧生在中间。都说她雍容华贵一如盛世牡丹,她却只觉得做了个微末的点缀。若再容她选一次,她不想要皇后之尊,而想要一个能坦然怜惜她的人。不求那人温柔如世宗,也不求那人专一如孝宗,只要他让她感到自己是一直被人在意的就够了。
      咏牡丹的并不都是赞誉,还有一句“堪笑牡丹如斗大,不成一事又空枝”。想到此处,谢堇忽然觉得自己跟这花儿,真有几分相似之处了。沐芳端来新摘的牡丹给她簪在鬓上,她看着那带着露水的嫣红花朵,犹如看见自己的一生,忍回泪意,对镜将这有些残破的容颜,又收拾得明艳如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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