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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牡丹 ...

  •   前朝曾有两户再鼎盛没有的人家。一家姓祝,出过两位救世宰相;一家姓谢,自盛世丞相谢贞观之后便世代为官。两家从谢贞观那时候起便世代交好,又都是有极辉煌的开端,结局却不尽相同。
      祝家自出了第二位传奇宰相之后,就隐居山水,读书论文,以文章书画名世。偶有零星几个子弟走上仕途,也是昙花一现。谢家几经起落,却大抵在朝堂一直生存下来。至大齐被鲜卑灭国时,两家恰巧各有一人在朝为官。一个赤诚而意气,一个沉稳而远见,恰如战国年间楚国的屈平和黄歇,故而人称谢灵均、祝春申。国破之时,谢家的谢灵均沉江自尽,祝家的祝春申则回归田园,过起耕读诗酒的日子,酒故然喝得更多,诗也愈写愈激烈,不过从未有以身殉国的打算。并非无情,谢灵均去后,正是他,在乱世翼蔽了谢家的后人。
      如今的祝家仿佛依旧是置身事外的文士家族,而谢家也不似先前那般活跃,只是复琅刚即位的时候,谢家有个叫做谢文渊的少年人考中了进士,走上仕途。他并没有先祖那般出色的才华,一生并没有多少作为,此处大可按下不表。我们要说的,是他的女儿谢堇。

      谢堇的成名,始于一只白燕。
      永和十二年,京城出现了白燕,这是祥瑞之兆。于是文人们纷纷呈上诗赋,虽多阿谀,也不乏佳作,一时广为传诵。诗人词客,存了些个不服的意思,常有和韵争长短的。
      便是这时,一首绝句悄然传遍全城,道是:

      夕阳门巷素心稀,遁入梨花无是非。多少艳魂迷画栋,卷帘惟我洁身归。

      写得风流蕴藉,也颇有雅趣,引人心折拜服。那作诗的,正是刚刚满了九岁的谢堇。复琅在宫中也听得消息,读了诗,倒先是好一会儿没有说话,而后去誊了那白燕诗吩咐赐给她。谢堇再如何早慧,终究只是个未经世事的少女,得了这样大的荣耀,欢喜了好些天。直至市井中有传言说,等她长大了,复琅会将她收入后宫,她心里也不觉得怎样。皇上能欣赏她的诗才,想来必然是风雅的,那便是嫁了,又有什么不好。
      谢堇无忧无虑的日子一直过到了十六岁。传言不过传言罢了,到这时已无人再提,更无人当真。渐渐地谢家开始有媒人到访,相国公子、封王世子,也都是有的。此时的谢家再无往日地位,这样的归宿已是极好。眼见谢文渊便要答应,一天正午,有辆装饰华贵的马车停在了谢家门口,车上下来个伶俐的侍婢,与门房交谈几句,马车便进了门,停在正厅前。车上步下一位锦衣华服的妇人,年纪已不很轻,可灼灼的容貌仍是映得满室生辉,那是纯仪。
      而后谢堇被秘密地带入了青台,谢文渊推辞了所有的亲事。

      在这里,她遇上的第一个少年,便是致清。
      那年的致清风姿韶秀,举手投足的风度,沉稳中亦见潇洒。他是复琅和纯仪的孩子,自然生得英挺俊朗,让人见了要挪不开眼去。
      并不是偶遇,即便是她身边的丫鬟沐芳也能明白,聪明如谢堇,自然看得出这其中有些故作平常的安排。皇后叫人请她去坤宁宫说话,那小宫女带着她一路穿过御花园,在园子尽头就是景阳宫,正到皇子们下学的时候。当今皇上只有四个皇子,致清最年长,峨冠博带,在他三个还未加冠弟弟的映衬之下更显气宇轩昂;佑祥个子倒不小,也是一表人才,只可惜少一点灵气;昭宁刚满十四岁,却是看着最淡泊沉静的一个,临沣年纪最小,一面之缘,还看不出什么。
      谢堇入青台之前,从市井传闻里就曾听得几位皇子的消息。致清是嫡子又是长子,睿智练达,是未来的君主。佑祥的生母馨妃并不得宠,资质也最平庸。昭宁的生母是当今圣上心中最爱的婉清夫人,平日里圣上最宠他,他却渐渐走上文人的路子。临沣是温宁夫人之子,从小和昭宁一起长大,天资聪颖,可毕竟没到显山露水的年纪。
      她要去坤宁宫,致清要去和母亲一起用膳,自然与她同路。谢堇有些拘谨,见礼过后就低着头不说话。致清匆匆一瞥,但觉谢堇周身气韵非寻常女子可比,已有三分好感,再得知她便是七年前咏白燕的才女,便愈发敬重了。

