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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二 ...

  •   黑漆长门,门内门外两重天。门内是衰草枯杨,门外是花光锦簇。月半弯,冰箔银片似的悬在高天。洁白脚趾踏过草野,露水湿透,三分清寒。
      朱颜回过头微微一笑。
      迦萩淡淡道:“你又没穿鞋子。”
      朱颜白他一眼,“这是梦。”
      迦萩不说什么,只一弯身半跪下来,示意朱颜。朱颜噗地笑出来,懒懒攀到他背上。迦萩极轻松地负着他,走过荒芜庭院。
      天空无色,抬起头只见结满天庭的翠绿蛛网,满路血红苍白的光,依稀摇曳。一步步近了。院中有女子恻恻的哀声,隐约断续。
      十七年前的庭院。十七年前美人黯淡如花的脸。
      朱颜环紧迦萩肩头,压低声音,“近一点,再近一点。”
      迦萩低低说:“你撑得住?”
      朱颜在他耳畔轻柔吹一口气。“多美的梦。数年难得一见。”
      黑漆长门开启,身后的草野化作轻尘。翠色蛛网幕天席地,柔软如绵。是广宅中的深院,一两名粗使仆妇出入,脸色惨白。女子的哀叫由高亢转低微,渐不可闻。
      黑衣稳婆匆匆行来。被夜色般雾气迎面包裹,渐趋无形。
      空气中涌起动荡,缠绵不定。眼前人影渐渐面目模糊,庭院轮廓在视野中缓慢坍塌,如琴弦上的断音,幽幽不安。
      迦萩苍白脸色半点不变,他抓紧背上的朱颜,“回去。”
      朱颜低低咳了两声,“我要看。”
      “不行。你撑不住。”
      乳白手指如丝,轻轻拍打他脖颈。背上的人放缓声音,“迦萩,迦萩。”恳求地温柔地,“帮帮我。”
      迦萩一言不发,负着他慢慢步向隐没于阴暗雾霭中的庭院。
      穿回廊,过窄户。院墙深灰颜色,高不可攀。墙外草木葱茏,长势疯且野蛮。一口水井生满青苔的沿上,缠绕着几茎干枯长发。
      朱颜轻轻说:“这是仿了大内造的回心院。”
      囚禁失宠姬人之地。
      翠绿蛛网结满天庭,笼住一天一地的氤氲。朱颜抬头看一眼,又开始咳。迦萩按捺地说:“改天再来。”
      朱颜摇头,抬手指向青纱剥落的长窗,“看一眼,就一眼。”随即咳得不能作声。
      手指软软圈着迦萩喉头,一丝丝冰凉。
      迦萩疾步跨到窗前,破旧窗纱织出落魄,穿堂风呼啸凄冷,腥气逼人。女子染血的亵衣拖在鼓椅上。白绫帐扯成七尺吊绳,打出玲珑的结,一环。她头颅娇小,窄窄的一环就圈得进。足尖细巧,踮一踮,拼了死力送自己上路,临死还要竭尽全力,生不如死,死也不如生。
      她用力一下两下,踢开踏脚椅。
      梁上吱吱呀呀摇下簌簌尘灰。
      朱颜喘了口气,扳住迦萩肩头低声说:“回去。”
      合上眼看见她的脸,病容浮肿不掩俏丽。死气盘旋的脸,唇角一颗细细胭脂痣。

      朱颜坐起身拂开纱帐,迎面正见迦萩。迦萩托过他的手来,用浸过药汁的丝巾拭去指尖上一点翠色痕迹,触鼻而来,满是凉香。
      “下次不许这样。”
      朱颜只是笑,并不应声。迦萩抬眼看他,心头一动,伸手探他额头,随即扶他躺下,淡淡道:“非要闹成这样,才肯安分。”
      秀丽唇角挑得无力,渐渐垂下。他虚弱地答,“莫要教训我。”
      迦萩叹息,抚他烫热额角,朱颜慢慢探出手指抓住他手腕,强他将掌心贴在额上不许离开。迦萩用另一只手替他卸下金镯塞到枕下,轻轻说:“喝了药再睡。”
      朱颜微微皱一下眉。
      回头见金环停在身后,迦萩面不改色,做了个手势。
      金环冷笑,“又去偷看人家的梦?当心冻死。”
      迦萩倏地一挑眉,金环立刻住口,转身出去捧来新沏的茶,不忘带了青花瓷罐里采芝斋秘制的粽子糖,默默交付迦萩。朱颜只合着眼别过头去。金环摇了摇头,说了句,“我不管了。”径自出了卧房。
      “你猜那女人是谁。”
      迦萩低头,掌心下覆盖的眼神带了病态倦意,迷蒙湿润。
      “陶纷香不是说了,唇角那颗痣是像他母亲。姓陶。”
      朱颜用力睁大眼睛,带一点狡黠,“哟,你偷听。”
