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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番外:咫尺伊人,恍若天涯(下) ...


  •   那日烟雨桥上初见,他便对她刮目相看。
      一个女子,当街大庭,竟对两个恶霸拳打脚踢。凶悍如斯。
      转而,她又柔弱姿态毕现,抚额昏倒进他的怀中,任如何喊都不肯醒。
      哪有这般无赖的女子?
      他唯有将她领回了府中。
      知她并非寻常,知她有所隐瞒,甚至那日无意间听见她与婢女的交谈,“小姐,我们几时回去?离开那么久,夫人一定很担心。小姐回去与老爷好好说罢……”
      知她是离家出走,便隐约猜测到几分缘由,原当问明情况送她回去,竟不知为何,日复一日,皆未提及这个话头。
      每日,皆能遇见她出府,有时罗裙绣裳,有时则女扮男装。她总言笑晏晏唤他顾公子,礼貌寒暄再拜辞而去,不若其他女子,总千方百计近身寻话说,便是矜持的亦在临去时频频回眸,秋波暗送。唯有她,离去便是离去,目光并不留恋。
      近来,她出府的时辰大幅增加,每日早早离去,日落西山才回,问过府内下人方知是她结交神医徐罗浮,近来跟随在旁学习医理。
      有些诧异,徐罗浮心高气傲,一身桀骜,太医院首座之位亦不屑一顾,逍遥于世,视钱功名利禄如粪土,竟难得对她青眼有加。
      母亲说,她非池中物,若非侯门女,亦当身在将相家,顾氏商贾平民之家,只恐结交不起。
      他回想着她的一言一行,谈吐文雅,满腹锦绣,举手投足,婉约大气,豆蔻年纪,已难掩其浑然天成般风华气度,出身如何,教养如何,一望而知。
      母亲说,长桢,不可有违我顾氏家训,不可忘记你父临终遗言。
      “你最近……怎,好似刻意在回避我?顾公子可是因那些流言蜚语?公子是雅量之人,谣言止于智者,你我心怀坦荡,何惧人言?”
      “流言蜚语顾某并不在意,只担心累及姑娘声誉……是以,近日方才刻意疏远。”
      “原来是如此。”她似乎松下一口气,又对他言笑晏晏,语带试探意有所指,“我还以为是因我有毁公子清誉,夫人要赶我出府去。”
      聪敏如斯,通透如斯。
      他沉默不答,她便眼珠一转,大胆欺身上前,主动拉近彼此的距离,“顾公子,你我可算朋友?”
      他目不斜视,“自然。”
      “既是友人,姑娘公子这般呼来唤去实在拘泥,不如我唤你长桢?”
      他垂眸,她立得极近,他身姿颀长,她便需得仰脸,娇媚容颜在阳光倾照下明媚一片,扬起的扇形睫毛下明澈双眸波光荡漾,偏着头,笑容婉然,神情娇憨。见他垂目相视,更是大胆踮起脚离得更近,轻轻“嗯~”了一声。
      他窘迫别开眼。
      “诚如姑娘所言,既是友人,不必过分拘泥俗礼,姑娘自可唤顾某长桢,却不知,顾某唤姑娘芳名会否冒犯?”
      “有何冒犯。”
      她终退开一步,手中折扇缓慢敲打掌心,全不在意漫声道:“瞧我今日这身衣裳,女扮男装,你我便效仿那梁祝二人,结一段男女之谊亦未尝不是美事一桩。”
      分明是不恰当的比方,他竟……未出声纠正。
      后来……
      她开始唤他‘长桢’。
      常爱女扮男装出现在面前笑吟吟戏呼他‘山伯’。
      每日出府回府的路总会遇见她经过。
      在晚膳以后会跑进书房拉他出去逛夜市放河灯……
      后来,不知不觉身边处处都是她的笑语嫣然,生活变得多姿多彩……
      后来,他去京中办事,回来竟不见她来迎接,问及府内下人,个个含糊其辞。他心知有异,前去问过母亲方知她竟已离去,他追问去向,母亲只道:吾儿,需勿忘你父临终遗言。
      他仍是去了城西药庐。
      小小的陋室瓦舍,她站在院中晒甘草,抬眸望来时,笑容依然明媚,“你回来了?”
