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6、夜半交心时 ...
-
玄霄不语,云天青知道他是应允了,便开始讲他的故事。
“师兄,我与阿空云游之时,偶然结识了洛阳富商朱氏之子朱若钧。朱若钧心胸豁达、仗义疏财,武艺也是不错。我们看他顺眼,他也乐于与我们相交,于是便结成好友。”
云天青说得很慢,说到这里顿了一会。玄霄心知他仍是疼痛不已而且气力不济,把覆在他左胸断骨处的手掌轻轻挪到右胸,既不打岔也不催他,只静等他说完。
云天青缓缓地长出一口气,又道:“我们原本以为朱若钧已经是少见的人物,直到那日去了他家才知道什么是真正少见的人物。师兄你猜是谁?”
“不知。”
“哎呀师兄你可真不配合。真正少见的人物是朱若钧的妻子。嫂夫人虽为女子,却是大方豪爽、见识广博不逊男子,武艺亦不输若钧。最妙的是她还善饮,不但不阻止若钧与我们拼酒,还能同饮助兴。”云天青语声含笑,语中赞叹之意颇为明显。“他们夫妇邀我们游玩洛阳,时而切磋武艺,那段日子当真愉快的很。”
“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朱家不仅做正经生意,也做道上的买卖。”
云天青声音变得低沉,停了一会又道:“本来这也没什么,□□白道,杀人被杀,江湖上很多事情本就说不清是非对错。况且我暗中查过,死在朱氏手中的并没有什么干净人,甚至有的死了反倒是大快人心。只是,那些人死的方式却太过不同寻常,并不像是被人用武功杀死的,倒隐约觉得像是妖法。阿空识得一个老道,我们便请了他来。”
玄霄隐约猜出是怎么回事,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那老道说嫂夫人是妖,杀人是为了汲取精气,所杀之人绝不止我们知道的那些。那老道让我们带他去除妖,一来我与阿空顾忌若钧,二来并没见她杀什么不该杀之人,于是不肯带他去。只答应在嫂夫人酒中下了符咒,若有一日她作恶,便可轻易诛杀,然而那符咒的引子却要由我们拿着。后来,果然城里有些无辜百姓莫名丧命,死法如出一辙,我与阿空便去找那老道,谁知刚把那引子交给他,便被他放倒。”
说到这里云天青闭目,似乎很是疲惫,许久没再开口。
“师兄啊,那些百姓,原是那老道杀的。服食妖族内丹可直接增加修为,他想要嫂夫人的内丹又不够本事,便利用我们与她的关系。”
云天青语声更加低沉:“纵然下了符咒,那老道仍是担心不能制服,便给若钧下毒以之威胁。带我和阿空赶到时,嫂夫人已杀了老道,救了若钧,自己也行将化回原形。”
“她不忍与若钧作别,便留了封信孤身离去。再要化形所需时间何止百年,此一离开便是此生不见。”
“那时,她反复吟唱的,便是那几句。”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千里,各在天一涯。相去日以远,衣带日以缓。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此事并非你之过错。”
“如何不是?当日我们若能认真查查那些百姓死因,定能分辨出来。我们虽不自知,只怕私心里仍是觉得妖为恶人为善,所以轻易便上了当。又或者我们当面与嫂夫人对质,其实她从未向若钧隐瞒身份,若钧也可证明她未曾作恶。到最后她化回原形,泣血含恨孤身远引,若钧捐了全部家财出家做了和尚。他们原本何等幸福恩爱,善事亦做了不少,落的这种下场,怎会不是我的错?”云天青越说越急,说到后面不住气喘,玄霄正待止住他话,他却已经捂着胸口咳了起来。
玄霄扶着云天青往床侧微微俯身,一手揽住他胸前一手轻拍他后背,让他把血吐出来,只觉触手之处衣物已经全被冷汗打湿,不由蹙眉:“天青,你……”
过了一会云天青止住咳嗽,玄霄扶着他重新坐好,待他呼吸渐稳方道:“她与你们相识之时没有作恶,不代表以前不曾作恶,亦不代表以后不会作恶。你们见有百姓莫名丧命,疑她再是应该不过,何况是伪装成了她的手法。妖便是妖,从来人妖殊途,她既痴迷情爱与人做了夫妻,便该想到身为妖类入了人界俗世的下场。即便没有你和李寒空,早晚也是这般结局。更何况凡人能活几载?她若不甘只得与朱若钧一世相守,说不定便会出些事扰乱天道轮回。若说错,那道人利用你们自然有错,但修道之人与妖从来对立,生死之间各凭本事,那妖也怨不得旁人。”
云天青从未曾听玄霄一次说这许多话,知道他与其说是在劝慰自己,不如说是难得地与自己坦陈观点,于是便打起精神细细思索,应道:“那日她已坦言确曾伤人,是以并不怨恨自己结局。然而她自与若钧相识便不曾为恶,甚至做了不少扶助贫苦的善事。人也会犯错,古语曰‘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为何不能相信妖亦可改过自新,为何妖若曾为恶便一定要死?”
