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伊人》绣品

45、四三章

　　司马音没回答我的问题，反倒是眼睛珠子转了转，冷不丁对我开口道：“太后，你可知道我其实早就认识顾丞了，那时在金陵城，我曾见过他。”

　　“就在你生辰前几日，他就住在离境阁相隔不到两条街的客栈里，你成日与常琛一起自然不曾注意这些，我却是看到过他，更主要的是后来常琛离开我们回了普云寺，他也来了寺里。”

　　“他在寺里住了好些日子，每日皆会去拜访师祖婆谈经论道，师祖婆还很喜欢他，说他有慧根，还极力怂恿他出家，说是将来定能成为一代佛门大德。”

　　我一面感叹着顾长桢果然长辈缘就是好，我师父那么个不靠谱的人都对他青眼有加，一面听着司马音不紧不慢地继续叙述。

　　“寺里的姐妹们私下都在悄悄议论他，本来一个男香客不带女眷独身到比丘尼寺且一住便是好长时日便颇为引人侧目了，加之他那身风华气度，谁个见了不是春心荡漾的，那威力可不比常琛当初夜夜在假山上弹《凤求凰》扰乱军心差。我师父都说这是继凤求凰事件之后的‘色劫’二了。”

　　“此事常琛想必知道，唯有你不知道。你是师祖婆的入门弟子，身份比我们这些一般弟子高得多，寻常也不与我们多接触，自然不知此事。哼，”司马音鄙视的看了看听得惊诧万分的我，“人人皆知的事，偏只有你自己被蒙在鼓里。”

　　“我那时还偷偷在他住的禅院外面打过好几回转，有一次听见他在吹笛，那曲子甚是缠绵悱恻，我好奇出去问他那是什么曲子，那时他可不似如今这般跟个冰镇了上万年的木头桩子似的，虽话少亦不爱笑，对人还是温文有礼的，或许是身在佛门清净地，我感觉他的心境也是极平和的，哪似如今，浑身上下一股子冷厉之气……”

　　司马音又满含深意地瞥了瞥我，继续道：“他对我说这曲子名为《婆娑吟叹》，是他为一名女子所做。我问他那女子在哪里。他说他身在娑婆世界，而那个女子在大千世界的另外一片天。我还以为那女子死了。”

　　“婆娑，亦为‘堪忍’，婆娑世界，亦是指人世间。”

　　“人世间芸芸众人，熙熙攘攘，来来往往，我们或许追逐名利或许追逐爱欲，总是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身在这万丈红尘中，无法做到无欲无求，众生皆苦，却堪于忍受这诸般苦恼而不肯出离，这是痴男怨女的世界。他身在其中，他说你在另一片天空。”

　　司马音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我想，他其实是在说，他是身在苦难的人间，而他希望你能在天上的净土。”

　　“那日在丽春台我见到他，将事情连起来一想便知他所说的那个女子定是你了。不过那时在寺里我脸上有大片红斑，与他亦交往不多，他不认得我亦不出奇。”司马音讲诉完毕，最后做出了总结语，“我成天儿望着和他好好聊一聊，可是他都不搭理我。”

　　我总算是听明白了，揉着太阳穴无力吐出一口气，“你莫要告诉我你对顾长桢这莫大的兴趣全是源自于你强烈的八卦心理？”
　　“没错。”司马音答得非常干脆利落而且坦诚，“我就想知道你们之间有着怎样的故事，常琛又在里面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我未料到她寻常这般大大咧咧，竟然会有这样细腻的心思。

　　“结果呢？”
　　司马音淡淡说：“关于你们之间的事，萧萧向我透露了一些，我并不十分了解你，无法妄下定断，也不好说什么你对不起他之类的话，我只能说，我是为顾长桢难过的，我也为我自己难过。”
　　“若是不曾遇见过你们，我的日子会过得很好，很好很好，至少一生常伴青灯古佛亦比现在要好，顾长桢自不会娶我，常琛也不管我，父侯要把我嫁给温思燕那个死人妖，也是我自己咎由自取，我还能说什么。”
　　司马音站起身道：“太后若是亦不管我，那我只有回去扯上三尺白绫上吊了。”