      他走过去,有些无言以对。
      她此番衣着比以往朴素了许多,他做的是丝绸生意,自然认得。她身上罗裙的料子,是市面上极普通常见的衣料,这种质地连进顾氏开在小镇店铺的资格都未有,眼前的女子过去穿的,却都是顾氏云天阁里最上等的丝缎。
      他记得,她吃穿用度都极讲究且挑剔。
      泡茶的水需得用山泉水,最不济,亦得是花露水。
      上桌的菜,荤素到是不拘,食材亦不挑剔,只不爱吃绿叶蔬菜。对菜的品质要求极高,色香味一样不能差,尤其这味道,稍有拿捏不当,差一分立即吃得出来。顾府的厨子为此水准被迫提高许多。
      水果最喜食荔枝,不但要味甘美,卖相亦不能差。壳要红艳鲜亮,瓤需剔透水润,否则不食,她说她瞧着不讨喜。
      又记得,似爱吃花,牡丹以及玉兰是她的最爱,熟吃生吃不拘,喜叫丫鬟备一盘在房中,无事便捻一片吃。平常洗浴亦离不得花,每两日便见丫鬟们会摘上满满一筐给她屋中送过去。唔……仿佛她来了以后,顾府后花园的花,稀疏了许多……
      这般一一想下来,竟觉得心口忽地隐隐作痛,她娇生惯养,如何吃得下这份苦……未及细想脱口便出:“跟我回去罢。”
      待出口又方才发现,这句话在心中实已是转过了千百回。
      她愣了愣,“我在此住得很好。徐神医是我半个师傅,我如今亦可就近随他习医。”
      “可是母亲对你说了什么?”
      “是说了一些话,但亦非无道理,我单身一名女子,住在顾府名不正言不顺,始终不方便。”
      她淡淡的口气分明透出不快。
      他回府问及母亲,竟首度语带不悦,母亲避而不答,只谈及已为他物色几位门当户对的商贾富家女子,展开画像叫他挑选。他并未理会。
      之后,城西临近药庐那家并不需常去的绸缎庄,不知不觉反倒渐渐成了常去之地。
      “少爷,天色阴沉似要落雨了,小的去寻把伞来。”
      他正坐在绸缎庄里检查账目,眼角余光瞥见她自门前经过,一个人,身后并未跟着丫鬟,面上竟不见往日明媚笑容,望见他时似踌躇了一下方才走进来。
      “你怎么了?”他微蹙眉,因她眼中一丝黯淡,心绪大动。
      她摇摇头,“无事。”
      说罢点点头转身离去。
      再看账目便如何也看不进去,仿佛她这一走,把什么东西带走了。
      眼见天色越来越暗沉,蓦然大雨倾盆而下,他急急自贴身小厮手里接过雨伞步入雨幕中,转了两条街追上她。
      她正沿着屋檐蒙头小跑,身上春装单薄的衣料已被雨水溅湿,窈窕曲线隐约可见,想起初见时亦是这样一番情景,不禁心生不悦,语气亦不免带了责备之意:“为何总不会照顾自己,明知天将落雨就该带把伞。”
      将伞递到她的手中,他脱下外袍披在她的肩上,方才又接过伞,“要去哪里?我送你。”
      “就在前面。”她似心绪不佳,淡淡说了句,便转身先走。
      此番是前去一户人家为孕妇做例行检查,他未料她习医短短数月已能独当一面。女子出外务事素来受人歧视,便是女子自身亦如是,那妇人对她诸多怀疑,几次三番询问为何不是徐大夫的药童前来看诊,她到是面色淡淡三言两句便让人安下心来。
      作完出诊笔录,他又送她回去。
      一路风雨渐急,小小一把油纸伞下,两人并肩缓步而行,雨幕茫茫,他将伞倾在她的那一边,半身淋湿,她有时抬眸淡淡望两眼,又无言低头,心绪始终不佳。
      先后进了药庐,有童儿上来斟茶,不时偷偷打量他。
      “他们都出诊去了,你的衣裳湿透,我去寻套来你先换下。”
      她入屋寻了一身干净衣裳不由分说便将他赶入内屋去换,他掀帘出来时,原本心中安之若泰,岂料被她回头一双清眸扫来,身上稍感短小了些的衣袍登时令他感觉捉襟见肘般窘迫。
      她扑哧笑出来,眉眼弯弯,“南方人身量皆不高,师傅已算是高个,不想你穿来竟是这般模样。你是吃什么长大的,这般轩昂?”
      他抚额无奈叹笑。
      见她重展笑颜,他竟是无比开怀。
      她收拾一番,站在屋中的药架前挑拣药草,他端茶坐在一旁默默看着,过了下轻声道:“姝姝,随我回去罢。”
      她的手停顿了一下,微垂下睫毛,并不言答。
      他的声音放得益发轻柔:“无论母亲与你说过什么,你皆不要在意,我说过,只要你不弃,大可安居舍下……长久不拘。”
      她埋头继续拣草药。
      “姝姝……”他无奈唤她。
      “夫人要我再不见你。”她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放下草药淡淡拍手,“苏州城不过方寸之地,我如何保证得了,倘若她真的那么不喜我,我……唯有离开苏州……”
      她言罢转身往外走去,他急急起身,袖口将茶杯拂落于地,“别走……”
      未做多想,一时不顾礼数便追上前捉紧她的手腕,心中揪做一团,他心绪大乱,只知收紧五指如何都不放开。
      她猛然转过身来。
      “夫人不喜我。”
      “我来历不明,她不喜我亦是当然,你呢?”
