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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梨花 ...

  •   梨花,纷纷如雪,美则美矣,却无端带了三分凄凉。见于诗词,则愈发如此。“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其一也;“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谁此凭栏干”其二也;“一树梨花一溪月,不知今夜属何人”其三也。绽放在枝头的梨花,或许并不足以让人吟咏万千,但梨花的凋零,却是个最惹人感伤的意象。玉骨冰肌,风霜摧折,原就是让人叹息的。
      清雅出尘,而命途多舛。青台的梨花,却并非宫嫔。
      她曾服侍过三位夫人,便是世宗复琅亦对她礼敬有加。中上之姿,却是才情出众,昭惠夫人说她是女学士,婉清夫人待她亦师亦友,温宁夫人更是视她如上宾。
      在青台,她是冷紫玉,辽东参将冷祥国的长女。

      将门出身的女儿家,常有巾帼不让须眉的气概,盛萱儿大概是个例子;但紫玉却自幼饱读诗书,是个不折不扣的文弱才女。
      她是太宗承德十五年入宫的,太宗皇帝并不看重她,本想把她指给个立了功的将军,可昭惠夫人喜欢她,想讨了去做宫女。
      紫玉当然知道,若嫁给将军,虽是做妾,却也应当锦衣玉食此生无忧,不过她选了去做宫女。旁人都说,这丫头想着飞上枝头变凤凰,却不知道,她在走入关雎宫的第一天,就已向昭惠夫人表明了心志:此生不为妃嫔,亦绝不出宫,唯愿平安终了,别无他求。昭惠夫人本不会轻信的,但看着她那坚定绝然的神色,竟不由先信了三分。只是问她原因时,她却再不肯多说。于是这原因成了她一个人的、小小的秘密,只在夜深人静时候自己反复咀嚼,甘苦自知,旁人无法问津。
      昭惠夫人去世之后,因了遗命,她和后来成了婉清夫人的洛九香一起去了太子书房当差,太子登基后一年,那二人终于彼此表明了心迹,紫玉因而成了洛九香的贴身女官。

      紫玉初次见江慕白,就是那个时候的事情。
      尚只是婉美人的洛九香不慎扭伤了脚踝,紫玉从旁照料,而江慕白是前来诊治的太医。紫玉与江慕白不能说朝夕相对,却总是日日相见的,时间久了便也慢慢熟识。
      那江慕白是温和自持的男子,相貌英俊秀雅,一身烟青色的太医院官袍,襟袖间淡淡药草香气,不至说道骨仙风,但也是颇有几分出尘意味。才二十几岁的年纪就入了太医院,是极为难得的奇才,假以时日,更不知他医术将如何高明。
      新进宫不久的小丫鬟秋痕,瞧着对江慕白有些上心,嘴上不说什么,眼睛里却瞒不住心思。宫中女子直至放出宫去都是皇上的女人,这些心思是再危险没有的。紫玉私下里找了时机劝她,虽则当今皇上是专情之人,未必在意她一个小宫女的作为,然而毕竟要自己克制,否则被人寻了间隙,怕难逃后宫的规矩。秋痕不是愚笨人,又是小孩子心性,少女怀春,未必就是真的喜欢,后来就慢慢淡了。江慕白来请脉的时候,秋痕也渐渐神色如常。
      不过江慕白是从来不知秋痕的心意的,他的心思,从不曾花在秋痕身上。

