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第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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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喝药吧。”阿九端着一大碗黑乎乎的苦汤，小心翼翼挪着碎步进房。
“放在一边吧。”老和尚疲惫地摆摆手，又开口问道：“阿十那孩子跑哪里去了？”
阿九把汤药放在一边的炕桌上，躬身给他师父掖了掖被角，然后规规矩矩坐在一旁，回道：“那孩子性子野，满山跑着玩去了。师父，趁热喝了吧，凉了就不好了。”
老和尚端起药碗，一气喝了下去，喝完之后把碗放回桌子上，长长吁了一口气，回身倒在炕上。阿九便取来布巾，递过去，帮他擦拭嘴边的药汁。做完这一切，阿九收了碗，又坐回去，规规矩矩，低着头，顺着脸，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老和尚抬头瞟了一眼，道：“《法华经》读的怎么样了？”
“仍不大晓得句读，断不开句。”
“背来听听。”
阿九愣了一下，站起身，回道：“刚读了两遍，还没有背下来。请师父责罚。”
老和尚道：“罢了罢了，你也出去，找那皮小子回来，莫要让他猴儿似的野了心。”
阿九老老实实倒退着出了房间，关上了门。
阿十正躲在佛堂的供桌下面，见他出来了，背后并没有跟着老和尚，才从那下面爬出来，满身滚得全是泥巴。他嬉皮笑脸道：“九师兄，师父……没晓得吧？”
阿九蹲下身，细细致致为他拍去身上的土，抬头对他叮嘱道：“帮你瞒得一时，不能帮你瞒得一世。师父他……他什么都晓得，只是懒得说。”
阿十撇撇嘴，不屑道：“嘁——谁信呢。师父整天在床上躺着，饭都是你端到房里吃的；他还能什么都晓得？你当他真是神仙呢？”
阿九道：“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总之以后要少溜出去，在山上顽皮便罢了，你莫要闹到山下去。”他顿了顿，又道：“山下正过兵，仔细哪天被军爷捉了去，把你剥了皮烤着吃。”
阿十道：“师兄，你太天真了。我都十四了，你还把我当小孩儿看呢。山下的丘八我见得多了，谁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吃的也是稀饭干粮熬大白菜，没见过烤小孩儿吃的。你下次可得换个故事吓唬我了，总用这一个，你不觉得腻，我还觉得乏了。”说罢，又满不在乎地跑出去了。
阿九想，这孩子真难管。当年自己像这么大的时候，多好管教！师父一竖眉毛一瞪眼，吓得像小猫一样，缩着不敢动。
可是师父的身子骨也是真的不大好了。从去年冬天开始，越发萎顿，渐渐没了从前那般的精气神儿，瞪眼儿也没了从前那般的气势，真正像个垂垂老矣的迟暮之人，月落西山，乌鸦夜啼；进了春天，山上的树木抽了新芽，而师父却更加地显得疲乏，一天之中倒有八个时辰是在床上的。
他摇摇头，自嘲地笑笑。想当年，自己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年少轻狂丝毫不亚于阿十，最后还闹了那么一档子事儿——
啊，这还真是——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他想想当初抱着师父的腿哭的自己，就忍不住想笑。
为了什么事来着？
呵，早忘了。