      如此“偶遇”数次之后,致清渐渐和谢堇熟络起来。谢堇诗赋读得多,论经史就比致清逊色不少,一轻灵一持重,倒的确是一段良缘。眼见两个孩子互有好感,复琅和纯仪心中有数,择日又送了谢堇回去,虽未颁诏,已定下她是未来的太子妃了。
      永和二十一年,复琅昭告天下,将在十一月举行致清和谢堇的婚礼。可是谁都没想到,他在四月中忽然病倒了,因了这病,有些事开始被提前准备。七月静宜公主下嫁,八月中复琅传位给致清,九月他终于等回了婉清夫人,二人厮守至最后一刻。
      复琅和婉清夫人的故事就像是一场梦,他们活着的时候,就有人沉湎于这样的梦境,在他们去后,这梦依然挥之不去,例如在谢堇心中,帝王之情也自他们有了恩爱诚挚的注脚。

      致清的大婚被安排在了次年六月,谢堇开始平静地等待,做那个从青台正门被抬进去的女人。
      龙凤双烛,鸳鸯绣枕,周身的喜庆祥和里,致清一步步走向她。揭开盖头的那一瞬,谢堇的目光穿过垂下的大红缨络,恬静安然地看着他。两年不见,经历了这样多的事,致清身上更见王者之风。他伸手抚上她脸颊,道:“堇儿,我总是娶到你了。”带着些醉意,却不知为酒为人。结衣带,饮交杯酒,再依次吃下“早生贵子”,宫人们陆续退出,这是他们的洞房花烛。
      致清含笑握着谢堇双手,俯身在她耳畔道:“我这辈子,最想做的,就是保你一世平安喜乐。”谢堇刚想要说什么,他的吻已经轻柔地落下来。
      被翻红浪。

      次日清晨,谢堇早早醒来,看着那一对红烛。两痕微光同时熄灭,她想着这是夫妻恩爱的好兆头,心中欢喜非常。致清醒来她说与他听,原想说“我们一生一世都不改变今天的心意,就好像先帝和婉清夫人一样好不好”,念及纯仪才是如今的太后,还是没有出口。
      到了吉时去慈宁宫拜见太后,纯仪心里喜欢这孩子,特意寻出复琅从前给她的一支玫瑰金缂丝如意凤纹簪,亲自替她戴上。
      致清待她很好。同日进宫的还有一位朱茜柔,封敏妃,赐居上阳宫。另有致清从前在潜渊殿的侍妾韦涵钰,因生了长子承运,得封瑜妃,赐居唐棣宫。旁人也封了贵人婕妤,朱颜绿鬓,却不见他如何在意。朝政繁忙,余下些时间,致清更愿意跟她共度。春来簪花,秋来煮酒,要谢堇说,这就是她一生最好的那段日子。
      次年开春时候,谢堇有了身孕。致清开心得像个孩子,以后每天都来看她。孕中口味难免刁钻些,致清嘱咐御膳房变着法做些药膳点心,例如将温补的药材熬好,滤出汤拌上枣泥、甘草和百合,包成梅花状;又或者用蛋清和牛乳混上参汤,加核桃蒸成软糕;那心思之巧,便见了情意。
      哪知这厢正安稳,那厢黄河突然决堤。沿途淹了不少农庄,灾民不说,这水患之后的饥荒和瘟疫也足够让人头疼。致清先是步行去郊外祭天,回来就忙于政事,在飞龙殿里一直没出来过,连熬了几个通宵。

