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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巫蛊 ...

  •   嘉安八年的九月八日,是承景渊的生辰。徽仪亲自操办了宴会,而此时的顾式如已经接近于隐居,除了一些重大的宴席之外,再不露面,只是偶尔去徽仪那里聊聊天,神色也是淡然从容的。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以这场宴会为一个顶峰,一切都被改变了,包括徽仪的承诺,以及承景渊的希望。
      当承景渊携着徽仪从高台下走下的时候,当得知澄妃告病的时候,顾鸣成眼神瞬间变得阴兀而沉重,逼得人喘不过气来。
      乐曲响起,徽仪在席下巧笑嫣然,婉如清扬,黑眸素肤,似是传奇中走出的女子,她举杯祝寿,笑道:“臣妾以民间小调一首,以祝皇上龙诞之喜。”
      她清了清嗓子,缓缓唱道:“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这歌虽然直白,却道尽徽仪的心思。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她眼波缱绻,温柔含笑注视着承景渊,那种眼神,不是一个妃子在看着君王的眼神,而是一个妻子单纯地望着夫君的眼神。
      承景渊笑了笑,开口道:“静妃此曲甚得朕心,当赏。”他轻轻拍了拍手,身后的侍女默然递上一个金色的盘子,上面盖了一层红色滚金绸缎帕子。徽仪微微一笑,便伸手揭开缎子,盘子里横放一支玉箫,莹莹碧玉,箫身上烙着红梅,点点红妆,如一缕暗红色的秋波蔓延,又如飞鸿踏雪般点缀着玉箫。
      徽仪惊愕,这是历代皇后才可使用的箫,名为梅烙,是天下独一无二的梅烙箫。席下一片哗然,徽仪抬头四顾,冲着承景渊扬了扬眉,眼中露出询问的目光,见承景渊点头后,她才拿起箫来。
      她本不会吹箫,可当年在承光延送她木箫作礼物后,多次教她吹奏,嫁给承景渊也多有耳闻。她静静抚摩着梅烙,良久不语,触手的冰凉剔透从手心里渗出舒服来。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蓦然抬头,环顾了四周,心里凉了一片,仿佛有什么不安在内心深处涌动。
      竟然不在,承光延竟然没有出席今日的宴会,这无论从王爷的身份还是亲弟的感情出发,都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而纾宣抚今日却是首次坐在了本该属于尧王妃的席位上,颇有些古怪。
      徽仪正自出神,却见前方珠帘轻挑,晃出一个苗条淡雅的身影,盈盈走出拜下道:“臣妾身体不适,未及向皇上祝寿,特此请罪,万望皇上不要怪罪。”顾式如一身淡色装束,婀娜走来,脸颊略显消瘦,犹是我见犹怜。
      承景渊显然也未料到她会出现,他惊讶的表情也只维持了一瞬,就恢复为优雅的笑容,浅笑道:“澄妃因病未来,何罪之有?赐座吧。”
      顾式如应了一声,乖巧温顺地在徽仪身边坐下,脸上笑容不减,手上却悄悄牵了牵徽仪的袖子,嘴唇几乎不动地迅速说了一句:“要动手了。”
      徽仪微微愕然,脱口道:“什么?”谁要动手了,顾鸣成,还是承光延?她正要开口再问,却听顾式如清浅一笑,道:“静妃妹妹既然刚得了礼物,不如就吹奏一曲作为余兴如何?”