他站起身，拍拍袍角的尘土，转身走到后院，从水缸里舀了水，洗净了手，进了厨房，开始准备晚饭。
今天吃什么呢？
面鱼儿？面条？
过冬的大白菜早没了，后院儿的小菠菜倒是水灵灵正鲜嫩，割下一把，一场雨过后，蹭蹭蹭又窜得老快，没多久便能长成原来的规模。
简直像笋子似的——若是不常割，怕是整个院子都要长成这个东西了。
菠菜正嫩，拿井水淘了泥点子去，梗子切了一寸来长的段，叶子择下来，都拿开水焯过。梗子洒上盐，淋上醋，又点了几滴香油，拿筷子一拌合就是一道凉菜；叶子在一边搁着，等到捻的面鱼儿白胖儿地漂在翻着花儿的滚水上头，汤也变成浓稠的奶白色，再下到里头，用勺子搅一搅，翠绿的颜色沉沉浮浮，很好看。
临出锅，再给汤里面也淋上香油，香味儿一下子全都出来了。
最终，还是做了面鱼儿啊。
“喝——好香！”阿十长着狗儿的鼻子，一路追着香味儿到厨房，眼儿亮晶晶，口水都快滴到衣襟上了。
阿九端着满满一碗，回头对他说道：“先去洗手，然后自己盛，够你吃的。我先给师父送过去。”
“等你啦——”远远地传来阿十嬉笑道。
过了约有三炷香的时候，阿九端着剩下一大半的碗，又回了厨房。
阿十蹲在地上，正捧着第三碗慢慢往嘴里扒拉。前两碗已经顶住饥荒了，这一碗才是用来品的。
“起来拿个板凳坐着吃，”阿九抬脚踢踢他的屁股，“坐没坐相站没站相，成什么样子！”
阿十也不恼，笑嘻嘻站起来，坐到灶台边，捧着碗，冲着阿九端进来的剩饭努努嘴：“师父……又只吃这么点儿？”
“嗯。”阿九自己从筷笼里取了一双筷子，端着那碗剩饭，就着只剩个底儿的拌菠菜梗，慢慢地吃。
阿十吃饱了肚子，正闲的发慌，便凑到阿九身旁，抱着他师兄的腰起劲儿地腻歪。
阿九往旁边推他，道：“你不嫌热！”
阿十想了想，拍马道：“师兄，你这饭做得真好吃！我都快吃撑了！”
阿九淡淡道：“是么？”凉拌菠菜梗子被阿十吃得只剩下菜汤，他便把汤全折进自己碗里，一点都不浪费。
他一面慢慢吃，一面在脑子里不着边际地天马行空。
他想，我做的饭好吃么？为什么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为什么我总觉得不大对味儿？
他又摇摇头，心想：哪来那么多为什么。好好活着不就得了。
他想：师父的身子怕是真的不大好了。也不知……熬得过这场苦夏么？
师父是真的老了。连洗漱都要自己在一旁搀扶着。腿上熬着早些年落下的风湿，一到阴雨天便痛得不行；最近又生了浮肿，脸上的腿上的肉皮儿像是浮在一层水上面，一戳一个坑，半天回不去；脑子也糊涂了，早些年竹板加罚跪背下的经文，自己说才读、没记得，他便点头，以为自己才教过没几日。
看着老人蹒跚的样子，看着老人吃了几口便搁下的碗，阿九心里头泛着苦涩。
这个老人，捡了他，给了他一条活路，给了他一辈子。
这便要老了。
窗棂外头，一片空旷的蓝天，泛着潮湿的血色。
明天，大概还是个晴天。
晚上的禅房，要先燃了艾草，熏走蚊子，再打开窗格门扇，放一阵子烟气，才能睡人。
阿九盯着虚空的夜色，躺在炕上，觉得这屋子里的烟气还是太大。他想，今年这夏天，雨是出奇的少，蚊子却出奇得多。山里头恁深的潭水，现在旱得露出了不少潭边的石头。溪水也就剩下窄窄一条，时断时续。
他想，这恐怕不大好。
阿十泼了洗脚水，开门进来，擦着黑摸到炕边，悉悉索索脱衣服，上炕。
他老实了一阵子，又蹭到阿九身边，伸出胳膊，搂着他师兄的腰，腻了上去，“师兄……你猜，我今天在山下，看见谁了？”
阿十的胳膊被井水浸得冰凉，激得阿九腰上的皮肤浮起一层小米粒。他往一旁推推阿十，嫌弃道：“怪凉的，一边儿去。别闹我，明儿早饭不想吃了？”
