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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菡萏香销翠叶残(1) ...

  •   二更已过,天黑的愈发通透了。
      宛若一池浓墨,稠的化不开,只有一轮白金色的月亮高悬天穹,仿佛陷在那漆黑一片的深海里。月光却是异常的耀眼,近乎苍白,在那暗色的衬托下显得越发刺目逼人。
      巷道里了无人烟。墙与墙之间飘浮着一层浑浊的雾,带着飘渺虚无。
      一匹玄色的马疾奔入镇,那匹健壮的马此刻双眼渗血,鼻息凌乱,半开半阖地嘴角吐出大量的白沫,是精疲力尽之兆。
      马背上的女子却丝毫不动容,她狠狠的扬鞭,马发出濒死的嘶鸣,往前复又奔了几步,前蹄跪塌,脊背前倾,猛然将那女子甩落。
      那女子双足在马脊背上一蹬,凌空翻转,宛若轻鸿般落地。
      脚下扬起一片尘,白袍上纹绣的曼珠沙华猩红似雪,妖冶美丽。她漠然回头,见那马头垂在地面,瞳孔骤缩无神,一行血蜿蜒开来,已然死去。
      从淮阳一路飞奔至此,不眠不休,骏马死了足有六匹,但这女子却丝毫不露疲态,她捋了捋耳畔的长发,露出一个莫测的微笑。

      “吱呀”一声,女子推开陈旧的大门,那高悬的巨大匾额应声而落,摔成几截,“华莲山庄”几个大字隐约还能在尘埃中识得,她回首睨了一眼,不曾逗留,复又往前走了。
      沿着曲径走了许久,拨开长势凌乱的园栽,眼前豁然开朗,大片大片的湖水映入眼帘。
      月光凝聚在湖中央,衬得周围的黑色愈发浓烈了,苍白的色泽在水面幻化出奇异的影子,时聚时散。
      无垠的巢湖望不到边,却能清晰的看见湖中央高耸的巨大的祭台。汉白玉堆砌而成的梯形祭台宏伟肃穆,白色的月光凝聚其下,仿佛在水面上盛开了一朵巨大的白色莲花。
      “莲台。”女子站在岸边,一手抚摸着冰冷的栏杆喃喃:“竟然真的建成了。”
      与岸相连的只有这一条白石长桥,宽几丈,平坦而笔直的通向湖中央。本是奢华雍容的建筑物,此刻却堪堪流露出无可比拟的妖冶来。
      ——那一条白石长桥之上长满了鲜红的曼珠沙华。
      几乎是充斥其中的,硕大的花朵有些已经蔓生到白栏杆以外,仿佛有生命一般,急切的要浸浴湖水。触碰到湖水的花瓣红的愈发通透,水珠缓慢滚动,颤抖,宛如鲜血。
      所有的花朵都在无风自动,拥挤在一起扭动着茎叶,丰润的花瓣相互摩挲,发出“沙沙”的声响,同空气中糜烂的香气一般,逐步麻痹着人的意志。
      “真是厉害啊。”女子由衷的感慨:“这下谁都不能靠近了不是么?”
      隔空由传音术递来清朗的笑声,音质浑厚,可见对方的内力修为极好,女子不由得怔了怔。
      “沉嫣,你可是败北了么?”
      “不是。”沉嫣笑了笑,也不愠:“我上来再同你说明。你先将这些花收了去。”
      “呵。”对方冷笑了一声:“这些花可都是你亲手种下的,能不能收你比谁都明白,更何况,我这莲台可不欢迎失败者。”
      沉嫣的脸色一沉。
      她原以为他要这些花自是有办法操控的,但现在看来似乎不是。
      难道他真的不打算放任何人上去么?
      “我也没有失败。”她摊摊手有些无奈:“那女护法到头来不还是没能活着回去么?”
      “若初衷是要她死,又何必留你在淮阳湖逗留这许久?沉嫣啊沉嫣,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对方冷冷的讥笑。
      “初衷?”沉嫣哼了一声,反唇相讥:“也不知这些初衷究竟源于何人?我看这些根本就是你望朔的一己之私,竟使得全教上下这般劳神。”
      “是又如何呢?”对方不以为的笑了,沉嫣心下惊了惊,没想到望朔居然承认得如此干脆。
      “你们大可去祭祀大人面前言语,只要他肯信。”对方懒懒的回答。
      定下心神来,一股异样的情绪倒是占了上风,沉嫣叹了口气,道:“望朔,何必如此。你知道我是站在哪一边的。”
      “哦?我倒是有兴趣听一听。”
      沉嫣深知此人心性,不由得咬了咬嘴唇大声道:“我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音尾发颤,在夜雾里荡开渺茫的回音,却得不到及时的回应。
      良久,对方才冷笑一声:“我怎么不记得自己有过盟友。”
      “你。”沉嫣心中委屈,忍不住申辩道:“司风司雪早已同仇敌忾,我们难道还不应该如此吗?”