      徽仪感到脸上有些发热,她本来箫艺就不佳,每次吹奏总是多有拖沓之处,如今顾式如既然开口,她也无法拒绝,只得甜甜一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她思索一番,吹了一首最简单的紫竹调,轻快的调子从箫洞中逸出,偶尔有不协调的地方也迅速掩饰过去,一时也没有敢笑话她。
      她朝顾式如赧然笑了笑,道:“吹得不好,姐姐见笑了。”话音未落,就听见宫门口一阵喧哗传来,大量的士兵纷涌而入,一时场面惊慌无比,侍女四散逃开,侍卫严阵以待,迅速围成一个圈子,守护着皇族之人。
      领兵之人意气风发,一双骄傲而冷兀的眼睛一一扫过在场的所有人,忽然跪倒在地,道:“臣弟见过皇兄,事出有因,为保证皇兄安全,臣弟事后自当请罪。”
      倏然之间,徽仪手中一松,玉箫从她手中骤然掉落,在地上摔成两断,清脆决然的声响蓦地让她的心空了一空,她垂眸敛去眼中带着一瞬间茫然的目光,不再抬头。
      承景渊蓦然抬头,轻轻笑道:“二弟有何急事需要这么晚了带兵入宫?”他语气中含了些许的魄力和探询的意味。
      承光延屈膝下跪,凛然道:“启禀皇兄,臣弟得到一些很特殊的证据,因而连夜搜查了顾大人府上,发现了这个。”他一扬手,冷声道,“呈上来。”
      一个士兵走上前,徽仪抬起眼帘,微微一惊,赫然是她曾见过的淳朴少年苏敛,何时成了青王的手下?
      苏敛呈上一个铁制托盘,上面盖着说不清什么质地的一块深灰色布料,他猛然揭开,四周响起抽冷气的声音,饶是徽仪亦睁大了眼睛,露出惊惧的表情,这是,这是……巫蛊?
      一个灰黄交织的布偶,扎着许多银针,几乎晃得人眼睛酸楚。承光延缓缓举起,上面只有三个字:承景渊。
      徽仪惊骇,她的确记得顾式如曾说过,顾家甚擅巫蛊之术,可亲见的时候,依然掩饰不去的愕然。随口直呼君主名讳也是不敬,而利用巫蛊,是历代最为忌讳的事情,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她清楚地看到顾式如的脸色变了,完全是骇然和绝望。她了然,如今的局面,已经发展到了连顾式如都无法控制的地步了。
      顾鸣成神色骤然变幻,他突然跪倒在地,正色道:“请皇上相信微臣,臣绝不会做这样的事。再者青王爷并未当着臣的面搜查出来,焉知其中是否有误会。”
      承景渊点头,抬头问道:“二弟有更确凿的证据吗?”
      承光延犹豫片刻,仍是将徽仪拿出的帐册交给了承景渊。承景渊接过,迅速翻了起来,脸色从容平静,让顾鸣成陡然惊觉,这样的平静,绝对不是正常的事情!
      他忽然冷笑一声,继续道:“皇上,这样的书册,臣也可以做出好几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承景渊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缓缓将册子拿起,手指指着下面一个鲜红的印章,用颜体书写着一个顾鸣成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
      顾式如印!
      顾式如的脸色刷得变得惨白无比,她直直望着她的父亲,拼命地摇头,一向雍容清雅的她,从来没有这样失态过,她已经完全说不出任何话来,只能兀然睁着眼睛,黑白分明。
      顾鸣成似是惊疑似是骇然地看着顾式如,终于慢慢站起,冷然道:“皇上想怎么样?”他的语气开始变得狂妄而诡异,有一种莫名的噬血的味道。
      承景渊沉吟片刻,缓缓露出暖如春风的微笑,道:“伏首认罪的话,依然可以留全尸。”
      顾鸣成大笑几声,猛然又跪下,沉声道:“那就允许臣向皇上辞别吧。”他叩首三次,动作忽然顿住,保持着额头贴着地面的姿势。
      静默了半晌,他霍然站起,从袖中抖出一把匕首,直冲向徽仪。徽仪未料到有此变故,只怔怔看着冰冷的剑锋,一时之间竟然没有任何的动作。
      直到两个声音同时吼了一句:“徽儿,让开!”她才猛然惊觉,向后连退数步,但毕竟是女子,速度根本比不上顾鸣成。
      她忽然停下脚步,冷冷直视着顾鸣成,眼睛的余光扫过一边,心思微微一动,随后从容闭上眼睛。她再赌一次,那个人是否会出手救她。
      时间仿佛静止住了,什么都没发生。她睁开眼,果然看到剑尖停留在她喉咙前三寸之地,而顾鸣成的颈上亦横了一柄长剑,冰冷的剑光骤闪,剑气纵横,缓缓地,一滴鲜红的血从他颈间流下。他的身后,纾宣抚横眉冷对,右手扣着剑,橙色的披肩赫然飞舞,宛如盛开的雏菊。
      她忽然开口,冷冷道:“顾大人,你猜我这一剑刺还是不刺?”
