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台寻芳谱》平生顾

14、茉莉

　　并非无憾。复琅一生处在万丈荣光之中，却很少能感受到心中的快乐。那么多美好的事情，他来不及经历，而今想来，最好的时光，无非同纯仪煮酒论道，与九香琴瑟相合，共凝朱品茶闲话。说来美好，也不过是短短的几个片刻而已。他的生命，消磨在无边的政务里。那是天下人心，生民命脉，是他再怎样衰病缠身，也万万不肯放手的坚持。
　　最遗憾的，莫过于辜负了身边众人。没多少时间陪伴她们不说，常有病痛，还要她们照料。更是有那些满满的心意，他无法答报，即便对洛九香，他也不过给了她半颗真心，另一半给了天下，已是自己不能做主的了。
　　有时想来，复琅自觉此生如江河。命定的轨迹无法更改，再多的不舍也无法停留，他阻止不了那向前的浪潮，只能踏上不归之路。而她们就好像逐流的飞鸟，一路将影子印在他的波澜中，直至力尽而亡，如飞蛾扑火般无怨的壮烈。
　　那只最安静的飞鸟，便是凝朱了吧。

　　初见如何已经不复记忆。只记得他最初宠幸的是盛萱儿，至于凝朱，连次序都忘了。她不够美，性子安静而端庄，也不会有九香一样恰到好处的失礼，她不曾在他心里留下过怎样强烈的印象，在九香走前，他只觉得那是个和九香交好的妃嫔。
　　而后亲近她，一面也是因为九香留下的孩子。渐渐发现她二人的相像，渐渐将她当做影子看待，再到最后心中有她一席之地，在这段日子里，凝朱好像一泓清泉，潺潺将他的心境荡涤。那些年里，先是九香，而后是盛萱儿，是方玉蕊，她们接连离去，复琅心中有言说不尽的伤痛，郁结在心，是她将他心结打开。而后每遇病发，也多是她陪他度过最难捱的日子。九香如酒，难忘而伤人；纯仪是竹尖上的清露，有世外的高洁和不可即；凝朱才是午后一杯清香的茉莉，是能陪他到最后的人。
　　所以，如果对九香是执恋，对玉蕊是愧疚，对萱儿是无奈，对纯仪是阴错阳差，那对凝朱的，应是知己的默契。然而，他的心偏不能再近一步了。

　　他曾对凝朱说起过自己的心思。对玉蕊，他是敬重却不能动情，自觉对不住她的心意，也无法可想。对纯仪，他将她当做此生知己红颜，后来渐渐地发觉她的心思，却是不能再回去了。对盛萱儿，他自始至终知道她是权力的棋子，不能始终抱着利用的心思，可也没能完全抛下这些枷锁。对陈翠华，或者馨妃、赵昭媛她们，则不过逢场作戏而已。
　　要他来选择，此生有九香常伴左右便足够，要是不成，有纯仪、九香、凝朱曾经出现过，就已经是旁人难以企及的完满。可是偏因多了那些个人，他有太多身不由己之处。身为帝王，复琅有时不知这一生是为谁而活，却将天下看得重过了一切。大概无情最好，互不牵连还能少些挂念，但他不愿意。当真无情，如花美眷，就都尽数辜负了。
　　他的心思，凝朱懂得。
　　脉脉相处十三年，庭前的花开了又落，紫藤萝茂盛地爬了满墙。渐渐地复琅有了白发、有了皱纹，凝朱也不再有从前的美丽。而孩子们，在这时间的流逝中似乎被格外眷顾着，从懵懂幼儿，走入最灿烂的年纪。
　　静宜的婚事，或许是有几分仓促的。公卿子弟中并无合适的人选，而复琅的身子大概不容再等，因而择了林砚清出来。所幸他确是俊逸人物，并不委屈了静宜。她出嫁的时候，复琅和凝朱并排立在阶前送她。红装和花轿都渐渐远去，复琅尚记得凝朱长久地凝望，然后垂头，淡淡地自己叹了一句：“要是婉姐姐能看到今天该多好。”
　　他听到，心里忽然一刺，疼得说不出话来。伸手揽了她肩膀，说不上劝慰，他柔声道：“静宜也是你的孩子，她对你，自然是比对九香亲近的。”
　　凝朱摇头，温言道：“我心里知道，有些人是替代不了的。我从不想替代她。”
　　复琅长吸一口气，有些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下，将她揽在怀中，良久才道：“是我对不住你。”
　　凝朱却道：“别说这样的话，我说过的，我陪着你等她。”