      “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当然!”沉嫣道:“他们二人若是合起来对付你,你该如何......”
      “呵。”被对方的冷笑截断了话语,沉嫣的脸色有些发白。
      “你放心吧。即使他们二人联手,也动不得我一根毫毛。”望朔冷冷道:“我不需要盟友,即便是需要,沉嫣你还不配。”
      沉嫣退了一步,下意识地摁上了眉心的红宝石,一腔酸楚愤懑积郁却又不知如何发泄,眼眶竟热了起来。
      这样的形状数年来也不是第一次了。那个冷月一般的男子仿佛有着蛊惑人心的魔力,即便是一次又一次被他嘲讽鄙薄,爱慕之情却未曾消退过一瞬。
      “好。”她笑了一笑,有些悲苦:“我走了,你保重。但愿你不要像我一样。”
      “别走的那么急。”出乎意料,望朔居然出言挽留,沉嫣脚步一顿,心中的一点火苗又簇然萌发。
      “再等等吧。”望朔的声音骤然间渺茫了起来,仿佛随时都会消散在空气之中:“过了今晚,若是该来的还没有来,会多出很多事。到时候,还要你帮忙。”
      “什么?”沉嫣莫名地感到一股凉意。
      “收尸。”
      传音术适时停止,白石桥的另一端,白袍男子缓缓地睁开眼,深碧色的瞳孔中仿佛有暗火隐耀,灿若翡翠。
      他扬了扬唇角,转过身,两根白玉石柱上赫然缚了两个人,一男一女。

      月光在对方眉心那块银石额环上折射了一瞬,笔直的刺入了薛锦的眸子,她不由得闭上了眼,眼脸灼热,只见得一片斑白模糊。脑海里却深刻而清晰的浮现了那个男子的模样。
      ——那是怎样一个美丽的人啊。
      人生二十四年,她阅人无数,江湖上的俊俏儿郎也不算少,但从没有一个可以比得上面前这个白袍男子。也不知是不是南疆血统的缘故,他眸色是不同寻常的深碧色,宛若珍贵的祖母绿宝石,深不见底。五官俊美到了一种无懈可击的地步,甚至让身为女子的她感到汗颜;被困在华莲山庄这些时日,她也曾遇见拜月教的教徒前来拜谒,有些曾唤那男子为司月神使望朔大人。
      司月神使,仅从外表看起来,他仿佛是由月色浇筑而成,披散的黑发缎一般飞舞,平白镀了一层清光,倒真是像南疆所憧憬的月神呢。
      她微微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那轻盈袍摆上银线绣络的繁复云纹,华美高洁,却带着逼人的冷意。
      耳畔响起了一阵嗤笑,薛锦回过神来,她慌忙看向身旁同被困缚的青衣男子,见他无恙这才松了一口气。
      望朔挑了挑眉梢,眉心银石闪烁不定。
      “薛护法。”他看向薛锦,微微一笑:“你猜今夜会不会有人来救你们?”
      薛锦垂下眼帘,没有出声。
      “问而不答非礼也。”望朔道:“薛护法你一介弱质女流,惩罚怕是受不起。”
      薛锦浑身一震,她愕然抬头,看见望朔已走近了那青衣男子,他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点在了青衣男子的下颚。
      “风何!”薛锦失声叫:“我回答你,你住手!”
      “晚了!”望朔冷冷道,指尖仿佛携了一点星辰,银光璀璨,又仿佛是带着极薄的刀刃,顺着风何的脖颈一路切下。
      这一刀切的极是细腻,带着残忍的美感。伤口深而不斜,血珠一粒一粒的渗了出来,圆润却不碎,像是珊瑚珠子一般。
      风何面不改色,他侧目望着花容失色的女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露出一个坦然的微笑。
      薛锦的心漏了一拍,她知道风何是在安慰自己,但......