阿十不松手，反倒搂的更紧，嘴凑在阿九耳旁，悄声道：“师兄……我可还记着呢……我那时候才记事儿，那大个子，就这么……搂着你呢……”
阿九僵住了。
阿十便又道：“那会儿——我才四岁吧……十年了呢……”
阿九突然觉得耳畔的呼吸像毒蛇的信子一般冰冷。他强作镇定道：“什么大个子？早忘了。”
阿十扑哧笑了，松了手，他师兄便逃也似的爬到炕的另一边。他懒洋洋地说：“怕甚？揭了你的老底么？不敢认么？”
阿九定了定神，又道：“那便怎样？十年过去了，我跟他早没关系了。还能怎样？”
阿十翻了个身，道：“听说他那买来的媳妇——早产了一个赖猫儿似的小男娃，闹血崩，没了；他那卖肉的老爹，前年摔断了腿，年初也没了；他家里头现在就剩一个哭瞎了眼的老娘，和他那十来岁的弟弟，还有他那差点儿没了的儿子。一家人……活得苦呢。”
阿九沉默了。
这些他都是头一遭听到。
这些年，他像是死了一般地，生活在这山的牢笼里，断了一切对山外的念想，自己遮了耳朵，从不听外面的一切消息。
乍听到这些，他简直像被雷劈了一般。
过了好一阵子，他稳了稳气息，方轻声说道：“睡吧。”
阿十睡觉喜欢扒着他师兄的胳膊——这似乎是打小儿养成的习惯。小时候，不抱着他师兄的胳膊便要嚎哭，夜啼；大了，不抱着便翻来覆去睡不着。若是扒着阿九的胳膊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能打起小呼噜。
他睡着了，阿九却睡不着了。他死死盯着眼前那片黑暗，心里似翻江倒海一般。
阿十这孩子，奇怪得很，简直像是两个人——有时候黏黏糊糊像条甩不丢的小尾巴，有时候又怪声怪气，说的话总让人想起深夜坟地里作鬼哭的夜枭。
阿九伸着一条胳膊给他抱着，乱七八糟地想着好些事情。渐渐地，也睡着了。
他又看见了那人。面皮黝黑，牙齿洁白，眼睛明亮，笑容灿若朝阳；但却只有一颗头，漂浮在无边无际的黏腻的血海里。周围全是呼号的鬼魂，在刀割般的风中疾走哀哭。
那头缓缓地、晃晃悠悠地转过来，咧开嘴冲着自己微笑，道：“九儿，哥回来了，哥来娶你——”
阿九一下子惊醒了，发觉遍身浸透了黏腻的冷汗。他猛地睁开眼，眼前还是墨汁一般浓稠而安静的夜。
他颤动着嘴唇，喃喃唤道：“哥……”
突然从旁边的黑暗中传来一个沙哑的嗓音：“又做噩梦了？”
阿九平复了一会儿，疲乏地说：“睡吧。”
“嘁——”阿十翻了个身，拿后背对着他，没一炷香的时候，又仿佛自言自语道：“这些兵……据说只停留三天，便走了……”
这回彻底没了回答，阿十听得背后传来一阵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撇了撇嘴，又翻过身来，继续抱住他师兄的胳膊，不一会儿便酣然入睡。
阿九其实没睡。他正睁大了眼，盯着漆黑一片的房顶。
他做了噩梦，惊醒；然而，这还并不算是最可怕的梦。
他心里有一段去不了的魔障，缠绕着他这若干年，解不开，脱不去。
他无数次梦到那人面无表情打他面前走过，连眼神都懒得施舍给他一个。
于是他的心便在这无数次的噩梦中变得冰凉。整个人像是陷入了无尽的泥沼，拔不出手脚，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一点沉下去，没了顶，死无葬身之地。
他静静地躺着，想着那人的容貌。梦里头，看到的是那么清楚，明明白白像是真的站在他面前；醒来后再想想，却已经记不清了。
他自嘲地笑笑。能怎么样呢？十年了——世事变迁，谁还能如当年那般？谁又还能记得小时候闹着玩一样的话？
早就物是人非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从院子另一边的禅房里传来老和尚撕心裂肺的大段大段的咳嗽。阿九睡眠轻浅，一下子便醒了，忙起身穿衣服。
