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伊人》绣品

52、五十章

　　我大为诧异。
　　常琛来了金陵已叫我颇感意外，不想顾长桢后脚竟也到了。
　　按吏制，春节朝廷是有假七日，却是要到年三十当日才会放，常琛与顾长桢今日竟先后到了金陵，便算是星夜兼程只怕亦是提前向朝廷请了假方才能在此时便赶到罢？
　　按理正月初一宫里应有庆典，百官皆要进宫给皇上太后拜年，虽说如今哀家是远在寺院为天下苍生‘祈福’出席不了，小皇帝虽是摆设，礼仪不可废。
　　顾长桢身为御史中丞位列三公，乃重臣之中的重臣，常琛是北王世子，皇亲国戚，这二人如此重要身份，更是南北两党未来的接班人，如何能缺席了庆典？
　　他二人却来了金陵，我以为不大妥当。

　　萧萧欢快得，七忙八慌的便扯起狐裘将我裹紧随后拖了我下山，我临出门前回头去看，屋内窗户紧闭，根本看不出有人来的痕迹。
　　冷姑娘这种刀尖上踩过来的人，果然是有真功夫的，来无影去无踪，比萧萧这所谓的江湖儿女靠谱多了。

　　我一路坐在摇晃的马车里闭目养神，常琛那里我是不准备去的，冷惊尘这高帽子给我戴过来却是效果不大的，顾长桢那里我到是也不想去，见了他便觉得闹心，却没办法不去。
　　索性，既来之则安之。
　　我问萧萧道：“我们是要去何处过年？”
　　“自然是顾园。”
　　“顾园？”
　　我笑道：“中丞大人动作真快，这才当官多久啊，陪都都置了府邸了。”
　　果然是高官厚禄油水多，银子来得真快，可惜是逢年过节正是官员明目张胆送礼攀交情的大好时候，顾大人乃我朝廷新贵，人人都巴结不及的对象，过个年得收多少的好礼啊，他却撇开一众洗得白白净净自动送上门巴心巴肝等着他赏脸宰的冤大头们来了金陵，实在可惜得很。

　　“这是老爷在生时购置的园子，与公子当官有何干系？”萧萧斜眼睨向我，道：“我们是商人，但并非个个商人都满身铜臭唯利是图，你瞧不起商人，我便也瞧不起你就是了。”
　　她憋憋嘴，一副本女侠不屑和你这般没见识的女子一般见识的模样。
　　我无奈。若我真是瞧不起商人，当初又怎会一门心思要嫁给他。我不过就打个趣罢了。

　　马车最后停在一处豪门大院前，到果然是相当气派的园子，我从窗帘里隐约瞧见那朱漆大门前的石阶下整齐立了好几排的家丁婢女，似乎是早就等候在门前。
　　车厢门被打开，一股冷风灌入，我冷得赶紧又将狐裘裹上。
　　萧萧率先跳下马车，撩着帘子在外面等着，我怀里抱着个紫金手炉，躬身埋头方才踏出车厢，一柄绘花的纸伞撑在了头顶挡住迎面而来的风雪，我正要伸手搭上面前的那只手，忽地察觉不对。

　　这可不是女儿家的手。
　　眼前这修长手掌，无论在形状还是肌肤，皆是比女子的纤纤素手还要优美柔润，但这尺寸，若真是姑娘家的便着实有些吓人了。
　　我的视线落在踩在地上的一双深灰色狐皮珠履上，往上是一袭深红的锦绣长袍，宽副下摆上银丝线绣出大朵的海棠花开似锦，银灰色腰带镶着数块玛瑙鲜红如血，一只羊脂团龙白玉佩垂于腰际，再往上是一只洁白修长的手、肤如凝脂、指若柔荑、握着伞柄在身前……
　　再往上是脖子上围的银貂皮毛……
　　再往上……

　　我淡定再抬眸，油纸伞下，顾长桢一张艳若春花欺霜赛雪如白璧无暇的清绝容颜映入眼帘。
　　他撑着伞，漫天飘舞的细雪中，金丝边绣的宽袖随风轻扬，伞柄倾斜过来，为我遮挡去头顶飘落的雪花。
　　那双乌沉沉恬静如水的眼眸深沉凝视着我，深邃得简直像是要把人的魂魄都吸进去。