      “现在可以回答我了吧。”望朔视而不见,他复又转过身来面向薛锦,缓缓抬起了手。
      翻转手心,白皙的掌心里赫然有一团鲜红的血,盈而不散,在他手心里仿佛活了一般灵动收缩,好似待放的花苞。
      “一定会的。”薛锦一字一句的说。
      “是么?”望朔笑吟吟道:“可惜你猜错了。”
      语罢,他转过身,指尖顺着风何颈上的伤口一路而下,切至锁骨处一顿。风何皱了皱眉,却依旧是不动,他苍白的皮肤上赫然一条血线凌冽,血珠凝而不落,仿佛佩戴了一串腥红的珊瑚链子,美得妖冶。
      “为什么!”薛锦的声音有些发颤,她强自压抑。竟带着哭腔。
      “你看你脚下的台子。”望朔莞尔一笑:“是莲台。”
      “这是我逼着华莲山庄上下连日赶建的祭台,离岸千余尺,足足建了有十日。”望朔轻轻的说:“当真是垮了一个华莲山庄啊。”
      薛锦骇然,这宏伟的祭台长桥居然只建了十日便成,那华莲山庄众人岂不是尽数累死?
      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望朔笑的愈发深远:“的确是累死的,所以接你们来的前一日,我们不过刚刚葬完最后一个人罢了。”
      难怪华莲山庄上下空泛至厮,薛锦怔怔的看着眼前的这个俊美的男子,说不出的邪气。
      “这也没办法。”望朔耸耸肩,玩弄着手里那团血,悠悠打转:“他们欠了拜月教百条性命,这是该还的。”
      “可以有别的办法!”薛锦低声反驳,似乎强自讶异着某种情绪:“这只是你们草菅人命的借口。”
      “是有,只是他们没有在规定的期限内想到。”望朔说:“这也是命数,不是吗?”
      他张开五指,那团血从指缝间漏下,落入红色的花海,被花朵迅速吞没,消失在那无边无际的血色之中。
      有了血气滋润,那些花舞得越发狂热,愈发忘情。
      ——竟是吸血之花。
      薛锦看的心惊肉跳,她似乎可以预知到望朔的回答。
      “就像今夜一样。”望朔顿了顿,道:“千余尺,你们的救兵到不了的。”
      “仅千余尺而已。”风何突然低低的冷笑了一声:“你未免也太小瞧琅琊阁了。”
      望朔露出颇为惊讶的神色来,他饶有兴趣的看向那青衣男子,在切皮刺骨的折磨下他居然一直未曾动一动,冷毅的面孔如刀剑一般傲然。
      “呵呵。”他走上前去,从腰后拔出了一件物事,欺上了风何的伤口。
      那是一支天灵白玉的短笛,尾部挂着一束金红色的流苏,流苏上悬着一小巧玲珑的五彩玛瑙佩,其面中央浅浅雕了一个字——“辞”。
      好景不长,那短笛的一端已掀开了风何的切口,直直的嵌了进去,风何脸色一变,冷汗顿时沁了出来。
      望朔手中丝毫不留情,他挑动短笛,将伤口四处的皮肤强行拎挑而起,又猛的朝下挥掷,伴随着轻微的裂帛之声,从侧方几近可以看清下方的血脉;血如泉水一样流了出来,绕过短笛浸湿了风何的衣襟;夜风潜入肌肤之下,搅动血肉。
      ——几乎是将风何劈作了两半!
      “扑嗤”一声,玉笛深深的插入了风何的腹部,薛锦看见他漆黑的瞳孔猛然收缩了一下,似是痛到了极致,但终究还是没有出声。
      这庶几能算得上是开膛破肚的举动在望朔做来反倒是有一种奇异的美感,但一切的一切都仿佛刀一样捅在薛锦的心上。
      “够了!”她忽然尖叫起来,饶是平时温婉的她此刻也变得歇斯底里:“你究竟想怎么样!”
      “撕拉”一声,望朔拔出了短笛,粘稠的血应声喷溅,尚自温热。伤口在风何的上半身上纵横,血肉翻卷,属腹部的伤尤深。他猛的垂下了头,剧烈的喘息,吐出袅袅白雾,不绝如缕。
      “怎么样?”望朔冷冷笑道:“今夜若是无人来同我分享这月色,恐怕你们活不到明天。”
      “一定会有人来的!”薛锦看着他喃喃,眼泪却止不住的往外涌:“你等着,一定会的。”
      一只微微颤抖的手握住了她的手,黏腻却温暖,薛锦怔了怔,狂乱的心跳渐渐稳妥,她侧目,看见鬓发低垂的风何朝她微微笑了,那笑容惨淡,浸润在疼痛的汗水里,却是她一生的依靠。
      “自欺欺人。”望朔抬眸看着天际斜挂着的月亮,轻哼了一声:“天色也不早了,就算他此刻已经到了桥头,也绝对过不来。”说罢,他将天灵玉笛高高举起,横扫过那一男一女两人的眉心,冷然一笑:“生死鸳鸯,我便送你们二人一同上路。”
      银光自他手心渡至笛梢,好似横刀挥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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