“知错能改,也要看是什么错。妖邪人正,由来便是如此。若不想为恶,便该老实避世自行修炼。既要入人世红尘却又擅动妖法,得此下场也不在意料之外。何况,她既无怨,你又何必替她抱憾,折损自身心神?”
云天青摇头,“我知她随心而行,不曾有悔,也正是敬佩她这一点。但是,我耿耿于怀的并非为她这结局,而是自己因成见失了判断,行差踏错。”
说罢闭目半晌,云天青苦笑,叹一口气又道:“师兄说话,字字都在理,只是……”
“什么?”
“只是,字字在理,却句句不容情。”
玄霄不言。
云天青闭上眼睛,一时心乱如麻。
其实,他们二人的想法,从来都不同。只是平日里将那分歧压了下去,埋在深不可见的地方,而这次,却是避不得,逃不开,压不下。于是此番便把话说开来,却又不知这摊开在表面上的裂隙,与深埋在心底的分歧,哪个让人更不安。
“说到底,你还是觉得那日是我错了。天青,你若恼恨我杀了那些狐妖,不妨待伤好之后与我比武,到时想怎么泄你之怒火,我等着便是。”
云天青没想到玄霄会先开口,说出的话又是这般直白冷厉,分毫不留情面。
“师兄!”想到玄霄这几日如何对待自己,现下却气得他说出这种话来,云天青心中一阵绞痛,便想坐起身来转头看着他说话。然而玄霄覆在他胸口的手不动,另一只手按住他肩,仍是将他箍在怀中。素来他惹玄霄发怒,先是油嘴滑舌再是好言好语,最后虚心认错,就什么事都翻过去了。然而此时,油嘴滑舌也好,先假装承认对方看法也罢,都太辱了二人坦诚相交、赤诚以待的心意。
云天青摇头叹气,只微抬了声音,一字一字实话实说:“师兄,我并不恼恨你那日所为。”
玄霄冷冷一笑,声音虽轻二人相距却极近,是以云天青还是明明白白地听出了其中的嘲讽意味。
“这是实话。师兄,后来我又想过,若在你角度,那日所为确实顺理成章。何况,即便不是因了素日看法,那天你问我那句‘如何知晓他们日后不会为恶’,还有若你我离开后‘百姓遭殃又当如何’,今日我依然无法作答。我并非硬要说服你,只是我见过的,希望你知道,我所想的,不愿欺瞒于你。”
“师兄,论修为我不如你,然若我说我当时还能有一百种法子阻止你,师兄信吗?但因我瞻前顾后,总想左右皆全,最后选了个最蠢的法子。那日,与其怨你杀了他们,不如说是我害了他们。只是现在想来,师兄当日急着赶回琼华救我,未必还顾得上杀人。只要生命尚存,日后总还可想些法子略加补救。”
玄霄本有些消了火气,听了他最后这句却又不由冒火,怒道:“补救?云天青你还想怎样!若你再去,你以为他们不会立时杀你泄愤?!”
“两回事,他们可以不领情,我不能无所为,还望师兄不要阻拦。”云天青不以为意地笑笑,“至于他们是不是想杀我,呵呵,师兄不必担心,莫不是你以为我这琼华祸害之名是白来的么?”
听了这话,玄霄便知劝他也已无用,索性暂且放开这茬,便道:“你既不赞同我做法,那日何不干脆袖手旁观?”
“这个么,本来我告诉自己说因为他们人多。”
云天青这句之后明显还有下文,然而他说完这句便是沉默,玄霄等了一会正不耐烦,忽然听得他一声轻笑。
“可是呀,后来我发现,我并不是怕你打不过他们,只是不知怎么,总觉得不能为了旁人而不与你站在一处。”
总觉得不能为了旁人而不与你站在一处!玄霄平素冷漠淡定,听了这句却是心头一震。高傲坚定如玄霄,有多少人赞同他理解他,于他而言从来不是需要计较的事情,然而这话是从云天青口中说出,他却忽然觉得心中暖热,之前怒火烟消云散。
之后二人都未再开口,然而方才略微僵硬的身体都渐渐放松下来,不觉间面上渐渐浮起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