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天望》醒初

4、茶摊偶遇 上

　　封剑山庄离此地有二百余里地，宋剪烛从小在山上野惯了，什么崎岖山路没走过，这一马平川还能放在眼里；金冲也是有功夫傍身的，这么点路也不过一日工夫。可是越无遮却是个老头子，还有卷丹，真是行三步也要气喘的。要宋剪烛拿钱雇车是天方夜谭，最后还是金冲让小二叫个牙子来，雇了车，当天下午就上路了。
　　马车是最普通的那种，通体青漆斑驳，挂着一幅黑不黑灰不灰的门帘子，着手撩帘处泛着铮亮的油光。越无遮倚老卖老，愣是让金冲扶上了车，卷丹也坐了进去。车厢不大，最多再挤得进一人，宋剪烛吱溜就钻了进去，心安理得的在卷丹旁边坐下来。
　　金冲看他一眼，乖乖坐在外头驾起车。
　　临时雇的车自然不快，摇摇晃晃半天才刚出城门。宋剪烛一觉醒来只见一张老脸朝他龇牙咧嘴的笑，一个激灵醒十足了，赶紧往后一让。越无遮笑道：“醒了？还不如我这个老人家，枉你还是年轻人，一上车就睡。”
　　宋剪烛用衣袖掩着嘴打呵欠：“什么时辰了？”
　　“快酉时了。”
　　“哎，这么晃下去要到什么时候。不如，咱们找些有意思的事儿来做。难得卷丹美人儿在此。”宋剪烛笑嘻嘻道。
　　卷丹也正头昏脑胀，忽然被点了名，猛得醒来，犹自迷迷糊糊的瞧着宋剪烛，渐渐带上几分戒备。
　　宋剪烛从怀里取出那封帖子，并指作刀，几下就将厚厚的纸笺裁作几十方，窄窄长长一条，一面有字，一面是空的。宋剪烛向卷丹一摊手：“有螺子黛没有？”
　　卷丹一头雾水：“螺子黛没有，梳头油倒还有半盒，行不行？”
　　宋剪烛摇头：“那有什么用。”转而去问越无遮：“你吃饭家伙呢？笔墨总带着罢。”
　　越无遮不知他要做什么，却也从袖子里滑出一支笔来给他。宋剪烛接过来，拔了笔帽，见笔头已经干了，便放在嘴边呵开，闷头在纸片上写写画画。
　　越无遮这才看出门道来，也笑了：“果然好，可惜人数不对。”
　　宋剪烛笔头极快，一会儿就画好了，摞在一处理齐了，笑道：“三人正好。二人玩太冷清，四人又嫌吵闹。卷丹，你在小蓬莱生长，此道总是会的罢？”
　　卷丹此时也明白了，笑道：“自然会的。楼里的姑娘小倌儿，哪个不会？都是妈妈手把手教的。”
　　宋剪烛朝他点点头：“妈妈教你的此时不合用，我教你一个新法子，保证有劲头。你坐过来些，靠我左手边儿……”
　　金冲在外头赶着车，也留一只耳朵在车里，听到此处越来越觉得不对，暗道那小子莫不是要做什么龌龊事，眉头一皱回身撩起门帘子来，正要呵斥，却见那三人围坐一圈，膝盖上架一个蒲团，三双手正往蒲团上取纸片。
　　这是……
　　“怎么，金兄也想打马吊？你等等，玩过这局我与你换。”宋剪烛看也没看他一眼，忙着抓牌看牌，带着三分戏谑对他道。
　　金冲知道自己想岔，脸面还是黄姜姜的，耳根却有些发红，赶紧放下帘子坐回去，嘟囔一句：“你们玩，我赶车。”
　　宋剪烛嘻嘻一笑，嘴里向着越无遮与卷丹道：“这是我在山上时弄出来的玩法，那时候只有三师兄与七师弟愿意陪我，三个人不能玩正经的，就做了这么个法子，叫做‘有我师’，三师兄要叫它‘三人行’，我觉得不好听……”
　　金冲在外头听见他们笑闹，肚子里松了口气，又叹了口气。

