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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七章 ...

  •   “成子……?”宝成的瞎眼老娘拄着拐杖牵着孙儿颤巍巍的摸出门来。
      “哎,娘,您怎么出来了?”
      “成子,你这是见着谁了?”
      宝成看看他娘那张遍布皱纹的苍老的脸,还有那双无神的眼睛,又看看自家长到九岁仍然瘦不拉几的麻杆儿子,心中那些属于年轻岁月的风起云涌的感情慢慢地平复了下来。
      他在心中暗暗嘲笑自己的贪念和痴情。
      都十年过去了——谁知道谁还是什么样子呢?
      那人还不就是——连一眼都未看过来——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自己到底是在想什么呢?
      “没事的,娘。一个旧识罢了。”
      宝成的老娘仍自顾念念叨叨:“成子啊,若是什么旧年的朋友,趁着今天你还在家,都请到家里,吃一顿便饭吧。娘虽瞎了,可是做饭的手艺还在,一定不至怠慢了。”
      宝成好笑地搀着他娘往院子里走,道:“不是什么太熟的人。娘你要是真图这个热闹,儿子去把后院儿打小儿玩大的鼻涕请来,咱娘儿几个,热热闹闹吃一顿。娘你主厨,儿子给你打下手。”
      他娘顿了顿,迟疑道:“成子——你不知道么?”
      宝成道:“知道什么?”
      “后院儿的鼻涕,死了快有五年了。”

      宝成的娘又道:“成子啊——那年——你爹他,也是为你好,打量着不能让你们一直荒唐下去……你那时也老大不小了,唉……却仍是不懂事儿……”
      宝成顿时止住步子,转头疑道:“我……们?”
      宝成的娘犹不察觉,仍道:“你爹那时真是没办法了……才去求的大师父。你那时候又死犟死犟的……跟你直接说,必然不会听我们的。”
      “……”
      “你看,你现在这……身份也有了,儿子也有了,要是什么时候再续上一房媳妇儿——这日子该过的有多么好!娘也该安心了……”
      宝成一字一顿道:“娘,你和爹,到底做过什么?”
      宝成叉开两脚,立在院中,剑眉竖起,髭须乍立,一股狰狞的罡气从眉眼间散逸出来,整个院子一下子安静了。
      宝成的娘突然慌乱得像个孩子,推开她儿子的手,拄着拐杖,一步一步摸索着回了屋里。
      宝成抢上前几步跟进屋里,看到他娘正轻轻抚摸着他爹的牌位。宝成并不言声,只静静地倚着门框。
      良久,他娘方又开口道:“成子,你现在……也该懂事了。你都二十八了。爹娘为了你好,你还不晓得么?”
      宝成嗤笑一声,道:“娘……旁的我不大清楚。你若是说那神算何卜出来的卦……我只能告诉你,那句‘五年内不宜娶新’,确实是我拜托他说的;而那句‘命带孤煞’,我可从来——”他走上前去,伸手请了三注香在他爹牌位前,“……从未托人那样说过。”
      他淡淡道:“那卦象,是算命的自己拆我的生辰八字拆出来的。”
      他又道:“怎么样——现在觉得,这个‘命带孤煞’的卦象,可还准么?”
      “——你们的儿子是个人,便不拿旁的当个人么?”
      宝成一把捞起躲躲闪闪想要顺着门缝逃走的儿子,又道:“就为了这么大个小子——你们便害了他一辈子?吓——真是,不是亲生的便不心疼么?”
      宝成的娘怔在那里。
      “你们不稀罕他,不心疼他,可你们的儿子,”宝成以大拇指指指自己,道:“我心疼。你们毁了他,便也算是毁了我。这报应——可还了得?”
      宝成又道:“便是真为了这个小子——你们要的也够了吧。我有儿子了,你们——这下子可知足了?”
      宝成的娘眼睛虽然看不见,可但凡目不可视之人,其他的感觉都会更为灵敏一点。在她儿子浑身散发的戾气的压迫之下,她的手突然开始不住哆嗦,“桄榔”一声,拐杖摔在地上。
      宝成瞥了一眼,弯腰捡起拐杖,握着他娘的皱得像老槐树皮般的手,把那拐杖塞回去,又握着他娘的手,拍了几拍,“娘啊,儿子这也算是有后了。本来我也不愿与你们挑明了这事儿,怕驳了你和爹的面子和一片好意。事到如今,说与不说没多大分别了。儿子就告诉你,”他抬头瞅了瞅堂屋正中的牌位,道:“还有我爹——儿子我呀,不喜欢女人,专爱走个旱道儿。您若是真心疼我,便放了我,痛痛快快过几年自由自在的日子去吧。这小子,”他又拍了拍自家儿子的头,道:“这小子,就算是儿子赔给你们的。”
      宝成把自家儿子鸡爪子一般的小手塞进他那瞎眼老娘的手中,顾自走到一旁,从梁上取了朴刀,扯了半件自己小时候的褂子,蹲在地上撕成布条,一圈一圈细致地缠在刀柄上,缠好后握在手中试了两试,又挥了挥,觉得恰到好处了,便站起身来,解了自己一身家常短褂下去,重新穿好兵勇的皮甲,插刀入鞘,挂在腰间,转身便要出门去。
      宝成的老娘突地一把扯住宝成的袍角,干声喝道:“成子!你——你便腻着!你便腻着去!若是……若是那人不要你了呢?!你也腻着上去?!为了一个不相干的旁人!你——”
      宝成静静地捧住他娘的手,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掰开,让她松开自己的袍角,慢慢道:“娘,我疼了他八年,他早不是不相干的旁人了。若不是你和我爹背后捣鬼,儿子也不至于和他分别这么多年。十年也罢,二十年也罢。他要不要我,在他;我要不要他,在我;”宝成又笑笑,道:“他胆子不大,怕打雷,怕闪电,怕大风刮断树杈砸烂房顶,被你们吓一吓,便要像兔子一般躲起来。儿子一身煞气,正好帮他吓跑了妖魔鬼怪,他怎敢不要我?儿子要疼他,他怎会不要我?”
      宝成语气温和而平淡,可他的笑容,简直古怪到极致了,似那舔血的修罗钢刀,又似那噬人啖心的恶鬼罗刹;出现了只一瞬,马上又平复到温和的模样,吓得他那儿子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他拾起自己的头盔,拍去上面的尘土,歪扣在头上,转身出了门,追着那串刻在尘土中的脚印向前走去。