      “你可喜欢我?”
      “为何不答我?”
      “连你亦嫌弃我……”
      她似受了许多委屈,眸中嚼满泪光仍自倔强心伤瞪他,不肯让眼泪落下来,只那双眼中的水光犹自越聚越浓,终至承载不住,豆大的一滴囫囵滚下。
      呼吸蓦然一滞,好比压死骆驼的那最后一颗稻草,这一滴泪,重若千钧,终令他,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他伸手将她紧紧抱住,“不是,姝姝,你休要妄自菲薄,我……亦钟情你。”
      “你此话可是当真?”她仰起脸,睫毛上犹挂泪珠,面上已是云开雾散明媚一片。
      他心痛难当,“纵然长桢不孝,姝姝,我亦不会再令你伤心失望。”
      “你难道不是已快要定亲?”她又黯然,“夫人日日为你张罗,各色女子在你顾府进进出出,千姿百态,百花争艳,你总有喜欢的……”
      他轻笑,“纵然姹紫嫣红开遍,长桢独慕姝姝如花笑靥。”
      她终展颜,狠狠扑入他的胸怀。
      他将她拥紧,满足喟叹。怀中这张容颜,一颦一笑,不知何时早已满满占据心间,令他朝思暮想,令他魂萦梦牵,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如何再舍得下。
      放下胸怀坦然面对这份感情,其后的日子里,他便更为珍惜它的得来不易,更加温柔怜惜以待她,将她接回顾府,又谈及婚事,她无论如何不肯相告家事,虽一心想给她最圆满无遗憾的婚姻,他终不愿强迫于她,遂为她物色城中一户文姓人家,入吴地户籍。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六礼一步步做下来,随着夏日的来临,他们的感情亦随之益发浓烈痴缠,每一次短暂的分别,都离愁相继,都相思成灾。再相聚便更为难分难离如胶似漆,只盼光阴就此停歇,一刻便是永久,又盼转瞬即至白头,如此患得患失辗转往复,方才明白,是情之所至。
      常因事务缠身无法陪伴,看她偶尔不经意流露出的淡淡失落,他心中满是愧疚,便不惜再重要的生意亦置诸不理,用整个下午的光阴为她描一副丹青,用一整夜的辰光听她抚琴拨音,两厢琴笛合鸣。有人说红颜祸水,儿女情长叫男儿英雄气短。他只想倘若他为帝王,只怕亦会甘心情愿烽火戏诸侯,便是为佳人一笑失天下,仍甘之如饴,无悔无怨。
      他从不愿唐突于她,在他心中,她是无价之宝珠,值得最珍重的对待。花前月下,他会为她抚顺被风吹乱的发丝,会牵起她的手十指相缠喁喁私语情话绵绵。动情时,会拥住她亲吻她的眉眼,有更深的渴望,则尽量克制,从不愿轻犯。那夜,她说:“唯愿朝朝暮暮与君好,岁岁年年与君老。”情难自禁,终是俯首吻住她的双唇,辗转反侧。
      分开时,都有些脸红气喘。他有感而发欣然喟叹,“如今方才明白,何以世人总言只羡鸳鸯不羡仙。”
      她明眸染笑,双颊酡红,眼波如丝,“呆子。”便是这似羞似恼含情娇嗔,叫他又看痴呆了去。
      彼此皆说过许多情话,并不露骨轻狂,却叫人如饮醇缪,不觉自醉……
      爱得愈加浓烈,愈加深刻,愈陷愈深,终至……万劫不复。
      若哪一日你不见了……
      若哪一日你不见了……
      他一身喜服空茫茫站在来仪阁前……
      人去楼空。
      “何等有幸,大千世界,茫茫人海,能与汝相遇共许百年……待你出阁,便取字‘来仪’如何?”
      却如一场美梦终成空,这幕天席地的大红喜绸层层叠叠遍布闺阁之中,彩绸飘舞红灯高挂,嫁妆箱匣罗列遍地……心慕之人已芳迹无踪,唯有梳妆台上那彩绘香奁中一粒饱满圆润的无价之宝珠,被斜阳染上,凄艳如血。
      桌上一缕剪下待结的发,任灌入的狂风吹散,随风飞远……
      若哪一日你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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