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伊人》绣品

15、番外：咫尺伊人，恍若天涯（上）

　　“公子，是……文小姐。”
　　他蓦然抬眸，端杯的手一颤，茶水溢出溅在账本上，晕开一片水墨色。
　　女子宛如自水墨画中走来，风姿绰约，初一跨入戏院，立时吸引去了全部的目光。
　　她笑吟吟缓缓展开桃花扇半遮住面，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秋水眸，支客的小厮仍是呆了呆，低头未说话，躬身在前引了她上楼。
　　她自持天生丽质，寻常总素面朝天，今日竟难得妆点了一番，那曾经镌刻于心上的眉眼，经过淡妆轻描，越发明艳妩媚，顾盼间，若秋波婉转，流水缱绻。
　　一颦一笑，使人轮回甘堕、万劫不复。
　　即使美人半遮面，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风流尔雅气质，仍是所有人注目的焦点，她对这些关注泰然处之，执扇掩面，单手提起繁复裙摆，拾阶而上……半途，似侧眸望来。
　　明知她的视野看不见，他仍往后微避，“仲明，放下垂帘。”
　　戏台子上锣鼓声一声紧促过一声，重鼓一锤……他眉头轻压，手抚上胸口。这胸腔里的心脏，似乎，又再跳动了。
　　旧梦、故地，失而复得……她又近在眼前。有淡淡的喜悦若溪水涓涓流淌过心田，滋润曾经干涸荒芜的土地。
　　那样清晰，无法忽视。
　　“继续报罢。”
　　她在斜对过西面的尾间里坐下，他又望了望，低头看向账册。
　　耳中听着仲明汇报各地商铺的情况，却如何亦无法集中精神，不时抬头望两眼侧对楼的女子，她望着戏台，神色落寞，双目含愁。
　　那样一双明眸，曾经清澈动人，不带半点红尘的味道，而今，又为何蕴满哀愁？
　　有小贩进去询问是否要瓜果，她稍稍回神，随后在果篮里挑来捡去半日亦未有结果，小贩不耐与她争执了数句，最后到被她说得心甘情愿下去将水果洗净切好端上来。
　　她捏着丝帕，尖起手指在那碟果肉中又挑来捡去许久，方才选出一片梨怡然吃着，矜持地细嚼慢咽。
　　他隔着垂帘远远凝视，不觉，唇角微弯。
　　“公子，用些膳食罢。”戚仲明轻声试探道。
　　用膳……不记得上次用膳是在何时，无胃口，亦并不在意身体。
　　点了下头，任他将账本撤下，戚仲明对门前侍卫压低声音吩咐：“还不速去备膳。”继而，又补充道：“上盘梨来。”
　　掌柜亲自上来呈梨，仲明在门前嘱咐他勿要大声，他不明所以随意抬头，一瞥之后，蓦然神色大变。但他到底知分寸，脸露疑惑依然低头默默退下去。
　　戚仲明自柜中取出餐具摆好，他启筷夹了一片梨，抬眸，她正蹙眉嫌弃瞪着手中那片切得不大匀称的梨，十分勉为其难的轻咬了一口。
　　他亦启唇咬下。
　　一餐饭吃得极慢，戏台上已唱过三折，她慢悠悠剥着板栗，不时往这处望来，面带狐疑。
　　有卖鲜花的大娘进去。
　　“小姐，那边南戊间的公子说，鲜花配美人，这一篮牡丹请小姐随便挑拣。若是不喜，公子家后院种有许多珍品，也随小姐挑拣。”
　　她抬眸望向南戊间，锦衣的年轻公子翩然起身遥遥对她抬袖一揖。她回以一笑，继而埋头，又是一贯的动作，尖起手指在那花篮中又挑来捡去许久，终是挑出一朵艳红牡丹。
　　那公子见状站起身便似要过来，又见她请那大娘将花梗剪下，随后，出其不意闪电般簪入卖花大娘的发髻之中。
　　那公子与大娘皆愕然呆立。
　　“鲜花配美人，烦请大娘代我前去谢过公子美意。”她笑容慧黠。
　　戚仲明以手掩唇咳了咳。
　　他缓缓垂眸。
　　尤记得那时，她初到顾府，闻说顾氏是商贾之家，她对经商颇觉好奇，提出要跟他去商铺见识。顾家经营的是丝绸、玉石以及米粮生意，各处商铺前来光顾之人自是女子居多。每每，圃入商铺，总有女子已等待多时，有大胆些的，会含羞带怯上前来送他物饰。她总在旁瞧得兴味十足笑容暧昧，不待他出言推辞便自作主张伸手代他收下，事后他无奈告诫不可再如此，她则漫不在乎笑吟吟道：“女孩儿的心都是颗无价之宝珠，公子做的是珠宝生意，怎不识爱惜。”
　　后来，他懂得了爱惜，她给的，却原来是廉价的鱼目……
　　“小姐说与公子……不过逢场作戏。”
　　手抚上心口。
　　……纵然你说只是逢场作戏，与你共度的晨风夕雨花前月下的辰光我依然未能忘记。它们都刻在这里。
　　自重逢那一刻起，这颗心似乎又活了过来……继而，狂喜狂悲，痛彻心扉。
　　“公子，对不起是奴婢骗了公子，小姐未死，奴婢是逼不得以……”
　　“老爷想送小姐进宫，小姐要当皇后，老爷没那个能力，小姐便负气离家出走。后来太傅去世，皇上天天闹着要废后，老爷便传书叫小姐回去，说时机成熟……其实，那时小姐一直与老爷有联系。奴婢这里有小姐与老爷亲笔往来的书信。奴婢带在身边，本是想，小姐一走了之，公子定然心急如焚，公子对小姐一片深情，若寻不到定不会放弃，奴婢想若能告诉公子真相，公子亦好放下往事不必耽误终身。但奴婢没想到，公子你寻小姐竟寻来京里，老爷担心此事若被皇上知晓小姐会就此失宠，便叫奴婢告诉公子小姐已死……”
　　手在膝盖上寸寸紧握成拳……
　　曾经有多痛，便会有多恨……
　　“妈呀……青天白日，居然见鬼了！”
　　他猛然抬眸。
　　“大白天的，哪来的鬼。你瞧瞧我有影子么？”
　　“不是鬼？原来竟是相像之人。真真奇哉怪也，世间竟有这般相像之人。”
　　“我便是文姝姝。”
　　“你你你，你三年前不是已死？”
　　一阵沉默。
　　“文小姐，你真未死？”
　　“文小姐与顾公子大婚当日不辞而别，顾公子天南地北寻你只差未闯进京城皇宫去寻人了。后来，小的闻说小姐离去原来竟是身染绝症恐将不久于人世，不忍顾公子伤心断肠，方才黯然离去，一个人凄清离世。……莫非，那是一处假坟？”
　　仍是沉默。
　　“小姐，你何苦忍心这般折磨顾公子，任你有天大的理由亦千不该万不该这般狠心绝情对待如此痴心爱你的男子……”
　　她沉默。
　　他望着她，多期盼她能辩解，哪怕仅仅是苍白无力的一句“我是迫不得已。”，但她只是淡淡的沉默着，一再的沉默。
　　他原不相信，他原固执的认为，对他，她亦曾动过心亦曾动过情……他原一厢情愿的去以为她只是身不由己……
　　只是逢场作戏么……
　　原来，真的只是逢场作戏……