      凉山县城里头,并未被旱灾祸害太多,城东头的古井仍然出得清洌洌森森凉的好井水,水位虽然低了些,但并不碍着城里人们的生活。每日清晨时分,鸡鸣前后,居民们陆陆续续打开房门,男人挑着水桶,女人们端着木盆,都到这口井提水。提够了一日的用度便停下,也不多消耗,让开位子给后面排队等候的人。一切井然有序。随后,便又是新的一日。
      街市上的人群依然热闹,大大小小的食肆酒铺都开着,高高挑着一面“酒”字大旗,迎着四月的暖风飘来摇去。城中种着几株老槐树,这时节,刚好挂了满树雪堆儿似的花朵儿。清风拂过,酒香里丝丝缕缕缠绕着沁人心脾的槐花香味儿。
      老槐树下是凉山县城的集市。没有碰到赶集的日子里,这里的摊贩便不需要挤作堆,而是这棵树下一摊青菜、那棵树下几匹棉布,稀稀拉拉,疏疏朗朗,自有一番闲适的滋味在里头。
      正是下午,日头最烈的时候,商户们也懒得站在太阳下扯着嗓子吆喝,都三三两两躲在树荫下,共赏那一分风中的甘甜。一阵风过,摇下几朵肥嫩的白花,落在靛青的棉布上,单色一下子变作了印花;落在菠菜黄瓜韭菜茄子上,衬着五颜六色的蔬菜,又别是一番风味。
      这样安宁的集市,这样平静的小城,总是让人心中懒洋洋地,盼望着躺在摇椅上晒着太阳,一壶清茶,几块点心,一日便过去了。
      宝成想,若是往后和九儿安家,必然要在一个这样祥和的地方。躲了那些离乱,避了那些战火。两个人,作一对小夫妻,不用金屋银瓦,便是茅草房,土坯墙,也定能将日子过得和和美美,舒畅快活。到时候,九儿不用念那劳什子的经,不做那劳什子的和尚,只要守在家里,陪在自己身旁,一切都是好的。
      他瞅着前面那个清瘦的身影,自己脚下生风一般越走越快,眼见着是近了,近了。
      “九儿!”他高兴地喊。
      “九儿——”他把手拢在嘴边,成了个喇叭,快活地大叫。
      “九儿——莫跑了!等等哥——等哥跟你一起走!”他心里头轻快无比,仿佛卸下了什么沉重的担子,不光脚下生风,连心也快要飞起来了。
      前头那纤瘦的背影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端得还是那张俊俏的小脸长成的青年模样,眉眼弯弯,全是熟悉的笑意;剃着青皮,手上挂着一串桃木数珠,黄布衲子,青布芒鞋,任是风尘仆仆,也掩不去眉目间的灵秀之气。
      阿九回过头,冲着宝成微笑。眉眼微微弯起,笑容融化在白晃晃的日光里,明亮得让人睁不开眼。
      他张开口,带着满心的笑意,轻声唤道:“哥——”

