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月频中不事君》君少双

10、菡萏香销翠叶残（4）

　　好像一个永远不会有尽头的迷宫。
　　刀光剑影，凌乱地充斥着整个世界，刺痛了他的视野，他被迫闭上了眼，浓重的血色铺天盖地地泼了上来，滚热滚热的，几乎要销骨噬肉。
　　锦官儿，你在哪儿？快到我身边来，不要让我找不到你！
　　他像个骤然间瞎了的人，盲目而疯狂的在天地间奔走，摸索着不尽的虚无只为握住那熟悉的纤细的手腕。
　　这般危险的地方，手无缚鸡之力的锦官儿若不在身边，会......会......
　　恐惧像一张罗网，封住了他的一切出口，他想嘶喊，想挣扎。忽然，他在那广域的血海之中望见了一袭紫衣。
　　——锦官儿！
　　他欣喜若狂，扑上去要抓住她的手。
　　万箭交错，宛若滂沱大雨，扭曲了他的视线。
　　他看见他的锦官儿被撕裂在那冷质狰狞的箭雨之下，瘦弱的身躯被洞穿，绞碎。无数的血洞像是鬼怪的嘴，放大，放大......
　　喷溅出来的血黏上了他的眼球，发出“嗤嗤”的声响，眼球被锦官儿的血烧穿了，冒着丝丝缕缕的白烟，他嘶吼着捂住双眼，痛的浑身发抖。然而比双眼更痛的地方，在胸腔里，逐渐裂成碎片。
　　锦官儿！锦官儿——

