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天望》醒初

5、茶摊偶遇 下

　　按说，曹示坤这个名字，确实不陌生。
　　按照大老头的说法，江湖就是一桶糨糊，所谓各路好汉就是一群捣糨糊的。可是这桶子略微大了些，难免捣了南边顾不了北边，于是就有一种人坐在桶子沿上，指点大伙儿：东边人少——呀，别急着去，我话还没说完呢，人少而精……哎，说晚了。
　　这种人，大家给他一个雅号，叫做江湖百晓生。
　　曹示坤就是这么一号人物。
　　百晓生也是一个行当，也有自己的规矩，这曹示坤就是这行当里饱受争议的一个，原本既然是江湖百晓生，就不该跟官府打交道，但是他不管，有银子拿就成，上至皇帝老儿裤衩子丢在怡红院了，下至七老会老掌门扒灰把儿子气死之类，样样打听，样样卖，只要出价合适，他就没有一个不字。
　　反感他的人说他没江湖节气，欣赏他的人说他不拘小节。
　　宋剪烛对他没什么看法，只私下以为必然是个肥头大耳的中年小吏样人物，不想原来这般年轻，而且皮相不差，若是将那垂涎的神情收敛收敛，倒还算是个翩翩佳公子。
　　宋剪烛不说晓得他，只是不打算自找麻烦，要晓得这种人难免有几个仇家。卷丹与那主仆两个不晓得是自然，金冲却不该不知道。金冲还有可能跟宋剪烛一般不爱惹麻烦，越无遮不做声就有些怪。
　　越无遮是个算命的，这种人消息一向灵通，若说他不晓得也说不通。人是他招惹的，也不像是懒得理会，这……算了。
　　宋剪烛喝酒吃肉。
　　与我何干。

　　虽是荒野小店，菜色却当真不坏。方才有假燕菜，如今又端上八宝豆腐，尝一勺，鲜香味美。宋剪烛吃喝不住，只留半只眼睛看着。
　　曹示坤不甘被忽视，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柄紫竹骨的扇子在手里，摇头晃脑道：“各位英雄，怕是都生长在深山老林里不成？我曹示坤不说妇孺皆知，好歹也有几分名声。来来，干了这杯酒，就都是朋友了，今后若行走在路上有不长眼的冒犯各位，将小生名号报上去，保你一点事没有——人称小生，江湖百晓生！”
　　说到此处，曹示坤又停下来，四处看着。
　　可惜仍旧没谁理他，只有那个小少爷，忽的反袖掩住嘴一笑，被他那个小厮手肘一戳，赶紧收了笑，肃容吃饭。
　　曹示坤脸色黑了一半，纸扇扑簌扑簌的扇，重整旗鼓：“这世上就没有什么是小生不晓得的，就算现在不晓得，给小生几日工夫也能晓得。要是列位要什么消息，尽管来找小生，保你满意——价钱么，好说，好说。”
　　金冲终于抬头看他一眼，曹示坤以为终于有人理他，万分高兴，只见他微微启口——“你若不吃，那盘荷包里脊能移过来么？”
　　曹示坤另外半边脸也黑了。
　　金冲将菜盘子端到卷丹面前，低头吃饭如故。
　　正好，店家上菜，倏尔就从厨房过来了，两手都端着碗盘。宋剪烛正奇怪他为何这么急，定睛一看才发觉原来是天下第一菜，讲究的就是热，故而着急。店家一手将一碗金黄滚烫的锅巴放在桌上，另一手就跟上，将一碗虾仁汤浇上，立刻滋啦一声，好了。
　　六只手都向菜碗伸去，曹示坤脸色变幻，半晌，终于顺了气儿，也拿起调羹来舀汤吃。

　　当夜就住宿在这店子里。原本这些摆在官道的茶摊都只管吃不管住，不想这间却别有洞天，那三间草屋后头有一丛林子，林子后面有一块大石，大石后头有一个院子，五间瓦房，一口水井，三株月桂。
　　装饰并不多么华丽，但是干净。一间店家自住，两外四间就七人分了。那主仆二人自然一间，吃饭时已经介绍过，主子叫颜湛桥，小厮叫林子，自小一道长大，说是主仆，实则情同兄弟。金冲与卷丹自然一间，剩下两间要装下三个人，按理该是长者一间，但是曹示坤斜眼瞄着宋剪烛，口中啧啧有声，说什么也不愿意跟他一间，于是宋剪烛白白捡得一间独住。
　　宋剪烛进了屋，洗漱完毕就脱了偃月冠宽了衣裳，在床上躺下，不多时就睡了。
　　一夜无梦。

