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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梨花 ...

  •   “你有没有听说过‘寒山绛雪’的故事?我最初入宫的时候,宫里面好些人都在说的,想来民间应该也有不少传闻吧。那故事里的人物换了姓氏,可说的就是寒山和我。
      “他叫孟寒山,是爹爹帐下一个掌管文书的军吏,很小很小的官,可是他是真的有才华,算得上是辽东有些名气的才子。我是在元夕灯会上遇到他的,那样灿烂的灯火,那样多的人,就偏偏注意了他。说起来,古人就写了‘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我念了那么多遍,却从来没想到,自己竟然就能碰上。可是我们当时只是匆匆说了几句话,也就是知道名字罢了。我记得那时候我说:‘久闻公子大名,绛雪不才,可公子的文章也还读过几篇,那时候就觉得公子该是风流俊雅之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他爽朗一笑,对我说:‘这可当不起呢,姑娘才名在外,今日结识,也是寒山的幸事。’后面的话大概也是这样,陌生人之间的寒暄,总是留着些余地的。但我能感受得到,他很温和,也是当得起那些称赞的。
      “也可能在那个时候,我心里就对他有意了吧,不过我自己也说不好,结果是在那里的,往回追溯过程难免就要多想。但不是那个时候,就是在后来的小酒馆里,总之是我自己先对他有意。
      “嗯,对,就是小酒馆。大人平日里见到的紫玉大概是贞静寡言的,所以想不到还是绛雪的时候,我居然是会去抛头露面的吧。
      “那天我记得很冷,还下着雪,哥哥在外面喝醉了酒,大概……大概也去了那种地方,回来的时候一身的酒气,酒气之中还夹杂着俗艳的脂粉味。也不知道他在外面受了什么刺激,进门见了我和姐姐,居然骂我们的娘亲,说要是没有她,爹爹就不会变心,不会斥责他,还有好些难听的话,我根本说不出口。虽然看多了他醉酒的样子,知道他是说胡话,可是我自然不是一味忍让的人,我受不了他侮辱娘,走上前去不由分说就给了他一个耳光,他变本加厉,又用一些最下流的话戏弄我和姐姐。我姐姐性子软,在边上流眼泪,我气不过,可他是男子,这府里是他的天下,我奈何不得。所以我回房换了一身男子装束,抓了把银子就出去借酒浇愁。”
      紫玉——不,该是绛雪——说到这里停了停,似是在整理自己的思绪。

      “我从不知道,我所认识的那个紫玉,还有这样豪侠气的一面。”江慕白眼中有几分赞许意,替她斟满了茶,悠悠叹道,“本是绛雪,却处处学着去做紫玉,大概身为绛雪的回忆,让姑娘伤透了心吧。”
      绛雪呷了一口茶,侧抬着头望向屋瓦空隙处透出的天空,缓缓吐露心事:“做绛雪,虽然有伤心事,可是那些美好的事情也都还在。做紫玉的时候,却是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大概便是个空了心的木头人吧。我却还是愿做绛雪。”
      江慕白听了,一时无话。绛雪便道:“不如我接着讲吧。那天我要了一大坛酒,找个角落坐了,一碗一碗地喝,呛得一直咳嗽。我也不知道寒山是一直在,还是刚来,总之我喝得半醉的时候他来认出了我,倒也没声张,只坐在我对面,拿了碗陪着我喝。我喝多了酒,也控制不了自己了,当着他的面就哭,把这些年的委屈统统发泄出来。寒山也不说话,一直听着。
      “等我说完了,他三言两语就换了话题,开始给我讲中原的事情,说京城的繁华,说江南的杏花春雨,说清晨时分林间氤氲的雾气。你说奇怪不奇怪,他一句都没有劝我,可我的心却好像被他领到了中原,便想不起家里的烦心事情了。
      “后来我常常女扮男装出去找他。我心里庆幸,在小酒馆的时候那样失态,他却没有心存芥蒂。开始也是朋友相待,可是时间一天天过去,虽然我不说什么,他也都明白的。我先前总是心高气傲,想着要嫁天底下最有才华的人,认识了他才觉得,旁的人再好,如果不是他,也没有什么意思了。
      “来年开春的时候他告诉我,他对我的心意也像我对他那样,那时候我快乐得都要哭出来。那是我多少年来最好的一段日子,哪怕是可能要隔好久才见他一次,我总有个盼头,做什么都是开心的。
      “我们的事情弄得人尽皆知——他是有盛名的才子,我早就该想到的——哥哥这次又冲着我发火,可是我不在乎了,任由他怎么骂,我都听不见一样,心里满满的都是高兴,只觉得所有人都知道我和寒山在一起了,是多么值得骄傲和满足的事情。
      “不过还好,爹爹没怪我,也没再苛责寒山,我们于是定了亲事。
      “姐姐就是那个时候被选做秀女,搬离了家。我没想到,这样好的开始,到最后却会那样的惨。”

