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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雪里已知春信至(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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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风止一直静若磐石,一袭白衣倏忽间猎猎飞舞起来,饶是他此刻面对此番变故也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手中的半块玉璜,玉璜上雕镂细密的纹路抵着他的掌心,嵌进肉去,有些钝痛。
淮湖下雷声隐隐,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湖底爆发。刹那间,擎天的水柱撕裂湖面,腾跃而起,淅淅沥沥的水珠纷涌着砸向岸边,落水尚自温热,像是下了一场大雨。
自那水浪之中陡然间飞出一点金光,“蹭”一声,流星般插入地面,微微战栗——是半截乌金峨眉刺。
南风止没动,任由那雨水溅湿衣衫,他目光一紧,水中旋身而起的琥珀色长衣落在岸边,身形犹自摇晃,湿漉漉地滴着水,十分狼狈。她慢慢的仰面,凝望着这一变故,握剑的手微微颤抖,蓦地一紧。
“阿逝。”南风止悠悠地唤了一声,走上前去,望着那女子略显苍白的脸。
“她死了。”苏逝吐出三个字,看不出喜怒。她别过脸来,目光徐徐地落在他手中的那半块青玉玉璜之上。
“我知道。”南风止淡淡的说:“你能回来,我很高兴。”
“刷”有什么东西飞了过来,南风止抬手接住,发现是那半块青玉璜,沾了些许水渍,盈盈泛光宛若泪痕。
“这东西还给你,已经没用了。”苏逝说:“你的目的达到了。”
“是啊。”南风止笑了笑,笑的清浅:“你生气了么?”
“没有。”苏逝摇摇头,倒看不出异样,只是微微眯起了眼,望着恢复平静的淮湖,似乎在寻觅什么:“我只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为了难以掌控的人心。”南风止轻轻将那两块玉璜拼起,其间裂痕迤逦,果真破镜难圆。
“以感情作为维系的主仆关系太过脆弱了。”他望着那玉轻笑了一声:“更何况,那感情只是她一厢情愿。”
“脆弱而极端的情感很容易被人利用,就像今天那样。”南风止说:“一枚会反噬的棋子,不如不要。”
苏逝没有搭话,她沉默着将琼殇剑洗净,那琉璃质的剑刃又恢复了那般剔透,全然不像是刚饮过血。
就像这个世界一样太平,全然不像刚刚逝去了一个花一样的生命。
“喏。”耳畔一阵清凉,苏逝抬起头,看见南风止将那玉璜递在她脸颊边:“送与你了。”
苏逝看了他半晌,扭过头去将剑收入袖中:“这般不吉利的东西,我不要。”
男子的手一僵,忽的大笑了起来。
“是啊!”他将那两块玉璜交叠,猛的折断,“啪”一阵轻响,仿佛在人心头狠磨了一刀,苏逝怔了怔,她回首看见南风止竟将那一对碎玉抛掷出去,落入湖中。
“要来何用!”南风止笑的有几分痴狂,他以手击栏,朗朗高喝: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哈哈,弃我乱我者,统统留不住啊!”
往昔的画面不可遏制的在脑海里翻腾,故人已逝,只留下纷纷扰扰的记忆,怕是要滞留一生。
——然,还要故作无情人,世间只道,情深不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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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到死都不会忘记,那个从十二岁便铭刻在脑海里的身影。
他十一岁,她已十二岁了。
那时候她穿着鹅黄色的裙衫蹦蹦跳跳地被带进琅琊阁的大堂,一片骇人的沉寂扑面而来。带她进来的廖叔狠狠的压住她的肩膀,逼迫她卸去笑容。
“进去之后不要乱说话。你会看到少阁主,那就是你以后至死效忠的人。”
少阁主?
她怀着少女独有的好奇慢慢的看进去,映入眸色的是震怒的白衣少年,以及满地摔得粉碎的瓷器。
那是一个只有十一岁的少年,眉目俊秀还未脱稚气,但震怒之下浑身都散发着一股逼人的压迫力,甚至超越了一个成年人。
她被那独特的气质所吸引,目光便再也挪不开去。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吧。
“是你们杀了我姐姐!”
“那个女人,没有存在的必要。”面对儿子的质问,老阁主面无表情。仿佛他们所谈论的不是一条人命,而是任何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南风家珍贵的血统在你身上,女子,都只是祸水,她们该死。”
“你们才该死!”十一岁的少年爆发出嘶吼:“你们都是魔鬼!你们才该被千刀万剐!我真是瞎了眼才会跟你们上山!”