      在最后一刻,纾宣抚终于再次出手,将拢在袖中的长剑擎出,拔剑而起,仿佛敛进了刹那的光华,犹如从修罗场浴血而出的神魔,神色冰冷得可怕。
      顾鸣成惊骇地僵住身子,不敢置信地侧脸看着纾宣抚绝代芳华却宛如寒冰的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纾宣抚满意一笑,抬头粲然道:“皇上,是押他下去,还是我直接……”她悠然笑着,接着道,“直接送他下地狱!”
      承景渊方才被徽仪的举动所惊,才平复了心境,抚着额头道:“容朕想一想。”
      “皇上,臣妾求您给父亲一个解释的机会。”顾式如忽然开口,她眼神雪亮,神色淡淡,手中却握着一支金钗,骤然间抵住徽仪的喉间,而徽仪却眼神迷茫地怔站着。
      承光延与承景渊相视一眼,忽然想到一种不可思议的可能。布偶虽是假造的,可是,难道巫蛊竟然,竟然是真的?
      承景渊柔声道:“如儿,放下。”
      “不。”顾式如摇了摇头,她的目光安静从容,声音也很平稳,“臣妾并没有要求皇上放过父亲,只是希望皇上能听父亲解释一次。还有就是,请放过其他顾家的人,因为他们都是无辜的,对这些都是一无所知。”
      承景渊微微皱了皱眉,随即又安抚般笑了笑,温声道:“如儿,你有什么确切的证据可以证明吗?”
      顾式如清澈目光盈盈一动,如水般波澜微起,她迟疑了片刻,才抬起头,坚定地一字一句地道:“臣妾以摇光少主的身份作证,摇光的存在只有历代主人才知晓,而巫蛊也必须是继承摇光的人才能修习。臣妾的姐姐顾慕弦因为背叛顾家,虽为长女却失去继承摇光的资格,臣妾想这件事情皇上应该知道的。”
      她的话仿若平地惊雷,一时众臣鸦雀无声,他们怎么都没想到,当初他们联名推举的皇后人选,竟然是一个杀手组织的少主,甚至修习巫蛊,妄图控制君王。
      这个风姿楚楚,始终保持着高贵姿态的女子,终于低下头,哽咽道:“求皇上放过臣妾的亲人,若要论罪,臣妾愿与父亲同罪。”她这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连顾鸣成亦微微有些动容。
      她盯着承景渊,泪眼婆娑,两行清泪从颊边流下,她又道:“百善孝为先,请皇上体谅臣妾一番苦心,成全臣妾的孝心。”
      承景渊定定看着她,眼神复杂,这个总是被他忽略,却总是得体淡然微笑的妃子,也有不输于男子的孝义,她的结局在交出摇光信物,在同意协助他们扳到顾家之时就已经注定了。
      承景渊沉默良久才道:“把顾鸣成带下去,有待审问,顾家的人,就暂时别惊动了。”
      纾宣抚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看了承景渊一眼,霍然收剑,静立在承昭元身边,再不说话。
      顾式如也慢慢放下手中的金钗,泣着跪下,叩首道:“多谢皇上成全。”她起身在徽仪眼前把金钗轻轻晃了几下。徽仪眼神逐渐清朗,她抬眼四顾,蓦然问道:“怎么了?”