      绛雪回忆起那时候的事情,心潮起伏再讲不下去。江慕白推说去续茶,出了屋子给她留些安静,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见她精神好些了,才道:“我平日里不太关心外面的传闻,不过这事情也多少有所耳闻,依稀记得是个有些像梁山伯祝英台的结局。”
      绛雪苦笑,“是啊,说‘冷绛雪重病而亡,孟寒山殉情而死’,他死的那一天,真的下了绛色的雪。雪的事情我虽然没有见过,人们都这么说,大概是不会错了。可我知道,寒山他不是自尽。
      “那年冬天雪下得很大,姐姐和其他秀女都被耽搁在了半路,再后来就传出了姐姐重病不治的消息。后来我才弄清楚,是那一年大将军的女儿也入选了,可是她才学修养、姿色容貌都比不上姐姐,所以路上想着法子要跟姐姐过不去。那么冷的天气,她寻了个由头发作,让姐姐跪在雪地里。姐姐知道她父亲位高权重,一旦和爹爹过不去,爹爹便危险了,所以再委屈都还是认了。秀女的队伍是大将军派人护送,其他人也多是军中人物的女儿,忌惮大将军的权势,自然也不会多说一句话的。我姐姐,是受尽她折磨而死。
      “不过当时我只知道,冷紫玉必须要到京城,而且是活着到京城。宫里不会接受病重而亡的说法,会给爹爹定罪的。如果让旁人去代替,姐姐盛名在外,又哪里是寻常女子替得了的?所以只能是我,我虽然容貌无法和姐姐相比,但是考校学问,我是不怕的。
      “所以我与爹爹长谈了一番,又与寒山约定,我替姐姐入宫,但是我不会去求皇上的宠幸,只求自己满了三年被放出宫来,那时候我们就能在一起了。当时只觉得是中间多些波折而已。
      “爹爹派人护送了我去追送秀女的队伍,寒山也一起来了,因为赶路,话也不曾多说几句,到了地方又不能被人抓什么把柄,所以连好好话别都不行。她们自然知道我是冷绛雪,但我身子是清白的,姐姐又不可能救回来,谁都怕担这个责任,所以守口如瓶对谁都好,就只装做不知。我当时还一直担惊受怕的,知道真相之后,倒觉得自己想得多余了。
      “去京城的路上,我听说了那个故事。家里人用我的名义给姐姐发丧,是再合理不过的了,可寒山又怎么会被牵扯进来?我写了好些信给爹爹,求他无论如何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爹爹始终没给我回复,直到已经进了宫,我才知道,寒山被人害死了。而害他的,就是我那个不成器的哥哥。信是我哥哥自己写来的,他知道自己没本事,混不来功名,便想着要是他妹妹能得皇上的宠爱,那封爵就有指望了,但是又知道我会为着寒山守节,所以先杀了寒山,把我这念想断掉。他还说,他将寒山和姐姐合葬了,墓碑上写的是孟寒山、冷绛雪,也算成全了我的痴心。你知道吗,他写那么一封信,居然是满篇的洋洋自得!”
      绛雪说到这里,又气又痛,哭得泪人一般,捶着桌子道:“难为他居然就这么傻!我虽然没有正式嫁给寒山,可我心里早认定了自己一辈子都是寒山的妻子,他害死我丈夫,我怎么会再肯给他谋什么爵位?宫人自戕是大罪,不然知道真相的时候,我一定就随了寒山去了。”
      江慕白劝不得,默默递上一方手帕。
