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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挽弓 ...

  •   城外马车缓缓驶着,车内女子挽帘而起,笑着询问道:“到了没?”
      车夫望了望天,答道:“大约还有半日,纾小姐不妨在马车里好好休息吧。”
      纾宣抚点点头,莞尔一笑,心中计量。以她的手段,鹿塔这几日的事情早已知晓,自然包括徽仪劝降岳端宁的事情。纵使如此,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她也惊愕了半晌,才意料般地笑了起来。
      沈徽仪从来不是为了贵族风范而能放弃胜负的人,她当初能够为承光延选择徽仪,也未曾想到她出人意料地一意孤行。
      纾宣抚略带疲惫地叹了口气。太累了,实在太累了。从八岁起,每一天她都过着这样步步算计,日日忧虑的生活。她的手抚上腹部,所幸如今心中有了牵挂,就像漂泊太久的孤雁,终于有了栖身的地方。
      她抬起车帘,看着车外。长河落日圆,远处的地平线上一轮鲜红的夕阳缓缓下落,犹如闭幕的人生,开始慢慢走下低谷。
      她默默看着落日,诸多往事一一漫上心头,颊上的微笑瞬时染上几分惆怅。如果知道现在的无奈与心力交瘁,她是否还会在七岁的时候,义无返顾追随着师傅远去,成为天下命运的操纵者?
      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是她渐渐学会的为人处事之道,却也成为困住她的枷锁。选择沈徽仪进入风云变幻的深宫,教唆岳王叛变,甚至是间接送沈徽缕去战争的前线,她的手上,又沾了多少鲜血?
      她闭目休憩,如果当初那些都在她的计划之中,那么徽仪的固执、岑嘉的慈悲、沈徽缕的亡故,都是她所不曾计算到的。只能说,她开启了这一场轮回,却始终猜不到结尾,谁是命运的终结者?
      她睁开眼,那里复又变为澄清一片,因为蕴涵了太多,才会在表面依然如此的干净无暇。

      就算挑明了身份,徽仪一行依然住在了客栈。几日前的战斗之后,岳端宁一直未曾有任何的消息,也没有见岳军有大的动静。
      果然,岳端宁的心已经开始动摇了,他只有一个最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岑嘉。
      徽仪倚着窗沿渐渐合上了眼睛,但愿,一切如计划行事。
      天未明,门就被倏然推开,紫嫣喘着气奔进房内,额上冷汗连连。
      徽仪惊声问道:“怎么了?”
      “岳王亲自来了。”紫嫣不敢犹豫,又迅速地说了一遍,“岳王亲自带人兵临城下了。”
      “现在吗?”徽仪蓦地坐起,神智瞬间完全清醒。岳慎,你竟然真的来了,果然还是按捺不住了啊,徽仪微微冷笑,那就这一次,把所有全部讨还。
      待徽仪匆匆梳洗完来到城楼上,慕容兆斐早已到了,双方远远对峙着,谁都没有先发制人。
      徽仪冷眼看着岳王,这个中年男子,依然保有年轻时的俊美容貌,比之岳端宁,竟也丝毫不差。
      岳端宁这次没有出战,那么说来,父子之间必定达成了什么协议,或者说岳慎自以为胜券在握了。
      徽仪正要询问,却听见风中传来了久违的清亮声音:“等一下。”她霍然抬头,却一下子惊得睁大了眼睛。
      楼顶挽弓,神色锋冷的少女突兀得如同天空最高处的云。
      纾宣抚长发飞舞,纷散的发丝宛如墨云般扬起。天蓝色的衣袂翩然,若惊鸿般凌空飞跃。静素的手指扣在箭尾的羽毛上,挽雕弓,张如满月,杀气袭人,从她四周散了开来。
      她的手凝在空中半晌,秋水般的目光紧锁住岳王,蓦地迸发出夺目的光彩,仿佛一弯清冷的雪月骤然间展现出所有的光芒,月华如练。
      她唇边缓缓弯起纯净的笑容,仿佛此刻的杀戮与她没有任何的关系。而只有徽仪才明白,这就是纾宣抚,那个绝世孤傲,却依然可以放肆大笑的女子。
      那个告诉她绝不哭泣的纾宣抚,如今却在万人之上,揽弓于高耸的屋顶,睥睨天下,那种浑然天成的王者的气息蓦然让一个想法浮上心间,徽仪刹那失神。
      纾宣抚手中的弓箭静静对着马上的岳王,她冷冷一笑,道:“不知道岳王爷还记得纾这一姓氏吗?”
      岳慎的目光瞬时变了,苍凉而茫远,夹带了些许的愕然。纾宣抚讥讽地笑了笑,一股悲哀油然而生,竟然是这样的表情,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值得师傅终生郁郁寡欢吗?
