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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

  •   宝成忘了自己是怎样下得山来。他到家的时候,身上的新衣服浑似在泥地里滚过一般的狰狞,整个人仿佛入了魔障,浑浑噩噩,嘴里颠三倒四说着胡话。谁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怎的就同往日一样欢欢喜喜进山去消遣——再出来就成了这副模样?失魂落魄,简直像是一条丧家的狗。
      宝成进了家门便瘫软在地上,春夏秋冬怎么穿都不会伤寒的健壮体格,这一下子便病倒在床上了,足足躺了一个月,一天十二个时辰倒有八个时辰是在睡觉;当他能再次出门的时候,已经是二月中旬了。山下积雪化尽,冬苗泛绿,田野里冻土上的冰碴一点点儿全消隐在暖融融的日光里;山上还是一片茫茫然的白,仿若要冰封了那些不守天规的山精。
      宝成在床上躺了一个月,骨头都快烂在肉里了,一身纠结的肌肉也消乏了不少,走路像个鬼一般飘飘悠悠。他拄着一条竹杖,披着棉袄倚在门口,呆呆地晒着太阳,呆呆地望着不远处那仍未脱了雪褂子去的凉水山,呆呆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弟弟尚宝德颠儿颠儿跑过来,头上戴着小虎头帽,穿着一件鼓囊囊的红色小棉袄,像一只小圆球般地滚扑在宝成腿上,扬起圆润的肉儿脸,眼角弯弯地腻声问:“哥!你好多了么?”
      宝成呆愣了半晌,听得那软软嫩嫩的声音叫自己一声“哥”,恍然间宛若隔世。
      他抬起手,捏了捏那苹果般圆润的脸蛋儿,又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手,仿佛十指间绽开了什么稀奇的花朵儿一般地凝神。
      “娘——”他弟弟蹬蹬蹬跑进屋里去,一边叫:“娘!哥他又被魇住了……”
      他娘一面在围裙擦手一面小碎步跑出来,心疼道:“这是怎么说的……这是怎么说的……好孩子,咱不在外头吹风了,咱还回屋里去暖着,听话——”
      宝成大梦初醒一般地缓缓回过头,冲着他娘裂开嘴乐:“没事儿,娘,儿子好着呢。那天在山里头,就是困了睡了一觉,冻着些子并不打紧,醒了就好了。”

      打这一日起,宝成再没进过山。过往那些乐颠颠的疯魔日子像是晴天里的云,风吹一吹,便散了。
      只是偶尔的,偶尔的,目光会短暂地停留在那泛着些许新绿的山上,没多大一会儿,就转过头去,不再看了。
      尚老爹打穿城而过的流民里头花了五两银子买了一名十六岁的女孩儿,洗涤干净换了衣服之后,眉眼还算得上清秀,瓜子脸,尖下巴,青黄的脸色,估计多吃几顿好的就能补过来的样子。
      他这是铁了心要给大儿子办一场婚事了。
      宝成这次并未顾左右而言他,只是静静地瞅了那女孩儿一阵子,便点了头。遂又问他爹:“城里头过流民了?”
      他爹尚沉浸在儿子将要成亲自己将要抱金孙的喜气儿中,没听到儿子的话,又过了一阵子方反应过来,答道:“过了,都是打西面凉州来的。这算你爹我下手早,能抢到这么顺的女娃;像别的去晚了的,连男孩子都抢不上了!”
      尚老爹顾自喜滋滋的,没注意他大儿子沉思的表情。
      宝成未接话茬,而是披了褂子出了家门;到傍晚的时候方又回到家中,一脸倦色。

      那买来的女孩儿修养了不到一个月,脸盘就丰润圆满起来,双颊上带着红扑扑的血色,眉眼弯弯,嘴巴也甜,一口一个“爹”、“娘”地叫得亲热。老两口都对着女娃满意的很,又生怕迟了事情有变,就急匆匆地把宝成大喜的日子定在了六月初六。

      喜期将近,宝成却愈发坐不住了。他心头莫名焦躁,仿佛六月的骄阳在胸口燃了一把业火。成婚头一日,他终于耐不住了,翻墙而出,奔进山里。
      拨开树丛,远远的,正瞧见阿九蹲在地上,执一根木条手把手地教那小奶娃阿十在沙土里写字,一笔一划,甚是认真。
      阿九道:“跟着我念,这个字是‘天’——”
      那小娃便用稚嫩的嗓音跟道:“天——”
      “这字念作‘乐’——”