      绛雪接过,啜泣了一会儿才又道:“那段时间,支撑我活下去的就是恨。那个将军女儿封了婕妤,有一天晚上做噩梦,梦见我姐姐找她索命,喊得好大的声音。宫里人不明就里,当个笑话对我说起,我听了却连哭也哭不出来。她一时的糊涂,不但害死了姐姐,也把我的一生都毁了。害死我最亲近的人的有两个,一个是她,一个是我哥哥。我不能对我哥哥下手,却可以想法子对付她。反正我知道了真相,以她的性子,最后难免要拼个你死我活。昭惠夫人那时候身体不舒服,她带了药来,我趁人不备往里头加了砒霜,说是给娘娘尝尝冷热,实际想着,谋害昭惠夫人的罪名要是坐实,她就活不了了,而我也能随了寒山去,多完满。”
      她顿了顿,抬眼看着江慕白,“大人是不是也觉得我好狠毒,我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不过想着,她死了我也活不了,我是栽赃她,可是多赔给她一条命就算赎罪了。哪知我吐血昏过去之后,昭惠夫人求皇上找了所有太医来治,我居然还是要苟延残喘地活下去。姐姐的仇我报了,可是寒山,寒山他……
      “再后来我才想明白,现在世人都知道冷绛雪已死,我是冷紫玉,出了宫之后,我就连为他守节都不能,即便我死了,与他长眠地下也已经成了空想。你说,这一生还有什么盼头?不过是在宫里终老就最好了。所以我就成了你所知道的那个紫玉,一个好像没有过去的人,陪在昭惠夫人或者婉妃娘娘身边。
      “这些年大人的心意我不是不知道,平心而论,大人温和闲雅,也是我喜欢的那一类男子。可是寒山他先来了,他因我而死,而且他是那么好、那么好,有他在我心里,我怎么还能容得下旁人?我自知对不起大人,不求大人原谅,但求大人成全我的心愿。一生一世,冷绛雪都只能是寒山的妻子。”
      她这番话说得平静,却是静水深流,太多情感都浸在平静里了,江慕白禁不住也有些动容,半晌才道:“你可还记得那年桃花开的时候,自己说过的话吗?你说‘这桃花,去年谢了,今年也还要开。所以即便到了花落的时候,也不必如何伤感,静待明年便是。一旦只认着去年的花,难免要错过今年了。人心又何尝不是这样,总是要变的,何苦拘束了自己。求之不得便不必去求,才能乐得逍遥自在。’,怎么到了自己身上,就这样看不破?我并非劝你接受我,只是看你现在的样子,不免心里难受就是了。”
      绛雪怔忡,也是停了停才道:“那大人可还记得自己当时说的话么?求之不得心常爱,高山成谷苍海填。何况我已经得了他的心。桃花虽然年年相似,每一年却也只开一季。该怪我心里的花落得太早了,无端连累了大人。”
      江慕白垂了眼眸,思忖良久,微笑道:“漫言花落早,只是叶生迟。”强忍了痛苦和失意,清清淡淡地安慰她。
      “大人——”绛雪泪盈于睫,想要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
      江慕白却只是问:“事到如今,你还是要这样叫我吗?”
      “慕白,今生不能,愿期来生。”绛雪目光澄澈,郑重一诺,那真正属于她的风华绝代,一霎投在江慕白眼底。
      他却轻轻摇头:“你的来生还是给他吧,今生你们这样苦。”