      丁香花落的时节,天气热,日头也还毒,平日里少有宫人出来。江慕白给齐婕妤请了平安脉,回太医院的时候经过御花园。那时候天上一丝云彩也无,花木在日光下显出十分翠意,有些灼目,却也是可人的颜色。一地落花铺展开来,因为没有风,泛不起细密馨香的花浪,却更有宁静滋味。
      江慕白远远地就瞥见有人对着落花出神。那身影有几分眼熟,他走上前去想看个究竟,看花人觉察,施施然向他行了个礼,道:“见过江太医。”
      他便也一拱手,道:“原来是紫玉姑娘,这么大的太阳,晒久了可该中暑了。”
      紫玉嘴角带了一丝笑意答他:“哪里就那么娇弱了,不过看见落花,有几分感伤而已。”那双盈盈的眼睛,却是含了些哀伤神色的。
      “噢?”江慕白与紫玉对视一下,她眼中那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忧伤,被他收在眼底。江慕白不太会劝人,只得强笑道:“紫玉姑娘是豁达之人,怎么也有这些个伤春悲秋的念头。”
      紫玉神色一闪,道:“承蒙高看,紫玉也不过俗人罢了。”
      江慕白心知说错了话,赶忙道:“不是的,我并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不知道,姑娘这样聪慧淡泊的人物,又有什么是看不破的。姑娘若愿意,或许慕白可以分担一二。”
      紫玉低了头,道:“大人的意思紫玉明白,不过真的没什么的。这份好意,紫玉心领便是。”
      江慕白见她不肯说,也不强求,道:“快到午膳时候了,姑娘大概还要回昭阳殿,慕白便不多打扰了。”
      紫玉于是屈膝作别。
      后来也有过几次这样的偶遇,紫玉未尝放在心上。
      江慕白于秋痕,紫玉于江慕白,大抵便是两样的流水落花。

      一晃就是流年偷换,永和五年,黄河泛滥,山东闹了瘟疫。复琅派了些太医去疫区,江慕白就在其中。他钻研许久,第一个开出了治瘟疫的方子。瘟疫得以控制,江慕白自是立下大功。回京后复琅封赏,江慕白自陈别无所求,只希望皇上给他一个恩赐,他想娶紫玉。
      复琅心中是乐意成人之美的,但也不想仓促决定,于是寻了个时间和九香商量。九香道:“紫玉与我名为主仆,我心里却一直当她是姐姐。她在宫中这么多年,我总觉得对不起她。江慕白是个值得托付的人,只要紫玉愿意,我一定是答应的。”
      复琅便说:“这种事情我不好跟她提,你去探探她的意思吧。以江慕白的才能,以后做到太医院令,应该也不是难事。这样的人,也算不委屈了紫玉。”九香自然答应。
      可是紫玉一口回绝了。
      九香诧异,缓和了神色劝道:“又是何必呢,那江慕白温和妥帖,是个很好的人。更不要说他到现在都没有娶妻。我原以为是他平日里太忙顾不上,现在才知道是为了姐姐。姐姐为何就不能——”
      却是紫玉冷不防打断了她:“不要再说了,他的心意我知道,可是我不愿意。九香,就让我一直陪着你好不好?我不出宫,就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九香垂了眉眼道:“姐姐说什么话,我怎么能就这样耽误了姐姐一生呢?况且江慕白,他难道不是姐姐喜欢的那一类男子吗?”
      紫玉神色一黯,道:“这与江慕白却没什么干系。‘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这样说,你可还要再劝么?”
      当日复琅要她出宫,还说会给她指一门好亲事,九香心里也是这样的念头,又如何不懂呢,于是她道:“既是这样,不知那是谁?姐姐但说无妨,九香定会给姐姐讨了这个恩典。”她笑得极纯净灿烂。
      紫玉看着那未经风霜的笑脸,心里三分苦涩三分艳羡,略顿了顿,闭了双眼轻叹一声,幽幽道:“很多年以前,他就已经不在了。”
      九香从没有见过她这样脆弱的样子,忙劝道:“我并不知道姐姐有过这样的伤心事,是我的不是,姐姐你……你别太难过了。”
      她不必再问,也不忍再问。只是不知道,是怎样的人物,怎样刻骨铭心的经历,让紫玉这般惦念着,宁可守着回忆过一辈子。