      她神色敛尽了冰冷,紧了手指,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说道:“既然不记得了,那就,死!”话音未落,手中银芒破空而出,尖利的声音划破了静寂许久的战场,穿透了世间的滚滚红尘,锐不可挡地直射出去。
      长箭直直从岳慎喉咙中穿过,几乎没有人能在这短短一瞬间去抵挡飞箭。鲜血狂涌而出,他已经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了,只能“嘶嘶”地喘息。而直到如今,他的部下才急急赶到,护卫在身边。
      徽仪心底仿佛有什么东西就此松懈下去,是轻松,还是怅然?这个一手制造了沈家灭门的人,如今也死在另一个女子手下了吗?一箭封喉,鲜血四溅,她似是可以通过眼前的鲜红,看到当日漫天的烈红,那是可以掩盖天地间一切风华的红色,是她刻骨的仇恨。
      死了,他终于死了!徽仪无声地笑,泪水涟涟,顺着面颊静静滑下,十年了,十年的怨气终于一朝得解,小缕,你看到了吗?他死了,他终于死了。徽仪仰头看向天空,她所挚爱的人,当可瞑目!
      觉察到了城下的人声鼎沸,纾宣抚扬眉一笑,蓦然抬首,隔着云端,金色的太阳终于冉冉而起,光芒万丈,笼罩了她一身,她冲着岳慎璀璨而笑:“你可知道,《月中仙》之后,师傅曾做过另一首曲子,你要听吗?”
      岳慎似是凄苦似是不甘地望着她,眼神却渐渐开始涣散,再没有力气做任何动作。
      纾宣抚泠然而歌,声音婉转哀伤,却又夹杂了说不出的傲然:“月色如华夜似寒,孤灯暗影欲思难。月影花魂空寂看,笑颜盈盈人已暗。”
      她转眸而望,明月已下,如今只有朝阳飞升。
      “月欢,月暗。启齿欲言泪已沾。”
      她看见那个名为明月的女子巧笑倩兮,清艳的容颜下蕴藏了无尽的泪水。
      “月魄凝霜砌玉栏,清光尽洒影团团。
      月色窈窈愁更乱,惟解珠帘影自淡。
      梦安,梦乱。孤影单魂泪难干。”
      明月曾经当空而照,却又黯然归去,谁能知,此恨无双!
      她低头嫣然笑道:“一共六个月字,王爷听清楚了吗?而这首曲子,就叫做孤泣月。”她虽然笑容宛在,却忍不住透出丝丝的冷漠。
      双方大军刹那安静,扬头望着城楼上的少女,她脸上是自负的笑容,似月光华,皎洁明亮。双手随意地握着弓箭,仿佛只是一件普通的玩具,惬意自得。
      一曲已毕,她盈盈而笑,转身踏着轻缓的步子,一步一步走了下去。她随手解下颈上的项饰,抛向空中,闪出寂寞的冷芒。
      坠链悄然落地,那枚月牙形的琉璃顿时碎裂成两半,如同各自散落天涯的恋人,就算再次相遇,也再回不到过去的圆满。
      “岳慎伤我师傅,我杀他,也不算太过。我与岳家,恩怨自此两清,你们若要寻我报仇,我乐意奉陪。”纾宣抚头亦未回,绝尘而去。
      她清盈的话语落入每个人耳中,语毕,那抹纯蓝色的身影就已经完全消失了。
      徽仪安然看她离开。她所熟识的纾宣抚,不过是在深宫中与承昭元携手而笑的明媚女子,直到她射出那惊天的一箭,才见到她作为武者凌厉狠辣的一面。那种孤傲和决绝与她平日的笑语晏晏竟似两个人。
      纾宣抚这三个字,自此名动天下。
      徽仪恍然惊醒,提着裙摆匆忙追下城楼。有些事情,她必须问清楚,无论将来或是过去。她快步赶上纾宣抚,微喘道:“宣抚,你怎么会来?”
      纾宣抚回首笑了笑,携了她的手向客栈走去:“边走边说吧。”她神色并没有与平常不同的地方,依然是笑语嫣然,丝毫没有方才的傲气凌人。
      “我想来就来啦。况且我方才也说了,岳慎曾经伤过我师傅,我杀他报仇,也没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啊。”纾宣抚笑着解释,眼中却无意划过一丝阴霾。
      徽仪未料到她会把杀人说成这么简单的事情,不禁问道:“你师傅和岳王有什么恩怨,竟要死才能解脱?”她转眸黯然,“不似我,我几乎所有的亲人全都死在岳家人手上。”
      纾宣抚握住她的手,静静笑道:“我和你不同,别人伤我一次,我就要十分奉还,否则,我怎么可能活这么久?像我这样肆意妄为的人若是不心狠手辣,怎么活下去呢?”
      徽仪盯着她的眼睛,不紧不慢地问道:“宣抚,我一直想问,为什么你要参与到这些事情中呢?你并不是看不透一切,这些俗世的纠缠你是可以避开的,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我不是神,也不是佛。”纾宣抚莞尔一笑,却又迅速收敛了玩世不恭的笑容,“我留在这里,是因为这里有我要守护的东西,我不可以放弃。”
      “那么,你想要的是什么?是天下还是尧王?”徽仪一针见血地直指她的矛盾,“你迟迟不出面,无非就是梦迦的现状不在你意料之中。既然如此,天下和爱人之间,你必须做出选择。”
      纾宣抚猛然停住脚步,转身看着徽仪,良久才在脸上勾起美丽的笑颜:“你什么时候猜到的?”