      承景渊一个箭步走到她身边,把她抱进怀里,松了口气道:“还好你没事。”
      徽仪失神片刻后,才绽开淡淡的笑容,柔声道:“我没事的,放心吧。”她回首看着顾鸣成一脸颓废地被带走,心里忽然针刺一般疼痛,顾家解决后,那么他和她的诀别才真正开始吗?她埋首在承景渊怀中,轻轻啜泣,承景渊轻拍着她的背,一时全场悄寂无声。
      嘉安八年,九月十九日,大学士顾鸣成以豢养杀手、制造巫蛊为手段意图谋反,罪名最终依旧落实,斩首示众。
      徽仪终究没有去看行刑,纾宣抚却在当晚见了她一面,笑吟吟地讲述着一切。徽仪忽然觉得一种残酷,也许她当时看着岳慎被纾宣抚一剑射杀后的快感,就如纾宣抚如今的释然一般,都是一种完成心愿的解脱,可是只有在经历过后才真正感到结束后的空虚。
      她直截了当地问纾宣抚,木偶是否是她悄然潜进顾家放入的,纾宣抚亦坦然承认。其实不过是个形式,能做到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又确确实实是从顾家搜出的效果,也只有行踪诡异的帝王选择者能做到了。
      徽仪听完后,只是对纾宣抚说了一番话:“你觉得操纵别人的命运很快乐吗?其实不是,我曾经那样想要为小缕安排命运,可是换来的只是悲剧,那么你想再锻造一个悲剧吗?把你的丈夫,你的儿子,全部作为赌注吗?”
      纾宣抚沉默良久,才展颜一笑,忽然笑得那样的纯粹和干净:“我已经在改变,而且我早就明白我的结局,不过依然谢谢,至少你心里还是把我当作朋友的。”她转身一个跃身离开,没入夜色中,不复可见。
      嘉安八年,十月三日,顾式如得到皇族的允许,在凤城郊外的妙音寺带发修行。
      徽仪为她送行,记忆中最深刻的是那一刹那顾式如释然的表情,以及超脱的微笑,白衣白鞋,长发未绾,任其披落在肩上,那样纯净的颜色,那样的黑白分明。
      烟雨蒙蒙,顾式如在雨中握伞独立,细雨洗得她面容亦变得模糊不清,她向徽仪敛衽道谢道:“多谢你为我和顾家求情。”
      徽仪笑了笑,抿唇道:“不用谢我,我不过是还了我一直欠着慕弦的东西而已。”原来慕弦要她记住顾之姓氏,不是毫无意义的,而是为自己家族留下最后一条路。其实顾式如要比慕弦幸运太多,她可以安然远离世俗,过自己清心寡欲的日子,与青灯古佛为伴,结庐而终,而慕弦只能对月伤只影,郁郁寡欢而死。
      顾式如轻轻点头,她抬头微笑,道:“那我走了。”她转身踩着碎步向宫外走去,她拒绝了马车的接送,只是凭借自己的足一步一步走进妙音寺。
      烟雨之中,她的背影渐渐模糊,只有一个淡淡的纯白影子,她蓦然回首,含笑静立,最后一次望着这个浮华而高贵的地方,默默一叹,继续向前走去。
      徽仪静看着顾式如的背影,心中感慨万千,她依然记得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子的场面,笑容有一种聚敛所有灵气的精致,而如今却只剩下释然和淡漠,顾式如终究是与慕弦不同的。慕弦死在这个看似荣耀实则阴冷的地方,而顾式如却那样淡然而自如地走出,不再回头。
      她在这一刹那想到了她所遇到的所有女子,每一个都那样惊才绝艳,聪慧机敏的慕弦、从容自如的顾式如、温婉决绝的岑嘉、美丽无双的无箫、清冷稚气的无觞、明媚骄傲的纾宣抚,还有单纯如雪的湄儿,仿佛都是红颜露水,悄然演绎了一出自己的舞蹈,然后静静离开,再也找不到当初的痕迹。
      徽仪抬头望着灰蒙的天空,她的年华是否也要在这座深宫中老去,看宫中那一片四四方方的天,和浩茫的苍穹比,也只有那一小块蓝天,可以给她一点希望。
      她怅然一叹,回首灯火阑珊,天又一次接近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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