      后来九香找了个紫玉不在的时候,把江慕白叫来,只说:“是本宫的不是,紫玉陪了本宫这么多年,本宫实在也舍不得就这么把她放出宫去。这样大的青台,皇上又忙,本宫身边也只有她一个说话的人了,还望大人能原谅本宫的这些私心。”
      江慕白心里不愿,可也不能多言,默默退下了。
      往后的日子,江慕白努力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见到紫玉也和之前一样问一声好,但他眼中衰微的神采,她眉间淡淡的歉疚,却分明和之前不同了。

      紫玉心里想着,江慕白这样的男子,是不必担心无妻的。用不了太久,他一定会有个和顺温婉的妻子,到那时他就会忘了自己,一切也便都结束了。哪知一晃两年多过去,江慕白却是依然如故。有一回路上遇见,紫玉故作轻松地问他为何还不成亲,江慕白道:“我心里认准了一个人,就绝对不会退而求其次。哪怕她的主子现在不肯放她,我也可以一直等下去。”
      那时桃花开得如同云霞,花枝横在他二人之间,灼灼的绯红色花朵,好看得很。紫玉攀着花枝,道:“江大人这又是何必,你看这桃花,去年谢了,今年也还要开。所以即便到了花落的时候,也不必如何伤感,静待明年便是。一旦只认着去年的花,难免要错过今年了。人心又何尝不是这样,总是要变的,何苦拘束了自己。求之不得便不必去求,方才能乐得逍遥自在。人生一世,原是这个自在最为要紧。紫玉一点浅见,不知大人以为如何?”
      哪知江慕白听了,毫不避讳地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认真道:“求之不得心常爱,高山成谷苍海填。”
      紫玉不期如此,仓惶避过他的视线,故作无事道:“得大人这样青睐,那女子也是幸运,倒让人十分歆羡呢。婉妃娘娘那儿还有事,紫玉先告辞了。”说罢简单行了个礼就落荒而逃。

      是呀,江慕白什么都不知道。他只知道九香倚重紫玉,却不知道九香是最盼着紫玉能有个好归宿的。又或者江慕白心里曾有过这样的念头,却是不愿相信,自欺欺人,宁可还有着一分念想中的机会。他不知道,一切都是源于她自己。紫玉回想这些年的种种,不禁也会想,若是那个人没有出现过,她是会接受他的吧。可是江慕白再好,他不可能在她心里重过一个故去多年的恋人。
      紫玉终于决定,寻个时间将一切对他合盘托出。让他做这深宫之中知道她全部故事的第一个人,让他彻底地断了念头。江慕白是无辜的,他不该再被牵扯在这件事情当中了。

      于是她拣了一个江慕白不当值的日子,向九香告了假,出宫去他的住处寻他。他住的地方极偏僻,紫玉绕了好些弯路,几番打听才找到门口。
      那时江慕白正在后院给他种的菜浇水,斗笠短褐,一身农人打扮就来开门,见是紫玉,又惊又喜,可是低头打量自己的模样,不免就有些尴尬。紫玉却全然不在意,看着他的眼睛,只道:“我今日前来,是有些话想要和大人说清楚。”
      江慕白心里一沉,已敛了七分喜色,还是镇定地说:“姑娘屋里坐吧,待慕白去沏茶来。”
      紫玉也便应了,走进屋里,见江慕白的家很是简陋:一张小桌、一把旧椅、另几个箱子,床柱不齐,下面还垫着砖头。书堆了满屋,此外就只有一盏油灯、一副文房四宝、一床用久了颜色发暗的被褥,还有箱子上放的两件衣物。抬头看时,屋顶露出几丝光,想是下雨天要漏雨的。虽然如此,但屋子收拾得整洁,支起小窗向外看去,满眼绿意,也是悦人的。“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大约刘禹锡的陋室,便是这般模样了。
      江慕白拿了茶杯茶壶进来,请了紫玉坐在椅子上,斟了茶,自己在床上坐下,赧然道:“地方粗陋,姑娘见笑了。”
      紫玉扬眉道:“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
      江慕白一笑,涩涩笑道:“姑娘高看慕白了,这可真不敢当。慕白此刻心情,便是‘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罢了。”
      紫玉不再客套,心中暗下了决心道:“永和五年的事情,大人想必还记得吧。”
      江慕白神色一动,淡淡道:“自是记得的。”
      紫玉不敢看他,转头盯着窗外枝上一片绿叶道:“婉妃娘娘,她扯了个谎骗你。并非是她不肯放,只是我自己不肯走罢了。此中缘由,从前也只有昭惠夫人猜到过。我本来不想再让任何人知道,即便是对着婉妃娘娘,我也一直瞒着。这些年来大人的心意,我不是不知道,可是我报答不了。一切错处都在我,大人无辜受累,我实在不忍心。所以今时今日,我无论如何,不能再继续瞒着大人了。”
      江慕白低了眉,道:“既是如此,慕白多谢姑娘了。”
      紫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目光飘向窗外,开始了诉说——