      迦萩重新沉默,调了药给他,扶他起身。动作里略带了强硬,朱颜察觉,乖乖依偎他肩上,并不挣扎,只是茶盏递到唇边,到底嫌苦,忍不住皱眉缩了一缩。听迦萩轻轻叹息,赌气笑一笑道:“什么了不起。”抬手扳着迦萩的腕子,竟咕咚咕咚一口气仰尽了。迦萩忙拈颗糖给他,眼见那粉雕玉捏的脸皱成一团,半晌不能作声,禁不住轻轻道:“再不许做这种事。”
      朱颜斜倚着他,合眼不语。迦萩觉出足边摩挲,低头见魔合罗不知几时跑了出来,蹭在床脚安静抬头只是看,一双大眼水汪汪清碧幽蓝,若有神情,便是担忧那一种。迦萩看一眼朱颜,淡淡道:“快些好了吧,看人家都惦着你。”
      朱颜噗嗤一笑,偎着他只不动弹,半晌鼻息微沉。迦萩小心扶他躺下,见他呼吸停匀,睡意已浓,便放心给他盖好被子,又在身边静静坐了一刻,方才出去。
      厅里金环却在款客。来者极静,偶尔一句半句语音浅淡,玲珑少女声气。迦萩略一踌躇,却听金环脆声道:“我家主人抱恙在身,承蒙公子海涵,这便请个明白人来伺候公子挑选。”说着咯咯一笑。
      迦萩不动声色,掀帘入内,抬眼见椅上那名丽人,身姿清弱若不胜衣。青衫窄袖方巾束发,虽作男装打扮,却明白是个少女,风姿气韵不俗。
      金环那把绝俏的嗓子压低来轻轻道:“苏公子慕名而来,一眼便识出了壁上那幅字。”
      迦萩瞥她一眼,两句看似前言不搭后语,却扼要分明。
      粉壁上那幅银笺小楷两句禅诗:折叶寻枝虚半老,拈花特地重年少。正出自九王爷凌澹穆手笔。迦萩便不语,只上前拱了拱手。那苏姓少女见了他异样容颜,不由得怔了怔,脱口问道:“阁下可是海外之人?”
      迦萩淡然摇头,一双新荷碧叶般的眸子渐渐垂得深了,轻声道:“苏小姐既是通家,便请随意。如有需要在下之处,还请吩咐。”
      少女丝柔素手里转着折扇,此时倏然一合,笑道:“到底是朱颜记,果然爽快,不比那些蝎蝎蜇蜇弄鬼藏奸的店铺。”说着忽然抬手将扇端在迦萩肩上轻轻一拍,“下人如此,不知主子又是何等风华,教九王爷心心念念地记挂。”
      迦萩淡淡道:“玉眠小姐见笑。”
      少女一愣,顿时涨红了脸,细声道:“你怎晓得?霂祈同你说了我要来?”
      迦萩摇一摇头,“九王爷口风甚严。”
      那少女苏玉眠将信将疑,偷偷看他几眼,依旧惊异不定,过一刻却缓过神思,持了册子挑拣,偶尔道出几句品评,竟在行的很。看完寻朱笔勾了中意几样,笑同迦萩道:“既已知我名字……”
      迦萩低低应道:“自然尽快送到尚书府。”
      苏玉眠拍手微笑,正要离去,金环适时奉茶上来,清馨沁人心脾,惹得她唉呀一声,“好茶。可是苍山雪绿?”
      金环玲玲地笑道:“承蒙赏识。”
      苏玉眠二话不说便坐下来,“难得的好东西,倒要尝过了才回去。霂祈常说朱颜记不俗,这回我可信了。”
      她话音刚落,里间忽然传来微弱咳声,继而是朱颜细细笑道:“过奖。能得礼部尚书千金赏识,是敝店的荣幸。”
      苏玉眠一听便扔了茶盏匆忙跳起来。迦萩却变了变脸色,金环早打起帘子,朱颜披了件冰白夹衫,头发也不梳,慢慢踱了出来。迦萩抢上去扶,抓住他细白手指,暗中稍用些力,朱颜微微吃痛,身子一抖,委屈抬头,正对上他双眼,只得叹口气低低道:“我错了。”
      苏玉眠看着他半晌,不动声色拍了拍手,一言不发继续喝茶。朱颜看她有趣,笑笑道:“苏小姐可是第一次来店里?”
      “正是。”说完她笑起来,“却早闻,野有蔓草,零露清兮。”
      朱颜不露痕迹地一怔,别开脸轻轻笑道:“苏小姐取笑了。”
      苏玉眠唇角微挑,索性坐下来端端正正道:“朱老板何必谦虚……话说回来,此店名莫非就是朱老板名讳?”
      朱颜点一点头,随口道:“不敢。苏小姐冰雪聪明……”一句话却逗出苏玉眠促狭一笑。
      “霂祈一口一个朱颜提着。想不晓得也不成呢。”
      朱颜面不改色,顺手拿了茶喝,不留心呛得咳了出来,习惯扶着迦萩手臂俯身喘几口气,轻轻道:“小店承蒙九王爷惯来照顾。”
      苏玉眠淡淡一笑,并不再说。喝完那一杯茶便告辞。朱颜看了她背影半晌,不由得笑起来道:“瞧这脸庞儿气度,倒活似一个人。”回头拖一拖迦萩衣袖,放软声音问,“你瞧不瞧得出,嗯?”
      迦萩并不作声,回头见金环无声无息只在暗影里冷笑。朱颜少有的不好意思起来,摔开手径自回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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