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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

  •   深秋的雨多在半夜里下,沙沙沙的伴着人的梦;待到第二日清晨,山间的一切都似被洗涤过,清澈而纯粹。枯黄的衰草被冰冷的雨水泡了个透彻,散发着苦涩的味道。
      宝成醒得早,却并没起床,而是支着下巴,细细地打量着怀里安睡着的小孩儿。小孩儿软绵绵的呼吸一下一下打在宝成精赤的胸膛上,蒸红了一片古铜色的皮肤。小孩儿的睫毛在金丝般的晨光里微微颤动着,这就要醒来了。
      “哥……”小孩儿的嗓子要变声了,软软地沙哑着,像是小猫的爪子轻轻挠着宝成的心肝儿。
      他忙俯下身,凑在阿九耳边轻声问:“怎么样?有哪儿不舒服么?”
      阿九揉揉眼睛,又往宝成怀里蹭了蹭,小声说:“没……就是腰酸……还有后面……涨涨的……”
      宝成的一颗心都仿佛要化作春水淌在小孩儿身上了。他是把昨夜当做了两人的洞房花烛夜的,可是他没明言告诉阿九。阿九没怎么下过山,对凡俗的规矩不甚了解,宝成心想也好,就先这般凑和着办了,等明年把他领下山,再堂堂正正地大操大办一场!
      “九儿,饿了么?哥给你下面条去吧?”
      “别走……再呆一会儿……”

      这种蜜里调油般的日子过得甚快。转眼间,到了腊月二十三,农历小年了。
      山下的凡俗新年与和尚庙里的阿九并不相干,而宝成却不得不回家去。他想在山里陪着自己的小和尚,但是他得帮家里杀猪、置办年货、做吃食。他摸着阿九的光头,依依不舍道:“好九儿,哥过了年……必定先来看你呢。”
      阿九微笑道:“不妨事。往年这时候,也是我与师父一起过的。眼见要到年关了,师父……也必定快回来了。”
      宝成捏捏阿九这些日子吃得鼓起来的脸颊,道:“那个……可不一样。哥与你师父,难道是一般的待遇么?”
      阿九的脸儿被揉捏的通红,佯作生气一般跑回庙里关上庙门,躲在后面透过门缝偷看。眼看宝成冲着庙门挥挥手转身走远,笑容慢慢淡了下去。

      腊月二十四,老和尚回来了。
      他背着一个小包裹,拄着一条竹杖,牵回一个约有三岁的小奶娃子,两人皆是风尘仆仆,一脸倦色。
      老和尚面容凝重严肃,叫阿九在一旁随侍,自己在佛前续上一杯新水,又燃上三注檀香,让这新来的小娃子跪在蒲团上冲着佛祖拜了三拜,这便算是又收下了一个徒弟,小名唤作“阿十”,正是循着前九个孩子名字的起法。
      然后他转过头来,对阿九道:“九莲,过来,跪下。”

