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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章 ...

  •   阿十傍晚回到庙里的时候,觉得有点不大对劲。
      往常这个时候,若是自己还未归来,师兄早该等在庙门口;后院也一定早就飘出饭菜的香气了。
      今日——
      他站在庙前愣了一下,遂快步小跑进庙里。
      今日确实不大对劲——太阳下山了,院子里黑漆漆一片,一星火光都没有。锅是冷的,灶是凉的,缸里的水光剩下一个昨天用剩下的底子,看上去黑洞洞的,像是会吃人一般。整个院子寂静、冰冷,像是被遗弃了很久的废宅,只有昨天才割的一茬菠菜根,让院子看上去不那么太像死了一般。
      一只山枭“咕咕”大笑几声,伸开翅膀,像一阵风一样从低空掠过。几只鼠子缩在墙角,鬼鬼祟祟。在黑夜里看过去,四周的山似鬼魅一般,阴森嶙峋,都张开黑洞洞的大口。
      阿十站在院子里,心中突然冒出一个非常可笑的想法——
      这院子里,莫不是,只剩了自己一个人了吧?
      这个想法一出现,连他自己都禁不住想笑;然而他胸口的心脏却激烈地、不听控制般地跳动起来,随之涌起的,是一阵莫名强烈的恐惧。
      阿十站在院子中央,深吸几口气,倒退几步,骤然奔跑起来,用肩膀顶开他和师兄同住的禅房。
      房间里黑漆漆,空荡荡,寂静无声,一个人都没有。
      他转身又奔向院子另一头老和尚的禅房,他轻轻推了推房门,“吱呀”一声,房门是虚掩的。
      房间内,禅床边,一个人正呆呆坐在黑暗中。
      阿十觉得自己心口跳的快要发疼了。他站住脚步,立在门口,轻轻唤了一声:“师兄——?”
      床边的人影缓缓转过来,声音沙哑:“阿十?你回来了啊?”
      阿十紧走几步,走到阿九身边。
      阿九低声道:“阿十……师父他,走了……”随即又没了声音。
      阿十暗暗舒了一口气,伸手把阿九搂在自己胸前,却不知该怎么安慰他。
      是说“节哀”呢?还是说“保重”?
      似乎都不大对,然而阿十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阿十对于老和尚,其实是没有多么深刻的感情的。他依稀记得,自己有个爱笑的爹爹,有个眉眼模糊记不清楚的娘。他似乎是被人抱到街上买糖葫芦,然后就跟着老和尚来到这里了。
      他对于老和尚的好感,还没有对他师兄的好感来得深厚。
      老和尚平日里并不怎么管他;反倒是他师兄阿九,给他洗衣,给他做饭,陪他爬树,教他练武、识字、念经诵佛;白日里做完这一切,掌灯后还要被老和尚罚跪两个时辰——因着这个,阿十对老和尚最后一点的好感都快消磨殆尽了。
      但是阿十知道,他的师兄阿九却是从小被老和尚捡回来、一直养到这般大的。其感情之深厚,不是旁人所能说得清的。
      他只能这般静静地搂着他师兄,让阿九的头靠在自己的胸膛上。
      少年人的胸肌还未发育完全,瘦巴巴的一片,全是硌人的骨头。
      又过了一阵子,阿九方抬起头来,道:“阿十,晚上想吃什么?”
      阿十愣怔了一下子,才回过神道:“……喝粥吧。我摘了不少槐花回来,煮粥吃吧。”
      阿九取来火镰,打擦几下,点燃了桌上的油灯,扭头对阿十说:“你拿上灯,跟着我来吧。”说罢便转身出了房。
      阿十一手托着油灯,一手护着豆大的火苗。他抬头向禅床看去,床上的老和尚面颊深深缩进去,深洼下去的眼睛一片青黑色的暗影,张着口,闭着眼,胸口没有一丝起伏;手指微微曲着,仿佛仍然在数念珠一般。
      了无生气的样子。
      他想。
      这便是——死了?
      他摇摇头,端着油灯离开了房间。