      “刚才。”徽仪神色愈冷,“我现在只想知道,你出现在我面前的原因。刻意泄露我母亲的身份,提示我采蘩的秘密,你做这些是为了什么?”
      纾宣抚站在她身边,眉间释然,宽大的衣袖翩卷,青丝轻扬。她缓缓笑了起来,淡粉的菱唇慢慢吐出几个字来:“你终于开口问了,我等你来问我,已经等了很久了。”
      徽仪心中渐渐凉透,竟反笑道:“以你的实力,我想追到这里也追不上,若非等我,你恐怕早已走了吧?”
      纾宣抚缓缓松开牵着徽仪的手,从容答道:“没错。我也已经说过了,我在等着你问我,因为我要做的事情,与你亦是关系匪浅。”她径自快步向前走去,洋洋洒洒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鹿塔有一座举世闻名的花园,我们不妨去那里谈谈,这里闲杂人等太多了。”
      徽仪怅然若失地望了她背影良久才举步跟上。那个她记忆里洒脱飞扬的纾宣抚终于还是陷进了自己制造出的泥沼,将过去的明眸善睐完全抹去了。
      原来转变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同回忆一样,转眼之间就已经物是人非了。只是,这种改变使她离开幸福越来越远。
      钱塘花园里,人影寥寥,偶有几双情侣低头泣别,柳絮纷飞,春意阑珊,已近炎夏。
      徽仪和纾宣抚站在静湖边,相对无语,远远看去,似是一对双生姐妹遥遥而立。徽仪白衣出尘,容颜清丽,宣抚湖蓝色的长裙正映衬了湖水,波澜微撩。
      纾宣抚微微一笑,如初绽的蔷薇,她手指牵起柳条,有意无意地摩挲着。她转头看着徽仪道:“你的母亲,是很漂亮的。”
      徽仪愕然看着她,眼中蓦地蒙上了薄雾,沉寂了很久,才淡淡道:“我知道,可我长得并不完全像她。”
      纾宣抚闻言而笑:“其实你更像你的姨母,尤其是个性。”她扬了扬头,“该从什么地方说起呢?我师傅么?”
      她轻轻叹口气道:“其实你也该猜得差不多了,我师傅是岳慎曾经最爱的女人,后来因为师傅的身份,他们才分开了。我师傅她一直伤心了十多年,最后伤情而死。我的师叔才是上一任的帝王选择者,他交给我一把钥匙,用那把钥匙,我可以打开藏书阁,所有帝王的逸事我都看过,但独独在先皇的档案夹里我看到一张旧画。”她伸手从袖中将薄薄的纸片递了过去,“你应该看得出这字迹是谁的,云慈宫的记录你是看过的。”
      徽仪接过,低头细看。纸上温柔的女子寂寞微笑,额上碎发隐隐可见,提笔而画,眼神专注在手下的案台上,眉目含情,盈盈生姿。
      这才是她的母亲,敛了锋芒,只余温润和煦。她翻到反面,是一首小诗,她低低念了出来:“桥影流虹,湖光映雪,翠帘不卷春深。一寸横波,断肠人在楼阴。游丝不系羊车住,倩何人传语青禽?最难禁,倚遍雕阑,梦遍罗衾。重来已是朝云散,怅明珠佩冷,紫玉烟沉。前度桃花,依然开满江浔。钟情怕到相思路,盼长堤草尽红心。动愁吟,碧落黄泉,两处难寻。”
      字迹刚劲有力,力道几乎要透出纸来。这是先帝的字迹,她一眼就认了出来。她无奈地笑了起来,前一代的恩怨,终究还是延续到下一代了。
      徽仪小心地把纸折好,递还给纾宣抚道:“就因为我母亲和先帝之间的事情,你才处心积虑地到我身边?”
      纾宣抚微笑道:“你收好吧,给你看过了就不用再给我了。”她点了点头,“你既然想知道,我就把经过告诉你,可你要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我的本意,没有想要伤害到任何一个人。”
      徽仪神色微凛,依然颔首勉强微笑。
      “这件事情,还要从很早的时候说起,有多早呢,大概是你为慕容家洗衣开始。那个时候,我也还是个孩子,可是慕容夫人她知道你的身份,自以为能把你隔离在朝政之外,她给你一份工作,又让你对生活失望。无可否认,她的做法很聪明,但她没有想到她的儿女会同你结为好友。”纾宣抚继续说道,“后来,青王爷和皇上来找昭元,提出一个要求,后位空虚,若是能找到合适的人选,既无外戚干政,又不热衷权力的女子自然最为合适,你能猜到我找到谁进宫了吗?”
      徽仪霍然抬头,眼神凄惶,刹那空洞起来。

      <孤泣月>为朋友碎玉魂所作,特此谢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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