　　她最后这句话绝对是点睛之笔，完全暴露了她自己。
　　没事装什么感性，想要哀家为你做主你便直说，搬出顾长桢来弯弯绕绕说上这大段大段令人揪心的话，虐得哀家死去活来气都有些缓不过来。
　　我微微垂下眼，沉默了许久，低声道：“那首曲子，你还记得调子么？”
　　司马音灿烂一笑，“不记得了，我不大通音律。你不如自己去叫顾丞吹给你听。”
　　我抬眼了然看向她，“你想要哀家指婚你与常琛？”
　　这姑娘这两年来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上演了一次又一次不过是在闹别扭，等到他爹真要将她许配给别人了，她又急了。

　　“我能帮到他。”司马音大言不惭信誓旦旦。
　　我并不否认她的说法，点头道：“如今常琛会需要你，但若是由我指婚，只怕效果不大理想。”
　　“太后是舍不得？”她挑衅望着我，“莫非太后还想改嫁给他？”
　　我低头又是一阵沉默，司马音等着等着有点急了，“太后？”
　　我严肃道：“我在认真思考你所说的话。”
　　司马音彻底急了，“你可是先帝之妻，若此时你再与常琛闹出点不好听的事，任由南党那群人给他乱扣帽子，那无疑是雪上加霜。”
　　“你说得没错。”我坦然点头，“但仍是那句话，若是由我下旨只会勾起他的逆反心理，结果只怕不能尽如人意。反而是你，若能说服你的父亲改变心意，在此时刻重提司马氏与北王联姻之事，我想他便是再任性亦是顾全大局之人，你可以一试。”

　　司马音愁眉苦脸的走了。
　　她来见我与没见其实无任何差别，想要的只能通过自己努力，不要指望别人，她若是能说服她父亲或许还有机会与常琛结成眷属，若是无法说动，只怕她就得真的嫁给温思燕了。
　　司马音离开前最后对我说：“太后，我听萧萧说，顾丞最近……似乎有些反常。怎么个反常法她也没说清楚，我也没大听明白，只听说过去你盛赞的那个洁身自好二十四年来守身如玉如一日美名天下传的顾郎，如今频频出入楚馆秦楼夜夜笙歌，听闻他不久前才遇刺身受重伤，如今伤势未愈，这般下去，我不知他是不是不要命了。”

　　我淡然望着她离开的背影。
　　她是把哀家当傻子吧？
　　这一刻，我脑子异常的清醒并且前所未有的英明了一回。

　　谁都知道楚馆秦楼那种地方最是能掩人耳目干些见不得光的勾当，顾长桢若当真伤势未愈便一反常态频频出入烟花之地，那不是不要命，是想造反了。
　　想我对顾长桢起疑，继而对南党采取措施？
　　为了心上之人，再率真善良的女子果然也是可以狠毒的。
　　我若在这时候打压南党，司马定兴这个刚跳反不久的新入党人物尚未站稳脚跟，瞧见形势扭转，或许就会真的又回头去找北王，她就可以如愿以偿了。
　　她那点小心思我一眼就能看透，继而哭笑不得，这丫头我真不知道说她什么好了。

　　下午天气晴朗些，我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还是出了门，直接便去了顾大人府上。
　　来府门前接人的是萧萧，隔了这么久再见面，她看着我的眼神依然不大友善，我到还是记得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闻姝，我以后只当不识你。”
　　她果然是说到做到，冷着脸引了我入府，其间一句话没肯对我说。