      厨房里,阿九还没点燃灶火。他坐在小板凳上,面前一个大大的木盆,旁边是好几大串槐花。槐花刚离开树没多久,仍然鲜嫩洁白,散发出一阵阵清甜的芳香。阿九正一朵一朵地把槐花扯下来,掐去花萼,只留下花瓣和花蕊,再丢进面前的木盆里。他机械地重复着手中的活计,眼睛直勾勾地没有焦距。
      阿十把油灯放在一旁的灶台上,整个厨房立刻充满了柔和的萤黄的灯光。他一把扯过阿九的手,拍掉他手里的槐花,皱着眉头道:“师兄,你都不知道疼么?”
      槐花枝子有刺。阿九这半天活计做下来,手指已经被扎得稀烂,连扔在盆子里择好的花瓣上头都斑斑驳驳的满是血迹。阿九脸上木木的没有表情,眼睛也不眨一下,头顺势靠在阿十怀里,过了好一阵子,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开口道:“阿十,你知道么,我是个没爹娘的孩子。师父捡了我回来,用猪奶狗奶喂活了我。他要我做的事情,便是死,我也要办到。”
      “你知道么,我小的时候,根本不像你这么胆大包天,日日不住闲地往山外跑。我怕师父罚我站马步——站便是一个时辰。小的时候,我压根儿不知道山外面还有个世界。”
      “直到我哥来了——他隔三差五地来,陪着我玩。”
      他又沉默了,像是在回忆。
      阿九又道:“可是——我哥又走了。被我赶走了。我……”
      他半天喘不出一口气,像是好多话梗在胸口;过了好一阵子,才仿佛重新学会呼吸一般地,从喉咙深处撕扯出一连串哽咽的声音。
      那种声音像是一叶一叶撕开肺发出的一般,间或含混不清的“哥”,衬着昏黄的灯火和窗外的黑暗,让阿十分外的无奈。
      阿十叹了口气,手掌覆在阿九背上,轻轻地拍着。
      约莫有一炷香的时间,阿九方止住抽泣。他用袖子抹干净眼泪,红肿着眼睛,抬起头,冲着阿十道:“你去烧火——会煮粥的吧?若是不会,便去淘米。”
      语气如常——除了声音中还带着一丝丝粘滞的浑浊,其他都似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

      第二日,仍然是个大晴天。
      这种天气里,尸体不宜久存。师兄弟二人砍了小山一样的柴禾,在庙门前的空地上堆出一个长方形的柴垛,把老和尚的遗体正正当当地摆在上头。
      阿九手中拿着燃烧的火把,冲着柴垛发呆。
      “师兄?”阿十疑惑道。
      阿九这方才惊醒过来,把手中的火把投到柴垛上头。不一会儿,熊熊的大火燃烧起来。灼热的空气直逼人眼,阿九站得较为靠前,背后的衣服很快就被汗液浸湿了一大片。
      阿九盯着火焰中安眠的老和尚,他惊讶地发现,这个沉睡在火焰中的人,较之活着的时候,竟然是更加的安详、平和,真的只像是一个慈祥的老人一般的,面容慈爱,似是在微笑一样。
      阿九摇了摇头,不禁为自己的荒谬想法失笑。他扯过阿十的领子,摸着他光溜溜的脑壳,道:“我去山下一趟,买个骨殖坛子。你莫要乱跑,就在这儿守着,若是柴草不够了,记得记得加柴。”
      “唔,知道了。”

      山下的旱情较之山里更为严重。沿途一口口水井里舀出的多半是泥沙,土地龟裂,柳树无精打采,细长的叶子打着卷儿,下垂的树梢仿佛要被太阳烤焦了。
      阿九还记得,他十二岁那年下山的时候,山下是一片安宁祥和的气氛。然而现在,都似被炎炎的烈日烤焦了一般。
      阿九心想,若是能有一场雨——最好是倾盆大雨——那便好了。念经若是能求雨,自己定要把那木鱼儿敲到破。
      走了一阵子,从山里带出来的些微水汽儿似乎也被日头蒸干了,整个人变得越发憔悴。
      他脸上的汗一串一串滚落,嘴唇却干燥地卷起白皮。背后的汗渍被太阳蒸干了,过了没多久,又重新被浸透,如此反复,青布衲子上挂了一层白霜似的汗碱。
      他的头有一段时日没有刮过,泛起一层青茬。较之十年前,他更加瘦了,整个人简直像撑着一件衣服的竹竿,飘飘悠悠往前走。
      他的脸早脱去了少年时的模样,然而依稀可以看见当初那清灵稚拙的轮廓。偶尔停住拿袖子抹去糊住眼睛和落在唇畔的汗水,仍然可以让宝成想起那个吃了肉用袖子抹去嘴边的油的小孩儿。

      宝成怀中抱着九岁的儿子正从大门口走出来,那皮小子这几日和他小叔叔玩刀玩上瘾了,生怕划不到自己的小嫩手一般,被宝成拽过来各揍了五十多下屁股,又把刀到房梁上,这才算完。
      小孩子在爹的怀中扭股糖一般不老实,非要下地自己走。他对他爹其实不熟,对他爹拿回来的朴刀的感情深厚更甚于对他爹本人。可是刀被悬在房梁上了,够不到了,爹就更是臭的了——更何况爹还揍了自己的屁股。
      宝成看见走过门口的那个年轻的和尚的时候,本来并未在意;直到那人扯了袖子去擦嘴边的汗水,这个动作让宝成觉得莫名熟悉。他定睛看向那和尚,整个人顿时像被九天玄雷劈过一样,外焦里嫩。
      他的儿子见自家老爹发了呆,一扭身,从铁箍般的怀里挣脱出来,一溜烟跑得不见人影。
      宝成懒得理旁的事物,他的手攥起又松开,松开又攥起,直愣愣地看着那人从门前走过,直愣愣地看着那人在灼晒的日光里颠仆行走,留在路面上一行脚印。
      直到那人的背影快要消失在视线中,宝成才恍若大梦初醒般地跳将起来,大步流星追了出去。
      可他追了约有百十来步,又渐渐停住了脚步。他摸摸嘴边一溜硬横的髭须,摇头笑笑,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人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若水波流淌的日光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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