      “事情要从很多年前说起了。
      “我出生在辽东,爹爹是个军官。爹爹有三个孩子,最年长的是嫡妻生的儿子,之后就是我娘的两个女儿,一个叫做紫玉,另一个叫做绛雪。爹爹原来的夫人病死了之后才娶的我娘,听家里的老人们说,那时候哥哥也才三四岁,守在灵堂里日哭夜哭。爹爹心里面难受,可怜他小小年纪就没了母亲,后来也就对他就格外骄纵些。
      “爹爹是个武夫,我娘却是识文断字的,请了先生来教我们兄妹读书。哥哥受不得这些拘束,要死要活地不肯学,爹爹打骂也没有用,最后还是依了他。所以后来,哥哥学会了吃酒赌博,整日的不务正业,让爹爹十分的头痛。更可气的是,哥哥在家的时候,对我娘从来没有过好脸色,对我们这两个妹妹,也是看得轻贱。爹爹每次训斥他,哥哥就顶嘴说‘要是娘还在,你肯定不会这样对我!我娘在天上看着她的儿子遭罪,心里肯定恨死你了!’爹爹和原先那位夫人感情极好,想到故去的夫人,举起来的鞭子也不忍心打下去了。
      “哥哥不知道文章的好处,可是我们知道。后来先生就只教我们两个女孩,四书五经、诗文曲赋,一直教了将近十年。于是多年以后人们都说,爹爹有个天底下最不成器的儿子,却有两个能诗能文的女儿。爹爹对我们也是很好的,可是后来娘病死了,爹爹又常年带兵,在家的时间少得可怜,哥哥就拿我们当仆妇使唤,出了门是别人口里羡慕的小姐,进了门却反倒成了命如草芥的丫头,那真是我想都不愿意去想的一段日子。”
      紫玉说到这儿,停下来喝了口茶。江慕白便道:“慕白平日里看姑娘端庄大方,没想到,也是有这么多伤心事的。”
      紫玉苦笑道:“人生在世,哪个没些难捱的日子。大人年少成名,但个中辛苦,想必旁人也领会不得吧,又哪里独独是我一人如此呢?”
      “只是不知道,姑娘说这些事,又和……又和那件事情有什么关联?”
      “大人莫急,这就要说了。”紫玉放下了茶杯,继续说道,“先帝十七年,各地都要选秀女入宫,那名单是知州知府们定的,谁的名字在上面,就没有选择的余地,要是秀女不入宫,那就是犯上的罪名,全家人都要受牵连。
      “所以,这个秘密关乎我所有族人的身家性命,是欺君的大罪过。大人请千万答应我,无论如何,也要保住这个秘密再没有别人知道。”
      江慕白于是正色道:“慕白答应姑娘,今天的事情,就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紫玉的声音于是柔下来,缓缓陈述道:“话说到这里,想必大人心里也猜得到我要说什么。当年辽东人说,冷家的大小姐紫玉才貌双全,是个绝代的佳人;二小姐绛雪相貌平平,才情却胜过姐姐。对,我不是冷紫玉,我是冷绛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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