　　我们一路进了顾府，萧萧看了看跟在我身后的含翠，我便只得叫含翠不必再跟来。
　　萧萧带着我在偌大的府邸弯弯绕绕一路往深处行去，到了后院深处，竟然有大片的蔚翠竹林，她停下了步子，指着竹林深处道：“公子在里面等你。”
　　我遥遥望向那一片翠绿的海洋，依稀可见有一栋两层高的小竹楼独立其中，我顿在原地，怎么有种自投罗网的感觉？
　　是我的错觉么？

　　萧萧没再对我说什么直接转身离开，我硬着头皮，仍是踏进了竹林。
　　不过数百丈，我走得却很缓慢，现在我越来越害怕面对那个人，相见争如不见，宁可从此陌路，亦比现在这般情景来得好受。
　　然而纵使如此，今日我却不得不来。
　　闻复身为我的影卫，在我还是个只会蹲在院子里玩泥巴的黄毛丫头开始，那个小小的少年就开始如影随形的保护我，在我啃着一串糖葫芦不知道看路直接走进荷花池里的时候，他会从天而降从水里救起哇哇大哭的我，在我捅了马蜂窝被蜜蜂追得满头包的时候他会奋不顾身跳出来抱起我夺命狂奔，在我夜里被雷声吓得嘤嘤直哭而奶娘依然睡得呼哧呼哧的时候他会扔出一块小石子打醒奶娘，然后躲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听奶娘给我讲床头故事。
　　闻复之于我，是如亲人一样的存在，若说身为义兄与我一起长大的韩授是我的竹马，那么闻复无疑就是我的暗中大竹马，并且是保护过我无数次的大竹马，我会尽我一切的能力让他无事。

　　提起裙摆踏上竹楼，一步一步缓慢踩踏阶梯的声音在这一片寂静的天地间显得极其突兀，清幽宁静的竹林中间或响起几声鸟雀叽叽喳喳婉转的叫声，更显得这座竹楼仿佛是谁人与世隔绝的心灵净土，而闲人止步，让人有一种闯入了别人的领地扰人清幽的唐突感。

　　我站在门前顿了顿，深吸一口气，起手推开了门。
　　竹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我先是快速在眼前布置清雅朴实的屋里扫过一圈，然后，呆了呆。
　　原本以为会看见某个身负重伤之人面容苍白虚弱的躺在竹榻上，榻边的托盘里放着染血的绷带和无数瓶瓶罐罐，桌上一个红泥小火炉咕噜咕噜熬着药。

　　结果却是，他衣冠整齐一身白衣如雪临窗坐在一把竹椅上，低头出神看着手里拿着的一张宣纸。
　　阳光斜照进窗，投上他无一丝血色的脸庞，那张如玉般莹白的脸庞越发是宛如冰雕一样的剔透。
　　以我所站的角度看不全那宣纸上的内容，只大约能瞅到像是以朱砂描出的一副类似花纹一样的东西，心中不知为何蓦然升起一种异样的不祥之感。

　　我此番过来目的很明确，是以开口便直奔主题，“闻复在哪里？”
　　爹说闻复身受重伤，必然需要大夫更需要人贴身照料，然而我在这楼中感觉不到一丝人气，似乎整栋楼里只有我与顾长桢两个人，我以为闻复应该不在此处，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

　　顾长桢从画中抬起头，“他不在此地。”
　　他抬头的那一刹那我看见似乎有什么自他眼底一闪而逝，他站起身，卷好手里的宣纸，步调不紧不慢地走至书案前搁置在案头，回过头，他神色平和，精致如画的眉眼笼在冬日暖暖浅浅的日光里，整张脸庞透出淡淡华光，动人心魄的美丽，我竟看得有些目眩神迷。
　　不如过往那样一身的冷厉沉郁气质，他此时此刻收敛了全部的锋芒，像是心平气和预备与我好好谈一谈的模样，口气难得的柔和，“进来。把门带上。”

作者有话说

　　这次是真的送羊入虎口了哦哦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