      之后江慕白再没有表露过自己的情意,却也不曾娶妻。有一次复琅问起,他平静地答说:“‘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微臣既然认定了她,旁人再好,都入不了眼了。”
      “旁人再好,都入不了眼了?”复琅自顾自地问。那时婉清夫人已经离开,他于是也不由一叹:“是啊,旁人再好,也都已经入不了眼了!”

      而她仍旧叫做紫玉。
      婉清夫人走后,紫玉成了宁贵嫔身边的人,因她处事得宜,才学出众,后来慢慢做到了后宫女官之首。
      除去江慕白,再没有人知道她的秘密,她也一向掩饰得很好。
      直到那一天,不知什么缘故,京城里也落了一场绛雪。复琅来了兴致,带着后宫诸人去赏雪,她自然也是在的。
      席间徐妃说起了辽东“寒山绛雪”的传奇。那实际也是个很好的故事,前面的话是不错的,后面说绛雪成亲之前忽然得了重病,卧床不起,寒山想去探望却又因“婚前不得见”的规矩而不能,至后来绛雪病亡,寒山得了消息,一身新郎官打扮,也悬梁自尽了,于是冷家人做主,给绛雪穿上新娘的凤冠霞帔,吹吹打打,用婚礼的阵仗给二人下葬,那一日,便也是天降绛雪。她听了后文,心里莫名地倒生出几分异样的安慰。
      众人都是唏嘘,凝朱素来多愁善感的,复琅便不免多注意她几分。看时却发现她身后的紫玉虽则眼泪不多,神色却是再憔悴没有,因而发了话来问。
      紫玉于是行至中央,跪下答道:“启禀皇上,奴婢原是辽东人氏,昔年曾与这故事里的寒山、绛雪二人相识,今日听到他们的旧事,想起故友,不免难过了些。还望皇上恕罪。”
      “朕记得你是辽东参将之女,方才故事里那个绛雪,好像也是有点将门渊源的?”
      紫玉于是叩首道:“启禀皇上,这故事里的绛雪,正是奴婢家中小妹。”而后她把自己的心深深藏起来,当真便只是紫玉了。
      那时江慕白从旁看着,心里有些不能说的难过,待众人走后,他一个人再在园中徘徊。雪满枝桠,如同绽了满枝的红梅,又好像挂了漫天的红幕,其实绛色的雪当真是很好看的,只是那颜色刺得他眼睛生疼——毕竟这对他来说是那样温柔而残忍的颜色。
      惜花人去无人管,落红满地归寂中。于绛雪,也是一般的吧。

      复琅驾崩之后,温宁夫人成了温宁太妃,她一直随侍左右。
      又过了些年头,她自己也终于一病不起。江慕白来看她,给她带了一张绢帛。那是复琅的手谕,为寒山绛雪二人重修坟冢,建一座贞情祠。新修坟冢自然要移动棺木,如此一来,她死后就可以和寒山合葬。
      江慕白说,他对复琅讲了那个故事后面的波折,于是求得了这份手谕。为的,就是给她一个最后的心安。她强撑着对他一拜,江慕白硬生生受了,却已是两行清泪无言涌出,多少心事,都在不言之中了。

      于是,那些交错了的生命,都回归原位。仿佛她只是梦了这许多年,终于醒了梦,蝴蝶成庄生,庄生成蝴蝶,又翩翩然飞回花间去。
      那是初春时节,寒山折了一捧最新鲜的寒樱,夜还深着就去等,在她家门口痴痴地站了好几个时辰,她终于得了信出来,寒山已经冻得发抖,也顾不上冷,递了花给她,他说:“今天是你生辰。”她问:“你等了我许久,就为了说这个?”寒山腼腆地笑笑,而后满含期许地问她:“绛雪,你愿不愿意做我妻子?”
      便是那时候,她的生命从那时候重新开始。

      还有一个人仍然活着。有些东西从未靠近过他,有些来了又走,其实不曾完满的,可是他心里,如今倒也无憾。无心如何,有意如何,终究是为了那一人“取次花丛懒回顾”,也“任他明月下西楼”了。
      此生,只对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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