　　病至无力回天，复琅下了传位的诏书。
　　他知道九香会来。十三年又两个月，这样长的分别，复琅已有些不敢见她，知道唯有想念才能把她定格在最好的模样，知道光阴无情她可能已变成他再不认识的人，但他仍抑制不住地想要见她。已经是封存了太久的情意，他再不能等下去了。
　　空了多年的关雎宫，复琅命人重新布置，自己也迁入。感觉好些的时候，他会验看致清批复的奏折，其他时候就只是等着她。凝朱知道，凝朱从不说破。

　　直到那一天，复琅在纯仪的襟袖间，认出一缕梅花香气。
　　凝朱装扮得很认真地来见他。最衬她气质闲雅的堕马髻，发间用珐琅珠花点缀着，白玉木兰簪，耳垂明月珰，素淡而高华，如温润明珠。裙拖八幅湘江水，她淡蓝色的衣襟上，用月白色疏疏绘着茉莉图样。螺子黛描的长眉，如远山抹朝云，双目盈盈似含秋水。
　　复琅见到她，眼前为之一亮，旋即懂得她的用意。很多年来，他对凝朱虽说不上专宠，也是青眼有加，每月去后宫的时候，有多半都是在她那儿，凝朱也好像习惯了，总是平平静静待他来，他来了，也并不如何惊喜，只寻常相待。要算起来，凝朱已是很久没有这样用心打扮。片刻惊艳，终生离别，复琅知道她心里苦。
　　有些话，其实不必说了。在复琅，不愿临别话语惹她眼泪；在凝朱，不必最后倾诉要他牵念。
　　日光从窗棂间斜斜照下来，凝朱坐在案边，沏一壶君山茶。复琅倚在床头，入眼是她融在身后带着些绿意的柔光里，侧影是说不出的端雅美好。
　　他向她讨了杯茶来喝，凝朱看着他微笑，接过了杯子，淡淡道：“明天的事情，都已经安排好了。”眼中安宁，仿佛不含忧喜。
　　复琅“嗯”了一声，也不知该不该劝些什么，便是无言。
　　“你放心。她还是你心里的样子。”凝朱把杯子搁在旁边，略停了停，没有回身，只道，“我知道你心里想见她，又怕见她。婉姐姐她也是一样的。一转眼的工夫，已经是十几年过去，总算也等到这一天了。当年说过要陪你等她，凝朱没有失信于你呢。”
　　复琅握住她手，凝朱转过身来，扬笑道：“你答应我，要过得很快乐。”
　　他深深点头。
　　她起身欲走，他从背后唤住她：“凝朱，若有来生，别再遇到我了。”
　　她回身，含泪淡淡一笑：“若有来生，我想生做男儿身，与你讲论文章、把酒言欢、仗剑天涯，做一世知己。你说好不好？”不等他答，又道，“你不要说话，我只当你答应了。”