      宝成呼吸一窒,脚步顿了下来,仍被那聚精会神习字的奶娃子听到了动静。小娃娃揪着阿九的衣角站起来,啃着手指头,嘴角淌下一串亮晶晶的口水。
      阿九便也站起身,慢慢回过头,双手合十,慢慢鞠下一躬,轻声道:“施主。”
      宝成张了张口,他这才发现,他的小九光亮的青头皮上,已经顶了九个香疤。
      他向前走两步,阿九便又道:“施主莫要过来了,站在那里……便好。”
      宝成凄声唤道:“九儿。”
      他又道:“九儿……想哥么?”
      “贫僧……尘缘已了。”
      宝成又道:“九儿……哥明天成亲呢。”
      阿九又打了一个揖,低声道:“恭喜施主,贺喜施主,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施主要小登科了。”
      宝成惨然笑笑,道:“九儿……你不记得哥的洞房花烛是哪一天么?你和哥一起过的,吃了酒,洞了房,佛祖面前拜的天地,你不认了么?”
      阿九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年少轻狂,做不得数了。”
      宝成嘲道:“年少轻狂?九儿……哥的小师傅,年少不轻狂,莫不是要等老得像个死人一般了再轻狂?同你师父那般大的岁数?你轻得了?狂得起?”他又朝前走了几步,终于站在阿九面前,伸手捏捏阿九的脸蛋,顿了顿,低声问:“又瘦了。怎不好好吃饭?”
      阿九愣了一下,马上又后撤几步,别开头去,“施主……请自重。”
      宝成摇摇头,又讽刺道:“睡都睡过了……扭捏个甚?”他伸手拍拍阿九的脸颊,“哥打从自己十岁那年便养着你,当个媳妇儿一般的养着,”复又走近几步,一把搂住阿九,恨不得把人勒死在自己怀里一般地紧紧搂住,问:“你便……真的不知道?”

      阿九被死死箍在一弯铁一样的臂膀里,丝毫动弹不得;他双手抬了又抬,似是想要环上那散发着男子汗味儿的壮实腰背,却又像赘了千斤的巨石般地抬不起来,终又垂在身体两侧,不作其它妄想。
      他的嘴唇微微嚅嗫:“……施主……自重……”
      宝成捧着阿九的脸,颤着声问:“九儿……哥的好九儿……便是……便是一声‘哥’也不肯喊了?”
      阿九嘴唇颤动着,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宝成等了许久,也并未等到一声,他颓然松了手推开阿九,自己仿佛明白了什么似的,转身踉跄两步,疯了般地大笑着,蹒跚而去。

      阿九站在原地,直至宝成的背影消失在树丛中,还觉得自己能明明白白地听见他哥那比哭还惨的笑声。他无话可说,也无法言语,只是失了骨头一般地一下子瘫倒在地,双目无神地望向树丛间那方窄窄的天空。

      “一拜天地——”穿红的金刚法王高喊道。
      “二拜高堂——”披着锦绣袈裟的佛祖和菩萨端坐莲台,慈眉善目地微笑。
      “夫妻对拜——”
      阿九的耳边嗡嗡嗡作响,若一万个铙钹一万个木鱼齐齐奏乐;风中传来了山下敲敲打打的锣鼓,滴沥啦哒的唢呐,欢喜乐全作哀郢奏起,凄凉复凄凉;这一切恍然似梦,只是不知是谁的噩梦一场,还是谁的美梦黄粱。
      他站在高高的山顶,凝望着山下那大红的喜轿,那热闹的人群,那跑来跑去欢叫的孩童;他看到一件大红的新郎袍子牵着一身扣着大红盖头的新娘衣裙,飘飘悠悠被清风送到九霄云端,在霞光万丈的佛祖金身面前拜了天地拜了高堂,又都转过身面对面,似在赧然微笑一般地,对拜——
      他睁开眼,枕头早已被浸湿了一大片。
      他坐起身,伸手取来自己的宝贝木匣子,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方大红的帕子,轻轻罩在自己头上,又慢慢躺下,双手握在胸前,像是等着什么人一般。
      夜深了,禅房里漆黑一片。六月初六,本来只有些微的月光,此时也被漫天的乌云遮去了。
      阿九静静躺着,仿佛在细细聆听什么声响一般;屋里面却只有阿十清浅的呼吸声和一两声咕咕哝哝的梦呓。
      他自己一个人,在黑暗里,低低呼唤道:“哥……”
      他轻轻地喊:“哥,别走。”
      他松开虚虚握住的拳,一只手轻轻触碰自己的脸,仿佛怕碰碎了什么似的;又隔着大红的帕子,一寸一寸抚摸自己的额头、眉角、眼睫、鼻翼、嘴唇;另一只手摸向虚空,像是要伸出去、拥抱什么。
      他嘴角微微翘起,笑道:“哥,你来啦。”
      隔了一会儿,又吃吃笑将起来,闷闷的笑声震落腮畔两行水珠儿。
      再张口时,已哽咽得说不出话。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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