　　第二天一大早，宋剪烛睡得正酣就被一阵拍门声吵醒了。睡眼惺忪的爬起来胡乱洗漱一番，进了店堂坐下来，其他六人都已经到了。颜湛桥主仆面色还好，金冲与卷丹也不坏，倒是越无遮跟曹示坤远远两头坐着，眼下都是青黑的。
　　宋剪烛打着呵欠笑道：“怎么，晚上有什么节目，早上起来这样萎靡。”
　　曹示坤扭头使劲扇扇，仰着头拿鼻孔看人：“你问他。”却又自己说起来：“这个老贼，非要给我算命，我是谁，江湖——百晓生啊，有什么是我不晓得的？哼，你说我今日有血光之灾，我就好好的给你看。我想好了，这几日我就跟着这老贼走，叫他看看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到时候，你自己将自己的话咽回去！”
　　宋剪烛一听就笑了，揶揄的看看越无遮：“哟，终于有个人跟你较真了，您老自求多福。”
　　越无遮眼睛都没转一下，只高声叫店家上饭菜。
　　倒是金冲，瞧瞧越无遮又瞧瞧曹示坤，若有所思。

　　吃过饭就上路，两辆马车，一辆是宋剪烛四人的，另一辆是颜湛桥带来的。曹示坤是搭别人家的车过来的，只得求谁捎上，可宋剪烛那一车没地方了，颜湛桥与他有过节，一见面不是视而不见就是吵嘴，自然不愿带他。最后还是卷丹主动去了颜湛桥车上，这才给曹示坤空出了地方。
　　“卷丹美人，你的情意小生铭记在心一生不忘……”曹示坤攀着车门向另一辆马车高声唤道。
　　金冲原本已经上了车，又下来把曹示坤扔进车厢里，险些砸到宋剪烛。

　　加了几鞭子，夜宿一宿，到第三天午时，一行人都被马车晃得头昏脑胀，才终于看见封剑山庄的门楣。
　　说是山庄，却不在山里。江南多平原河川，山，也有，但是小气，北地来客斥之为土馒头，而这一片连土馒头都不见一个，真个是一马平川。
　　封剑山庄就在这平川之上，临着一条河，背着一座湖，却非要叫山庄。
　　颜湛桥原本都累极了，可一下车却活泛了，拉着林子赶着一群人往山庄里走。
　　武林盟主的家自然不是说进就能进的，门口立着一对守卫，也都是手执长枪铠甲护身，看体格容貌也都是不错的。颜湛桥一马当先，却被拦下，气得竖起了眉毛，怒道：“都瞎了怎么，连我也栏？”
　　那人仔细看他一眼，有些尴尬，道：“这……盟主说了，没请柬者，不得进。小、阁下……还是走旁门罢。”最后一句说得极轻，可惜后头不少都是有些功夫的，耳力不比常人，听了都是微微一笑。
　　颜湛桥气红了脸：“你、你……岂有此理！”说着就要硬闯。
　　那两个守卫面面相觑，似乎是想拦又不敢，只能将胸膛挺起来用血肉之躯挡着，两只手只在身后背着。
　　林子在一旁直叹气，将自家少爷拉到一边，咕咕嘟嘟不是说什么去了。
　　宋剪烛看四周几个人都看着他，忽然想起来有请柬的只有他一个，抓抓后脑勺过去了，在怀里摸了半天，脸色忽然绿了。
　　曹示坤见他磨蹭，悄声问越无遮：“怎么了？莫不是谁都没有请柬？”
　　越无遮也脸色不好，苦笑道：“有是有……就是不知还能不能集成一整副。”
　　曹示坤一头雾水：“一副？请柬现在也成套出了么？”
　　越无遮没理他，倒是卷丹想起来了，伏在金冲肩上噗嗤一笑。
　　那头宋剪烛颤颤巍巍的从怀里摸出一摞纸来，却捏在手里不肯给守卫看，守卫等得不耐烦，催了好几次才拿到手，一不小心没捏住，撒了，纸片儿散了一地。
　　曹示坤这才看见，这一地纸片儿有些写着正楷，是规规矩矩的请柬，可是有些却画着索子文钱，分明是……马吊牌。
　　守卫瞧了，脸色也僵硬起来，互相商量一下，终于叫来一个管家。管家仔细看看腆着笑脸的宋剪烛，又看看缩在后头还在生气的颜湛桥，终于一挥手，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