      这一年的腊月没有三十儿,于是二十九便当做除夕过了。洒扫庭院,拆洗被褥;请灶神,扎纸马,燃香烛;炖鸡烧肉烹鱼,拌上一大盆酸菜肉渣儿的馅子,捏饺子,放炮仗,一家人围着炕桌盘腿而坐,守岁,过新年。这一概略过不提,更不提那正月初一乱七八糟没头没脑的拜年场子,正月初二媳妇儿们挎着大包小裹骑驴回娘家的气派儿……一直数到正月十六,宝成才有机会寻了由头从热热闹闹一团乱麻般的家里逃脱开去,进了山里,寻自己的小和尚。
      与年前那一别比起来,阿九又瘦了不少。腊月里肉肉的两腮,这阵子许是因为吃素,又似刀削一般凹下去了,愈发显出尖尖的下巴和大大的眼睛。阿九的脸上带着不健康的青黄色,表情淡漠得像看破了红尘一般。
      宝成怔忡了一会儿,问:“九儿……你这是——怎的了?”
      阿九垂着眼睛看自己用鞋尖在雪地上勾勾画画,没多久又用脚把那鬼画符一概抹平,停了停,答道:“没甚大事……你莫要担心。”
      宝成愣了一会儿,觉得阿九不大对头,仿佛突然长大了一般;却又觉不出什么别的异样,只觉得怪怪的,却又说不出别的来。挠头想了一阵子,想不明白便又放下了。他凑上前去从后亲亲热热搂着阿九问道:“九儿,今年你便十六了,你师父……可该放你下山了吧?”
      阿九不动声色地往一旁挪了挪身子,淡淡道:“……师父想我留在他身边呢。”
      “留在……什么?那老和尚要作甚?留你在身边?真是临到老得快死了也不积德!”
      阿九的语气仿佛一片即将飘走的云:“……莫乱说,其实,是我自己要留下的。”
      “你不下山?!”宝成彻底愣住了。
      “下山做什么?”阿九笑着问,“我不做和尚又能做什么?地也不会种,又不会做买卖,难不成要让我同你一道去卖肉?”
      “下山……下山我娶你啊!你忘了么?你是我媳妇啊,咱俩可是洞房花烛过了的!我就差请一份聘书把彩礼抬上山了!”
      “怎么可能……”阿九垂下眼,“你我都大了,都知这事儿本是男女之间才有的,打打闹闹的,也就算了……我没有家,也没有业,下山去……也是白嘴一张;师父捡了我,养我到这么大,我给他养老送终……本就是应该的,”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一般,继续道:“至于你……早该迎了一门好亲事……迎了一个好女子进门……继承家业,生儿育女,才是正经……”
      “开什么玩笑?!”宝成激怒,一把戗过阿九的领子,“你想把这么多年……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你都想一口口全吃掉吗?!”他大手一挥,似是要把那些从他的小九嘴里的混账话全都赶走,“你师父恁多徒弟!九个!八个都走了,为甚偏要你留下!”
      阿九任他扯着自己的领子,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也并不激动,过了一会儿,轻轻摘开他的手,也不作甚回答,只是说:“过了今年,到明年,我便真正要是个和尚了……与你的这段孽缘……也是该……要断了……”
      宝成的手仿佛突然失了力气,松开阿九的领子,倒退两步,不认识眼前人一般,大喘了一口气,艰难地开口:“孽……孽缘?你就是……这么想的?”复又上前两步,哆嗦着伸出手像是要摸摸阿九的脸,可又不敢真的碰到,“你把我……这许多年的心,到底……当作个甚!”他摇摇头,惨然哂笑道:“你说断……便能断了?”
      宝成蹲下身,双手捂着脸,哽咽道:“九儿啊……哥的好九儿啊……你可……可真会拿刀子……戳哥的心啊……孽缘……”九尺高的年轻汉子,无法支撑般地蹲在清瘦的阿九面前,哭得像个没断奶的孩子。

      阿九的心也在痛。他不知道他的宝成哥是怎样的感觉,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小刀一下一下剜着肉一般的,疼得快要麻痹了。那日,他与宝成在林中相戏,以为只有山中的猴子松鼠麻雀看到,谁知,他的师父也有看到。回到庙里,师父便令他跪下,剥了上衣,一条一条的带血鞭痕,全都刻在光裸的背上,抽在那些红且圆的印子上的尤其重。雪花片片飘落,老和尚房中燃着烛火,那雪花儿便映着一星一点的金红的闪光,纷纷砸在他遍布血痕的背上。
      老和尚说:“阿九,断了吧。”
      老和尚说:“阿九,莫要害人。这事再做不得。”
      老和尚说:“九莲,明年,为师便给你剃度了,你须得留在为师身边,断了这孽缘,也送那孩子……一道回正途罢……”
      老和尚说:“阿九……你便……都改了吧……”
      一句一句又一句,全似刀割斧凿火烧般,烙在阿九的心口。
      老和尚说:“阿九,放了那孩子……也算是……放了你自己……”
      阿九颤抖着嘴角,念着“南无”,一串串眼泪滚落出来,全落在地上,烫化了一片白雪。他想着那夜暖黄的烛火下,宝成为他覆上的大红的帕子,恍然间,就变作了大红的盖头,掀开来,里面是抹着胭脂微笑婉然的美娇娘,映着喜气洋洋的龙凤烛;又变作了穿在娃娃身上的大红的肚兜,上面许是绣着鸳鸯戏水,许是绣着莲莲生子……

      这些,都是他所给不起的,都是他的宝成哥同他一处所得不到的。

      那都是红尘的幸福。且俗,却美不胜收;于他,永远求不得。

      宝成蹲在他面前,埋首饮泣;而他自己,却早已哭不出了。眼泪在那干涩苦冷的除夕夜里,已经和着佛前的香烛,成了灰,燃尽了。
      沉默了许久,阿九又轻声开口道:“以后……你若进山来……也莫寻我罢……这便算……”他住了口,复又一字一顿道:“咱俩的最后一面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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