      “成子……”
      “成子!尚家老大!你醒醒!这便要急行军了,你怎睡得死猪一般!还笑!还笑!做甚的美梦哪!”
      宝成睁开惺忪的睡眼,伸手擦擦嘴角的口水——可不是,朴刀正抱在自己手里,头顶上是黑压压没有一丝星光的夜空。这是要急行军了,幸好身边的人喊了自己起来,否则岂不是要被大部队丢下了。
      但他还没反应过来,神志还不大清楚。他嘴里轻声咕哝道:“我媳妇儿呢?”
      旁的人听了,全抱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一人道:“这都离了你家三日了,你是与你媳妇儿没亲热够还是怎的?至于做梦也惦记着?”
      宝成还是迷迷瞪瞪的,同行的兵照着他的屁股踹了一脚,把他从地上翘起来,这才算是彻底清醒了。
      他拿手推推落到鼻子的头盔,站起身来,跟上队伍。
      他边走边想:好好一个美梦成真——怎么就还是个梦呢?

      他是真的想阿九了。做了这么一个梦之后,越发的想了。
      那一日,他在自家门口匆匆瞥见阿九的身影,却没想再追出去。失魂落魄地吃了家里的饭,失魂落魄地回了军营,失魂落魄地跟着队伍一路急行军,今夜才算得了两个时辰的空闲,大伙儿都是倒头便睡,没成想自己便梦见了这个。
      醒来之后,旁的不记得多少,唯一记得清楚的,是自己对着母亲的那番豪言壮语,还有临到梦境结束、阿九那声带着清澈微笑的“哥”。
      他心里清楚明白地知道,若是那一日真的照着全说了,老迈的娘说不得就要跟着死了的爹一道走了。
      可梦都做完了,他才真正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他想要的不是爹娘硬塞给的父慈子孝天伦之乐,不是亲戚期盼的高屋明瓦妻妾成群。
      他想要的,从来都只是一个人——
      ——那个打从山间一瞥、就深深地走进自己的心里、从此再未走出来的小和尚。
      自那以后,天再高,地再阔,自己心中,狭窄得只能容下他一个了。
      爹娘再亲,终有老了的一天;兄弟再亲,终究要各过各的小日子;儿子再亲,也总要长大,自己不能一辈子守着他。
      真正要相守一辈子的,只是那个小和尚罢了。

      宝成想:这番便算了——若是下回再回来,一定要去那山里,下个套,放个陷阱,捉了自己的小和尚一道走——
      这么想着,连脚下的泥泞都变得好走起来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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