　　我缓了一口气。
　　深冬的冰天雪地素白银光中，这一抹绝色嫣红，却比那枝头迎霜吐蕊的红梅还要令人惊艳。
　　泥煤的顾郎，这一顾倾城的主儿，果然就是劳资上辈子造的孽这辈子渡不过去的劫！
　　甚话也未说，单往我面前一站，好歹算是见过举国上下无数美人的堂堂皇太后也就是哀家，都止不住的心神荡漾。

　　他这一身打扮十分合我的口味，我从未见他穿过这般浮华鲜艳的颜色，却是穿得很没天良的好看，鲜嫩得来又矜贵雅致得很。
　　撩人，相当的撩人！
　　我感觉头晕了一晕，忙运气强压下来，心里直念着阿弥陀佛，伸手搭上去就着他的手下了马车。

　　方才在地上站定，忙有数人迎了上来见礼。
　　领头的中年大叔应是这顾园的总管，兴许是从苏州顾府调过来的，说话带了些地方音，一口一个‘夫人’对我叫得殷切无比。
　　我不禁心中略有些异样感觉。

　　眼前这是在顾园，门前石阶下恭敬而立的全是顾家的下人，他们管顾长桢叫‘大人’，管我叫‘夫人’，这个……怕是不大妥当哟。
　　我捧着手炉并肩站在顾长桢身边，眼前这一班子家丁婢女人数有三四十余人，加之外围列队的侍卫，足有百余人，想必是全府上下都出动了。
　　如此大的阵仗未免过于隆重，我轻飘飘瞥了管家大叔一眼，方才端庄含笑道：“先夫姓常。”
　　管家楞了楞，抬头飞快地觑了眼顾长桢的脸色，忙又赔笑道：“是是是……”
　　一迭连声地‘是’着，就是未曾改口叫一声‘常夫人’。

　　身旁，顾长桢冷冰冰瞥我一眼，这一眼瞥得尤为凛冽，不比眼下这寒冬腊月呼啸而过的北风逊色。
　　我正要含笑瞥他一个回去，忽然感觉抱着手炉的手被拉开，他牢牢握进掌心里，就这般当着下人们的面牵起我的手踏入了园子。
　　“夫人，我来帮你拿罢。”
　　萧萧走在我的另一侧，瞧见我只剩一只手抱着个不算小的紫金炉知道我感觉沉，忙给我接过去，却是托长了调子，一声‘夫人’叫得一波三叠跌宕起伏得很。
　　言罢，又刻意压低声音在我耳边嘀咕道：“我说大过年的你就不能让公子舒心些？尽说些叫人糟心的话。”
　　我稍微检讨了一下。

　　萧萧在山上望眼欲穿盼了这么些日子总算是把人盼来了，难免高兴过了头，一扫连日来的萎靡，我们一路往里走去，她便叽叽喳喳个不停，沿途都在东张西望，说这园子她不曾来过，只听说是老爷以前收下的，不断感叹说这园子如何漂亮，修建得美轮美奂。
　　管家大叔便忙不迭向我们介绍起这园子的来历，说这园子是前朝建筑名家手笔，经过了多少人之手才辗转成了顾氏的产业云云。
　　这些我到是无多大兴趣，神马名家手笔在我这种不懂建筑的人眼里亦不过如此，不过我对这园子的来历却是知道一些的。
　　这‘顾园’原叫‘三千园’，这‘三千’既是指‘弱水三千深’的情深，亦是指‘三千宠爱于一身’的专情。
　　此园乃前朝一位出身富贾的驸马花巨资修建来讨他的公主妻子欢心的，商贾出身的人，能尚公主本已是奇谈，更大的奇谈却是这位驸马爷在五年后因造反被诛满门，那公主亦以身殉夫，这园子后来被转手数次，经过前朝末年的战火被毁得七七八八，不想最后竟是顾静水买了下来重新修葺完善。

　　多了这一番男欢女爱的情意在其中，亦多出了几分风花雪月的风流韵意，我不免好感顿生，管家大叔随后重点介绍起景致。
　　这园子占地极广，分东西苑，亭台楼阁林立，大景致便有十余处，后山还有大片梅林，沿着梅林小径一路寻幽探秘，会发现那梅林深处却是水流花放，路转风回，尚隐藏着一处如世外桃源般的美景。
　　那里是鸟语花香，百花常开，是一处天然温泉的所在，以前叫‘天恨水’，老爷买下后改了名字，如今叫‘春归处’。