　　暮色四合，车里三人马吊也打过好几圈，纸笺虽厚究竟也经不起这般折腾，已经软绵绵的了。人也乏了，如那纸笺般提不起劲，只靠在车壁上小憩。
　　金冲听见里头渐渐没了声音，也知道大家累了，便打算寻个地方过夜。马车才刚到官道不久，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此时天候和暖倒是不怕露宿，可总想有碗热汤喝才好。又走一段，终于在道旁看见一个茶摊子，歪歪斜斜的三间草屋，门两旁贴着一副鲜亮的红纸金字对联“茶亦醉人何必酒，书能香我不须花（注）”。门边还有一座灶头上架着一摞蒸笼，奶白的水汽袅袅盘旋。
　　金冲精神一震，向车里道：“有店子了，都起来喝碗热汤，再寻个地方过夜罢。”
　　宋剪烛一听见有店子，赶紧从车上跳出来，伸了个懒腰，嘴里嘟嘟囔囔腰好酸。越无遮也攀着扶手下来，金冲过去接了，又把骨头都快散了的卷丹扶下来。
　　宋剪烛一马当先冲进店子里，等金冲拴好马车扶着卷丹进门，他已经要了四碗小米粥一盘烙饼，并着两斤熟牛肉，又从怀里掏出冷馅饼来交给店家去热。
　　金冲扶卷丹坐下，自己也在旁边坐下。粥端上来，四人都喝一大口才觉得浑身都舒坦不少。
　　宋剪烛一边喝粥就咸菜，一边偷眼四下打量这店子。官道旁的茶摊子不多，也都简陋，不过两三副粗糙桌椅，泥灰敷的墙，里间是厨房，飘着熟肉的香气。除他们一桌，还有一桌，是三个年轻男子，原本一人一边坐着，一转眼两个就坐到了一边，推推挤挤的。
　　宋剪烛收了目光专心喝粥，正巧馅饼热好了端上来，他伸手取了一个就往嘴里塞，嚼得仔细。
　　“——你！滚过去，离本小……本少爷远点儿！”那边桌上传来呵斥声。
　　宋剪烛把头埋进碗里，喝呼噜呼噜作响。
　　“——混账！我家小……小少爷说了不要看相了，你还不滚！”
　　宋剪烛撕开一块饼子泡进碗里，顺手又夹起一片儿牛肉。
　　“——小……小少爷！咱们出去罢，犯不上跟这个无赖计较。”
　　宋剪烛夹起碗里泡软的饼子，夹在牛肉片里往嘴里放。
　　“——你这混蛋怎么这样——来人呐！”
　　宋剪烛又去夹第二片儿牛肉。
　　金冲手一扬，一根筷子倏地飞过去，直直戳在那个男子的书生巾上。
　　那男子动作一顿，慢慢转过头来看见一桌子四个人都埋头喝着粥，大约是一时判断不出是谁扰了他兴致，脸上立马儿就黑了一半，气势汹汹的站起来指着那一桌子大喊：“你们什么人？我与友人叙旧，干卿底事？”
　　金冲少了一支筷子，喝粥无碍，就是夹饼子牛肉不方便，卷丹便包办了，替他卷好了送到嘴边。
　　那男子一看，这桌居然还有一位漂亮少年，眼睛都亮了，手忙脚乱的拔下筷子扔一边儿去，扶正了方巾整整衣裳，走过来笑道：“各位英雄，在下无意冒犯，只是与友人有些……意见上小小的不合。”
　　越无遮看他一眼，照旧喝粥，抹抹嘴道：“你赶快把那两位友人追回来罢……天快黑了，前头可没过夜的去处。”
　　那男子转头一看，可不是，那两个主仆打扮的少年男子正沿着墙壁往外溜，眼看着就要出门了。那男子正色道：“我早与友人说好就此分别。”
　　摆明了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越无遮哭笑不得，看金冲一眼，见他正皱眉，叹了口气甩出一小锭银子：“今儿就算交个朋友，大伙儿一起喝两口，也请上你那两位友人，如何？”
　　那人眼睛瞧着那锭银子，大约是估摸了一下分量，摇头：“虽是荒地小店，却也有好酒菜的。”
　　越无遮翻个白眼，肘子一戳金冲，金冲回头，从袖子里摸出一锭大些的。那男子见了，笑嘻嘻的将两锭银子收了，眼巴巴的瞧着越无遮。越无遮哪里理他，又戳一下金冲。
　　金冲本也不想理他，却见卷丹一脸哀求的看着他，于是站起身来开口道：“两位……公子，天色已晚，此地又是荒郊野外，怕是有豺狼虎豹，不如一起还安心。我们四个在这里看着呢。”
　　那两位少年郎原本就在店门口磨蹭，估摸也是十分头疼这野地，得了这台阶便顺坡下驴，磨磨蹭蹭过来了。桌子有些小，越无遮就提议将两张桌子拼起来。
　　宋剪烛就坐在当中，身后就是相邻的桌子。
　　宋剪烛哪里管这闲事儿，兀自呼噜呼噜吃得香甜，放下碗筷才看见六个人全看着他，一时摸不着头脑，眨眨眼道：“怎么，都看着我？”
　　那中间穿鸭蛋青袍子的小少爷杏眼一瞪：“你站站，好把桌子拼起来。”
　　宋剪烛站起来，却只在一旁看，丝毫没有动手的意思。金冲原本只是看不得好人家儿女被欺负，如今没事了也不打算跟这几个打什么交道，也只是垂眼坐着，越无遮一瞧这阵仗，肚子里哀叹一声，只得站起来自力更生，谁叫是他起的头。
　　“你……也搭把手。”越无遮对那小子可没什么好脸色。那男子倒也乖巧，快手快脚的把桌子挪好，拖过凳子来请两位少爷坐了，自己才在一旁规规矩矩的坐下来。
　　越无遮叫来店家，要了几个菜两壶酒。店家是个六十开外的干瘦老头，驼着背，脸上皱纹纵横好像刻意打上的褶子，脚步倒是还利索，应一句转身就走进了里间，立时就有切菜挪锅子声传来，想是手法不错。
　　酒一下肚，嘴就开了。那男子自称叫曹示坤，说完后就笑眯眯的停下来，仿佛等着谁回答。可半天儿也不见有人应，曹示坤脸就垮下来了，叫道：“怎么，没人想说点儿什么？我是曹示坤啊，曹示坤！”
　　“我就晓得有个曹国舅，曹孟德也勉强知道，这曹示坤……真没听说。”越无遮斜他一眼。
　　宋剪烛给自己夹了一筷子假燕菜，低头就吃。这道菜讲究刀工，讲究火候，更讲究材料，荒郊野外的能来一碗……还真是新奇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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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本是北京万和楼茶社的对联，原句是“茶亦醉人何必酒，书能香我无须花”，下联平声特多，仄声就一个，我读着有些别扭就妄改了一个字，虽然还是有些别扭。没学过音韵，若有错欢迎指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