　　风何猛的坐了起来，冷汗淋漓，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他剧烈的喘息，眼前一阵模糊，胸腔里的那颗心跳动若擂鼓。
　　也不知是不是冷汗的缘故，凉薄的寒意在脊梁骨上滞留不去，他伸出一只手捂住脸，颓然倒下。
　　慢慢的，他再次睁开眼，看着房梁——是卧房。
　　摆设已经与原先全然不同了，但依旧流淌着无比静谧的气息。
　　新安置不久的红木柜还散发着颜料的香气，窗户上孤零零地贴着一张剪纸，红的陈旧了。估计是那些元老们家里的某位小姑娘贴来玩耍，倒是有几分像很多年前，薛锦在春节时剪的那张。
　　同外界的惊心杀戮截然不同，这是个勉强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
　　——原来已经回到琅琊阁了。他释然一笑，莫名的感到安心，便任由自己散漫睡去。
　　耳畔有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从门外传来，是阁主和穆先生，还有一个......不甚熟悉的女子的声音。
　　“风护法的伤已无大碍，只是失血过多，多歇息几天就可以了。说起来，这次逝姑娘真是立了大功。”
　　“穆先生过谦了。”
　　“只是这脸上的伤教人心疼啊！好好一个姑娘家，若是伤了脸怕是会嫁不出去。”穆先生捻须忧叹。
　　南风止不由得失笑，他微微颔首，出乎意料的，看见苏逝脸上掠过的一丝忿然。
　　竟然......生气了？！
　　“穆老你就别吓她了。”他无奈道：“妙手回春的‘断桥隐士’怎可能端不下这点小事？”
　　“阁主你呀，总还是不懂女儿家的心思。”穆先生摇摇头叹道：“我女儿在世那会儿，比逝姑娘可还要爱美些，只可惜......”
　　他颇为怜惜的望着琥珀色长衣的年轻女子：“她要还活着，现在恐怕连孩子都有了呢！”
　　南风止甚无奈的摁了摁额头。
　　穆仲华先前一直居于西湖断桥，暗中为琅琊阁办事，却极不愿出门，便被人称作“断桥隐士”。他善攻医术，在江湖之中，可与他分庭抗礼的便只有药师谷的那一位。
　　穆老只有一个女儿，后来被仇家所杀害，他一怒之下请求琅琊阁替他复仇。而作为报答，他便只身出了断桥，迁居琅琊阁，用一生为阁主效忠。
　　这么说来他也算得上是元老级的人物，在南风止面前说话也少了多少规矩约束，更像家里人一些，只是这老人话匣子一打开，就有些收不住......
　　“好了好了，要是阿逝嫁不出去我负责总行了吧。”南风止受不住他唠叨，忍俊不禁：“穆老你就省省心吧！”
　　话一出口，他顿觉失言，不由得看向身旁的女子。苏逝似乎没有听到，她低垂着眼帘，纤长而浓密的睫毛在皮肤上投射出一片小小的阴影。
　　——她真的很在乎自己的脸啊。南风止有些意外的想。
　　“我上次说过了。”南风止笑了笑安慰道：“以后，不会再让你一个人出任务。”
　　苏逝挑眉：“那养好那两位护法怕是要费些心力了。”
　　“这个就是老朽的事了。”见她释然，穆先生捻须大笑：“逝姑娘大可放心。”
　　“我自然放心。”苏逝淡淡一笑：“我只怕会不习惯与人合作。”
　　仅有一墙之隔，外面的对话听的一清二楚，风何心中仿佛添了一块顽石，颇为郁结。
　　——以后要同着这个逝姑娘一起出任务了，看来这个女子不好伺候呢。
　　那句话仿佛一根金针直插心房，几乎洞穿了去，泄进天光。梦里的情景与现实不经意交融，他悚然一惊，浓重的惶恐之意在心头掠之不去。
　　总觉得，不祥。
　　门外的人似乎散去了，他犹豫了一会儿，披衣下床。站罢，觉得腹部钝痛隐隐，他咬咬牙，还是朝门口走去。
　　推门而出，明亮的阳光照得他有些睁不开眼，适应了一会儿，视线里逐渐浮现了一个琥珀色的身影。
　　女子坐在不远处的秋千上，百般聊赖的晃荡着，榕树冠巨大的阴影投射在四周，少许掩了她的眉目，显得愈发不真实。
　　这就是那个凭借一己之力将他和薛锦从望朔手中救回来的女子？
　　“你醒了？”苏逝双脚在地上一撑，秋千静止。
　　“有劳姑娘挂心。”风何不冷不热的应了一句：“不知怎么称呼？
　　“不必喊二领主，随大家一样，喊声姑娘就行了。”苏逝没有动，远远的回答。
　　风何惊了一惊，这回答不带丝毫谦逊之意，直截了当的告知身份以及......权力所在。
　　这女子究竟是何来历，竟一跃而成这琅琊阁的二领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风何盯着他，眸色深沉遥远。
　　苏逝只是同他对望，亦不畏惧，忽然，她莞尔道：“薛护法在风荷苑，只受了些惊吓，现在应该已修整好了。”
　　风何怔了怔——她这句话说的饱含深意。
　　她在这里等了这许久只为了说这句话么？
　　她莫不是知晓了什么，关于他和薛锦之间......
　　又为什么不道破呢？喜欢看我们被耍的团团转？
　　风何敌意的凝视着她，桀骜的哼了一声道：“多谢二领主提醒了。”
　　擦肩而过，苏逝不愠不怒，任由他徒步走出了晓红庭。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撩开翡翠珠子的门帘，清幽的茉莉花香扑面而来，让他不由得精神一振。
　　珠帘轻轻的撞击，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宛若春雨初降，说不出的宁静。
　　这番微妙的悸动似乎并没有惊扰屋室深处的女子，风何犹豫了一下，还是侧身入内。
　　薛锦掌管着琅琊阁内所有的文献，以及对外的书信交流事物，因此，她屋子的布局十分玄妙。
　　撩开帘子是一条横向的长廊，空荡荡的一望到头，大体泛着冷玉色。
　　长廊一侧有四个一模一样的石门，每个门口都摆放了一盆白茉莉，兀自散发着幽香。
　　风何知晓这是一种奇门遁甲，由于薛锦不懂武功，而琅琊阁内的藏书又弥足珍贵，所以穆先生便特意设了这四个门，其中有一个通往藏书的漱金阁，一个通往薛锦的卧室，还有两个便是一入不归的死门。
　　门后的通道变换不定，除了阁主和薛锦本人以外，即便是穆先生也无法知晓该走哪一扇。
　　他在门口站定，犹豫着要不要离去，良久的踌躇，他惴惴不安的覆上了腰间的青冥。
　　对于一个剑客来说，世间唯一同他毫无隔阂的，便是佩剑了。
　　平日不苟言笑的青衣护法此刻却无措的像是一个孩子。
　　锦官儿是真的手无缚鸡之力，才需要这些东西来保护吧。行走于江湖上的她，总还是那么危险。
　　他默默的转身，苦笑。
　　正预备离去，身后传来石门缓缓移动的“嗡嗡”声，风何浑身一震，不可思议的回过头，看着紫衣丽人立在那两盆洁白的茉莉之间，诧异的看着他。
　　“为什么不敲门？”薛锦疑惑道：“穆先生不是说过可以敲门的么？你忘了啊？”
　　“我......”风何动了动嘴唇，终究没说出什么，他突然觉得腹上的伤口又开始痛了。
　　见他脸色不太对，薛锦拉了他便入了屋室，石门缓缓降下，屋内灯火通明。
　　屋内设有床榻和妆台，虽有一方大大的书案占据了半个屋子，但仍旧是女子闺房。
　　“我还是出去吧......”
　　“来都来了。”薛锦沏了茶来道：“奇怪，我搬过来也没多久，你怎生知道我在这苑里？”
　　“是二领主......”风何脸色一变，低声自语：“见鬼，我怎么就听了她的......”说完，他起身便走：“她莫不是要去告诉阁主，那我们都完了！”
　　动作颇为激烈，伤口痛得他抽搐了一下，复又跌回椅子。薛锦强势摁住他，敛眉愠怒：“你要再动弹，伤口裂了，那才要紧！”
　　“可是！”
　　“既来之，则安之。”紫衣丽人叹了一声，回到桌案前，摊开那一桌信件来仔细查看，也不忘续道：“逝姑娘若真有心要说，何须等到现在？”
　　“你好像很喜欢她。”风何皱了皱眉头冷笑。
　　“谈不上，只觉得她是个极聪明的女子。”薛锦头也不抬回答：“风荷苑的名字，是她起的。”
　　风何别过脸去，显得不屑。
　　薛锦无可奈何的笑了笑，提笔在其中一封信上写了几个字，抬头道：“左秋冥邀请琅琊阁参加七天后的华山论剑，我想我们有的忙了。”
　　风何忽然抬眸凝视着她，他看见紫衣丽人明眸中闪烁着熟悉的光辉。
　　她还是那个能够统筹兼顾一切事宜的玲珑女子——薛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