　　萧萧听得蠢蠢欲动，立即就要去后山赏花，重点是要去那桃花源般的‘春归处’瞧瞧。
　　我本听得亦颇为蠢动，却感觉顾长桢牵着我的手紧了紧，蹙眉道：“今日天寒，赏花不必急于一时，待哪日天气放晴再赏不迟。”
　　我们两个登时都有些萎靡。
　　顾长桢本人到是一点没有败坏了他人兴致的自觉，面色无波牵着我进了暖阁。
　　大约是因为我手凉，他进屋便命人将暖阁里的炭火再烤旺些，上了热茶。
　　这屋里原本就烤着炭火，早已将屋内烤得暖烘烘的，他牵着我过去坐在为首的圈椅上，这位置应是女主人的座儿，我坐的话不大合适，不过我也淡定了，都被叫了老半天夫人了不是？

　　管家立在下首躬身对我们汇报着接下来的安排，说是掌灯时分在凤台开宴吃年夜饭，请了两个歌舞班子表演助兴，府里下人亦自行编排了节目，拙劣粗浅是在所难免，毕竟不是专业科班出身，主要是一片心意。
　　又说安排了击鼓传花、猜谜等余兴节目，到时要烦请大人写几副‘福’字做赐下去，好叫下人们沾些福气。
　　旁边伺候的丫鬟这时也没闲着，陆陆续续端上了糕点炖品，我今日忙着扫扬尘，午膳本就用得潦草，萧萧一听说顾长桢到了，忙天赶地的急着下山，我在马车上连口糕点都没吃上，如今饥肠辘辘，便不客气的叫了丫鬟给我盛了碗燕窝羹，一面听着管家汇报一面喝，嗯嗯嗯的应着。

　　萧萧心里还惦记着那‘春归处’，坐在下首不停给我使着眼色。
　　我以为顾长桢这个人，是颇为油盐不进的这么一个人。这大约与他年少便当家主持诺大的家族生意有一定的关系，需要他做决策的事务太多，久而久之，难免独裁专/制了些，只要是他定了的事，你是很难劝得动他改变主意的。

　　萧萧给我递眼色，我便也给她递回去，斜睨过旁边的顾长桢，对她挑眉，意思是，这个人，我可拿他没办法。
　　她对我挤眉弄眼比手划脚，瞧那意思是喊我不要大意的用美人计吧。
　　我侧过脸一瞧顾长桢从来冷清清的面容，抖了抖，美人计？饶了我吧。这天寒地冻的，不得被他给冰死！
　　我不禁就想起司马音形容顾长桢的话，冰镇了上万年的木头桩子，实在是既到位又传神。
　　萧萧应是也想到了这一茬，我转过眼便看见她无声对我动着嘴巴，我费力看了半天，就见她用口形在重复，“去泡泡，泡泡……”外带对我挤眉弄眼满眼促狭的笑意。
　　我想了想才推测出她说的内容，大致是“公子才该多去那处温泉泡泡。”
　　我不妨被呛到，险些没憋桩扑哧’笑出来。
　　她笑得乱七八糟，乐不可支，我两个暗地里眉来眼去得正火热，忽见顾长桢放下茶杯，对管家吩咐道：“备轿。”

　　噎？我们同时觉得很莫名，尤其是一本正经认真在报事的管家，更是一头雾水。
　　萧萧以为我们眉来眼去被顾长桢发现了，马上面露怯意，直用眼神向我求助。
　　我便对顾长桢问道：“要出去？”
　　年三十的，这是要上哪去？
　　他转过脸来对我道：“此去后山路途尚远，你们乘轿过去，切勿吹风。”
　　他嗓音低软，容色柔和的看着我，我有些发愣。
　　长久以来，他从不曾再用这种口吻这般神情对我说话了。
　　我无言望着他，一时有些恍惚失神，怅然得很。

　　薛少潘立即毛遂自荐要为两位手无缚鸡之力之弱女子保驾护航遮风挡雪，萧萧笑嘻嘻的站起身，拍了拍裙子大模大样道：“薛壮士，走起。”
　　我也跟着站起了身，侧过脸看向顾长桢，“你呢？”
　　问出口以后方才察觉这话似乎问得过于顺溜了，自己都不免一愣。
　　“尚有些事务处理。”顾长桢容色越发柔软，从椅上起身扬了扬手，丫鬟立即将我的披风递上，他亲手为我裹紧披风，系好领口的丝带，顿了顿，方才慢慢放下手，“早些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