阿十睡得迷迷糊糊，问：“师兄……咋啦？”
阿九坐在炕沿低头套上鞋子，低声道：“师父又不好了……我得过去看看。”
从日出，到正午，老和尚的脉搏一直都虚浮得很。阿九在一旁轻声问道：“师父，要施针么？”
老和尚睁开眼，浑浊的瞳孔逐渐变得清明起来。他摆摆手，道：“不用了。”
阿九便听话地收了放金针的棉带，又道：“师父，我去把药端来吧。”
老和尚道：“你便坐着罢。把我的佛珠拿过来。”
阿九老老实实坐在一旁，伸手取了那串佛珠，放在老和尚手里。
老和尚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佛珠，道：“阿九，这些年，你经文没学会多少，为师的医道倒被你学了九成九，日后要记得，悬壶济世，治病救人，方是正途。”
他顿了顿，又道：“阿十那孩子……你若不想养了，就放他下山去。那孩子精明，能养得了自己……师父不把这个包袱强留给你。”
阿九低声道：“师父，阿十于我……如亲兄弟一般，我会养着他……直到长大的。”
老和尚笑笑，又道：“你不必惯着他。那小子如皮猴子一般……”他摇了摇头，又笑笑，复道：“你若是不想留在这山上了，便……下了山去吧。云游四方也罢，做些旁的也罢……只是要记得，佛祖在看着你，莫要做没了良心的事。”
阿九道：“师父请放心。”
老和尚道：“于你，为师倒是放心的……有你照看着，阿十那孩子……为师便也能放心了。”
说罢，便又合了眼，似闭目养神般，手指一粒一粒慢慢拨弄着念珠。
日头逐渐西斜，窗棂的影子从炕头偷偷移到炕梢。阿九觉得眼睛有些发干发涩，抬手揉了揉眼睛，又稍稍正了正坐姿，轻轻地把老和尚露在外面的手掖回被子里。
“阿九，什么时辰了？”老和尚开口问道。
“酉时了。”阿九答道，“师父……”他迟疑了一下，又问道“要叫阿十回来么？”
老和尚摇摇头，笑道：“算了……算了，由他野去吧。给他留些晚饭便行。”
老和尚撑着阿九肩膀，慢慢地从床上坐起来。他觉得好了些，觉得身子骨又硬朗了些，他甚至觉得困扰了自己多年的风湿痛也轻了许多。他觉得自己还能再多溜达几年，觉得自己还能再多捡回几个小孩子，然后养大，教他们写字，教他们读书，教他们拳脚功夫，教他们为人处世；他又不希望再有孩子被自己捡回来，他希望全天下的孩子都能生活在父母的保护里，健健康康，开开心心，不知世间疾苦地长大。
老和尚长舒一口气。他望向窗外，远处的天边燃烧着血色的夕阳，浓烈得就像一碗朱砂扣在了青碧的宣纸上。他恍然间记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那时候，他还未出家，也是肥马轻裘的富家公子过，也曾锦衣玉食、千金只博美人一笑过。那些花团锦簇、烈火烹油的岁月，那些着锦袍戴玉冠的年轻容颜，都如走马灯一般在眼前飞快地掠过，又渐渐模糊了影像，到最后，都凝结成了拈在菩萨指尖的莲花，静悄悄的，没了声音。
老和尚望着窗外，他觉得天边的夕阳里面，有一尊菩萨，菩萨拈着花，赤着脚，趺坐在云端里，披着金色的霞光，垂着和善的眉眼；他的手指一粒一粒地、越来越慢地拨弄着那串数珠，颤巍巍地数到了佛头，便停了下来；此时，天边那绚烂浓烈的夕阳也已燃烧尽了，唯留一抹淡淡的残红，如同娑罗树的落英，铺在黛青的暮色里，又一点一点的慢慢消散了。
“师父？”
老和尚并没有做声，手中的数珠也不知何时落在一旁了。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第十五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