      谢堇看在眼里,一番思虑之后,亲自下厨房为他做了几样小菜。送至飞龙殿时,致清正负手在殿内绕圈子。见了是她,眉心还不及舒展,已问道:“身子不方便,怎么还亲自过来了?”
      谢堇低眉一笑,道:“皇上在这儿发愁,臣妾这个做皇后的也不能闲着不是,备了几样粗茶淡饭来,虽然粗陋,皇上吃了却可能解些烦忧呢。”说着让沐芳把东西摆了开,一碗米粥、一碟香椿芽、还有一碟清炒的野菜。致清瞧着就知道她有话要说,不待她开口,已明了用意。谢堇道:“先帝主张休养生息,太仓里的粮食一向充足,这米面一类的东西,应当足够救急。黄河附近,香椿是容易得的,野菜虽少,也能略有补充。只是要多调些盐过去,不然灾民各个水肿,就更容易得病了。隋朝修的运河,虽然现在许久不用,想来河道稍作休整,也能做漕运之用。后宫不得干政,臣妾愚钝,也只能自己猜测这些,不知道能不能让皇上少操心一点?”
      致清就着菜喝完米粥,轻叹道:“只是即便能果腹,终究苦了无辜百姓了。”
      谢堇握住他手,宽慰道:“天灾本是无常,皇上爱民如子固然是好事,但若是熬坏了身子,只怕大臣们想做什么事情就愈发困难,反倒不好了。还是多休息一会儿吧,这样臣妾也少些担心不是。”
      致清便应了她,到后面寝殿歇息了几个时辰。

      到灾荒逐渐平息之时,循例是要去灾区安抚百姓的。这样的事情往常多是皇后或妃嫔前往,谢堇身子不便,路上颠簸,总怕有个闪失。那两位妃子柔弱有余而风度不足,难以担此重任。致清原想亲自去的,被太后穆纯仪拦下了。纯仪一去一回就是小半年时间,待她回来,谢堇已生下了女儿。
      致清是很高兴的,谢堇心中犹自遗憾,曾对他说:“若是个男孩儿,你会更高兴的吧。”他笑,问她:“那我们以后多生几个孩子好不好?只是要辛苦你了。”
      百日宴之后,谢文渊夫妻二人获准进宫来看她,致清专门抽了空,和谢堇一起,引二老在宫中风景最好的几个地方转了一遍。又是初春,垂柳桃花,交织出一片如烟胜景。行在御花园里,不时能听到黄莺鸣叫,声音婉转,分外可爱。经过景阳宫的时候,二人想起当年正是在此初见,不觉相视而笑。

      敏妃和瑜妃看了,心中未尝没有妒意,却也无计可施。前段日子致清曾偶然宠幸过采莲阁的吴婕妤,那女人命好,才三两次就有了身孕。吴婕妤生得美,却并不如何聪慧,仗着有孕,平日就娇纵一些,给过不少人难堪。然而皇家素来看重子嗣,先帝朝烈贵嫔害婉清夫人滑胎的事在前,众人尚记得那时先帝的手段,自然不敢轻举妄动。谢堇不知,吴婕妤惹来的怨恨,竟然为自己埋下日后的祸患。
      那吴婕妤生了个男孩儿,取名承瑞。后来谢堇再次有孕,偶有一日同吴婕妤在路上遇见,吴婕妤想法子支开了沐芳,将她推入荷花池中。虽然救得及时保住了性命,腹中胎儿却没有了,那是个成了型的男胎。谢堇受了这样的打击,一时消沉下来。致清震怒,而后那吴婕妤不明不白地自裁于寝殿。
      致清自然知道其中有诈,去问过纯仪,纯仪道:“吴婕妤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必哀家多说,那背后主使皇上也看得明白。她既然这么想夺个孩子,就任她夺去好了。承瑞生母的名声已坏,任她想尽办法,单凭这一条,就争不了储君的位子。她既开了头,怕还要对承运不利。你且把承瑞交给她抚养一段时日,承运带到哀家这儿来。过上两个月再寻个别的由头治她个罪过,把承瑞交给别人就好。心肠这样狠的女人,你和谢堇容得下,哀家也断然容不下。”
      两月后,敏妃朱茜柔被指对太后不敬,降为充容。承瑞给了素来温和的充仪林氏抚养。事情算告一段落。
      谢堇却发现,这段日子致清起初常来看她,却渐渐来得愈发少了。她以为是自己体弱憔悴的缘故,可一直等到她容貌恢复,致清都不曾向从前一样待她。那些恩爱和美,仿佛一夜之间离她而去了。
      次年选秀,又是新人入宫,致清在她们身上花费的心思越来越多。对谢堇则越来越疏离。她找不到缘故了,心中难受,待到入秋病了一场。不曾想到,那么繁花似锦的开端,也要有今日落红满地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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