　　次日一早起来，凝朱和纯仪打点了复琅的行装，送他到宫门口，任他去迎他的此生挚爱、人间天上。
　　这是诀别，下次再见，他便不在世上了。最后的时刻，凝朱心中反而很安静。这样长的时间，她懂得他所有的脆弱，便知晓他心底隐藏最深的秘密。他爱九香，隐藏了这些年，渐渐地旁人都觉得九香只是他心中抹不去的印象而已，只有凝朱知道，他还爱着。而今，他终于不必再压抑自己的心，凝朱觉得心里安慰。
　　复琅在时的青台，或许是有个奇迹的。他身边的每一个女人都毫无例外地爱着他，而且至死不渝。若是把事情说破，一面是因为他的好，另一面便是因为他对洛九香的心吧。有些人，比如齐婕妤和徐婕妤，心中总盼着有朝一日，复琅能用对九香的那份心意来对她们，沉浸于自己的柔情，兀自悱恻缠绵。
　　而凝朱不会这样。
　　说不清是幸运还是劫数，复琅和洛九香之间的情分，自始至终，凝朱站得太近。她看得太清楚，九香绝不是旁人可以替代。是以她明白，即便要梦，亦是梦不成的。凝朱始终懂得，凝朱义无反顾。她自始至终不过坚定地爱着他，倾尽一生，只求陪伴。这样的性情，大抵是让男子心羡，而让女子心伤的吧。不过一切在凝朱眼里，都只是寻常。寻常心境，寻常日子，只盼着这样走下去……

　　百日之后，他们双双归去。得了消息，恭妃陈翠华在寝宫自尽。凝朱从不知道她心性竟坚决若此，这样义无反顾的追随，换做她也是不能。然而她也是不愿的，忘川的路上，她不要打扰他们。
　　她去了关雎宫，为他们装殓。
　　她看到，那两人紧握的手，居然无法分开。
　　爱情至死不休。

　　百日不见，此刻在眼前的复琅，又愈发消瘦了。凝朱想起初见的时候，满地桐花，他从她身边经过。当日少年风姿俊秀，清雅如春月柳，华彩夺目，犹胜流光。而今想来，他当日风采还在眼前，却已是隔世。凝朱不感到如何难过，心中空落落的，好像懂得什么，又似什么也不剩下了。
　　那时候大病一场，说来或许是凶险的，在她却真如重生。她好像忽然懂得了九香走后复琅的心境，若难以再见，便求彼此安好。她能过得好，想必复琅九香泉下有知，也会觉得安慰。
　　馨妃、悫妃，她们想不明白这些个道理。寂寞和冷清她们受不住，便一个个接连去了。纯仪又忙碌些，静宜也已成家，她并不总是能找到人说话。一个人的日子，说起来苦，真处在其中倒觉得安静。凝朱躺在摇椅上，静静数着自己的一生。
　　看起来平淡的，反倒最是难得。她不羡纯仪的完美，不羡九香的幸运，她不需要青史留名，只想要平和安稳的人生。
　　三年之后，顾凝朱无疾而终。约莫是还了当初的愿吧。

　　关于复琅的故事，至此便是终结了。我站在局外，看着局内人的喜乐悲欢，常会陷入沉思。能落于纸面的情节，毕竟还是少数。青台的记载里，我只能查得到这些了。
　　我曾揣测纯仪嫁与复琅之前惊才绝艳的模样，曾梦到盛萱儿策马飞驰的英姿，也曾走进洛九香山间隐居的小屋，甚至看到过她被毒药侵蚀的容颜。纯仪让我仰望，盛萱儿让我失语，洛九香让我长夜里叹息，唯有凝朱，如温润暖玉，浸润心田。她在窗边读书，芭蕉为映，花枝子斜斜递在手边，浅色衣裳如画中人一般。这始终是我心中最美好的场景，甚至超过纯仪山中弹琴、水边簪花的样子。
　　起初不解，现在想来，纯仪是目眩神迷的初恋，九香是深挚无果的痴情，而凝朱才是相携一生的缘。大概身为女子，我想做别人梦里的纯仪，想有复琅深深的眷恋，却是在守望凝朱的流年。
　　你瞧，那些鲜妍明媚的花儿，落了便落了，而茉莉还在呢。变成一品茶，沉在坛中，或是融入更多人的生命里。何必绝艳，清香足矣。那是凝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