“阿止,不要胡说。”老阁主微微笑了,笑的无比虚无,好像一个不见底的深渊。仿佛他只是宽容了儿子犯错的慈爱父亲:“回去睡一觉,什么都过去了,不论你今天说过什么,我都会原谅你。整个琅琊阁都是你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哈哈。”阿止冷笑:“是吗?我若说我不要呢!”
“胡说。”
“好啊!”少年大笑,笑的尖锐,他大声诅咒:“你等着好了,我会毁了它!包括它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统统都会埋葬在这昆仑山上!”
她莫名的感到畏惧,虽然在她看来这只是单纯的父子间的争端罢了,但里面参杂了太多说不清的东西。
廖叔也意识到时候不对,调转她的肩试图将她拉走,但她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挣脱了。
“少阁主!”她脱口叫道:“他是你阿爹啊!你怎么能这么跟他说话!”
女孩的声音清脆温婉,像是阴暗中渗入的一缕阳光,但廖叔的脸色却变了,他看见老阁主转过头来,那虚空的笑容面具正对着门口,分外诡异。
少阁主也看了过来,目光如利剑。
“你说什么?”他们父子俩用迥异的口气问出了同一句话。
她被吓住了,嘴唇颤抖了一下,却发不出声来。
“我问你刚才说了什么?”老阁主的笑容亘古不变,但在她看来却宛若妖鬼:“少阁主也想知道。”
“我......”心跳宛若铁锤般一下一下敲击着她的胸腔,巨大的压力像是从头浇注而下的铁水,要封住她,压碎她。她忽然很后悔刚才的冲动,将自己拖到了一个不可挽回的境地里去。
“我不想再问第三遍。”老阁主的声音缓缓拉长,变得暗沉,像一张黑幕席卷天地。她咬紧了嘴唇,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竟然带着哭腔:“我......”
“够了。”那个十一岁的少年忽然冷冷地打断了她的话:“我听清楚了。”
“哦?”老阁主悠悠一笑,反问:“真的听清楚了?阿止,不要骗为父啊。”
“骗人,会有很多人付出代价的。”
少年的瞳孔骤然间收缩了一下。
廖叔适时将她拉的退了几步,退出那对父子危险的博弈。她呆呆的,看着那个少年屈膝,拜倒。
——将他的自尊和执着踩在脚下,碾成湮尘。
“儿子不该违逆父亲。”他的声音平静的宛若一潭死水:“都是儿子的错。”
那一瞬,她想哭。但是她知道自己不能哭,哭只会把一切弄得更糟。
“为父原谅你。”老阁主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老廖,她就留在少阁主身边吧。”
那一眼看得她心扉凉透,直到老阁主起身离去,她才开始剧烈的喘息。
廖叔随老阁主走了,空荡荡的大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而那个少年还维持着最初的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
一腔愧疚和委屈喷薄而出,止不住的左右着她,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扑上去将那少年扶起。
映入眼帘的是对方苍白的脸色还有死灰色的目光。
“对不起。”她哭着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坠落,落在对方的衣摆上,晕开连绵的印记。
结果,她被推开。
“少阁主!”她跌坐在一旁,望着那少年兀自站起的动作,惊慌失措地喊。
“我不是少阁主。”少年低低的吼道:“不要喊我少阁主!”
“可你还是姓南风!只要姓南风你就是雪儿的主子啊!”她不依不饶。她不怪他吼她,只是心疼他,想安慰他。
“南风?哈哈。”那少年扭过头来,癫狂一笑:“谁姓南风啊!鬼才姓南风呢!”
他一步一步返回来,扣住她的下巴,指骨紧绷,眸色里隐约有暗火跳跃:“我告诉你,我姓南,叫风止。”
“阿止你出生的时候,镇上刮了三个月的狂风适时而止,隔壁苏先生说这是平定争乱之相,因此取名叫风止。”姐姐的音容笑貌依旧在耳畔回荡:“我们阿止以后是要做大事情的人呢!”
姐姐,姐姐......
我不要做大事啊。我只想和你一起过平平淡淡的生活。我可以看着你出嫁,可以不跟姐夫闹别扭,到了年龄,你让我取哪一家的姑娘我都不会说什么,我绝对不会惹你生气,不和别家孩子打架......就算什么都没有,我只想你活着啊姐姐......
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
少年眸子里的火骤然间熄灭了,继而涌上来的,是不尽的悲哀。
她原本已经受不住痛楚,几乎要哭出声来,那钳制住下颌的手忽的松开了,那少年笑了一声,转身离去了。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他沙哑的笑着:“庶几有时衰,庄缶由可击。”
......
老阁主死后,当初的那个少年顺理成章地接管了琅琊阁,正式踏入血色的江湖,携着童年的玩伴,在杀戮中共同成长。然而,在世俗磨砺之下成长的又何止是人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