　　三年来，这雅间他仍包着，常来此处理事务，俨然呆在此地的时候比顾府书房更多。
　　有时会独自一人坐坐，看那戏台之上上演着一出出人世间的悲欢离合、爱恨纠葛，却独独不敢再看《人面桃花》。
　　今日他来听最后一场，听罢这一出，他们之间，便如帷幕……缓缓落幕。
　　她却来了。
　　就在眼前，望着戏台，神色落寞。

　　你我既绝无可能，便不要再流露出这样的神情让我看见。
　　那样，我会生出奢望……
　　姝姝，那样我又会生出奢望……
　　然后，再一次，万劫不复。
　　姝姝，放我一条生路，如何？
　　如何？

　　“公公，你不能送媳妇走，媳妇……媳妇已有身孕。”
　　听说燕王欲送她走，他急急赶至，听见那娇软声音说出的竟是这样一句话。
　　一瞬间有异样的感觉划过心头，电光火石间，那些以为不过是一场梦的影像霎时变得真实。
　　那日清晨醒来，他忍着头疼抚额缓缓坐起，抬眸淡淡扫向只着亵衣惊吓退至榻下俯首而跪的女子，又瞥向床单上醒目的落红，意外面对这种事竟仍然无所动容。
　　心如死灰，大抵不过如此。
　　彩染言辞闪烁，心中并非没有怀疑，却未尝不是想就此……逼自己放下痴心妄想。那些因知她未死而又升起的痴心妄想。
　　然而，不过‘有孕’区区二字，他的防线便土崩瓦解。知她应是缓兵之计，却无法克制那一刹那心中再次涌起的……荒唐的奢念。
　　未细想，踏步而出，“是我的。”
　　于是，再一次万劫不复。

　　“时至今日，你仍不肯对我说出那个男人是谁么？”
　　“闻姝，我只问最后一次。那个男人是谁？”
　　“我问你！你腹中可是我的孩儿？”
　　数次三番逼问，他只想听她亲口告诉自己。
　　而她终究，是一再给他希望，又一再让他绝望……
　　足以灭顶的绝望……

　　“听说西壬间里来了个大美人，我去看看，咦，你怎这般气愤模样？”
　　“别提了，什么大美人……顾公子，”那小厮跑进来，“顾公子你也在？小的见到文小姐了，她竟没有死……”
　　他抬眸望过去，满目空茫……她已离去。
　　戏台上小生凄切的悲呼隐约之间缭绕入耳……“落花犹在，香屏空掩，人面之何处？”
　　“她已死了。”
　　他淡淡端杯，眉峰亦未见再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