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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扬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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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端宁仰头看着城楼上白衣翩然的女子,心底悄然掠过一丝波澜。记忆里那个笑容温软,略带羞涩的少女,同样是一身白衣,坐在秋千上,低吟浅唱着熟悉的歌谣。他直到如今依然记得岑嘉含笑的双眸,明亮如夜晚的星辰,是他生命的长明灯,永恒不灭。
他的视线从城墙上一一扫过,手上握紧缰绳。嘉儿,等我回来接你,他唇角化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只要他叩开鹿塔的大门,他的嘉儿会在山水万重之外等候他归来,就像小时侯那样,口中唱着古老歌谣,一下一下地荡着秋千,相伴直到生命的尽头。
他复又恢复的冷冷的神态,桀骜地注视城墙上那个模糊的孤独身影,他同样也无法承受一次这样的失败。
双方迅速开战,排开阵势,如鹏鸟展翅飞掠,呼啸而过,用吞噬一切的野心风卷残云般袭来。
徽仪静静立在城楼上,目不转睛地紧盯着城下的交战。她对战争的了解,也不过是从幼时读过的史书上获得的,这也是她第一次身临战场,体会到那种漫山遍野尽是白骨的凄凉,死亡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眨眼之间,活生生的人命就在铁蹄之下消失了。
她心底隐隐作痛,小缕也曾经这样披荆斩棘地纵横在沙场上,耗尽他短暂的青春。这片土地上,也同样流过无数人的鲜血与汗水。一战功成万古枯,这样的战争在史书之上,不过也只是寥寥几笔,而如今她深切地感受到了战火的残酷,那是能席卷一切的狂风,摧毁着人的信念和江山的葳蕤。
刀光剑影之下,灼热的日光横扫千钧般直投而下,徽仪抬手遮住阳光,却在瞬间看到横斩向慕容兆斐的阔刀。
她呼吸一窒,随即又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脱口喊出了一个名字:“岑嘉!”
岳端宁的刀微微一滞,但只这一迟疑,慕容兆斐就已脱出他的刀下。
徽仪向慕容兆斐略一点头,目光缓缓上移,对上岳端宁阴沉的眼眸。她艰难地用指尖轻轻触着身旁冰凉的瓷瓶,那是采蘩,也是岑嘉。她仅仅迟疑了一秒,便将瓷瓶揽进手中。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岳端宁,脸上缓缓绽开一个似是凄惶似是无奈的笑容。她冷然看着岳端宁,淡淡扬声问道:“岳世子不想知道岑嘉王妃的现状吗?或者,我该叫她的另一个名字,先太后身边的侍书女官采蘩?”
岳端宁的脸色迅速苍白起来,他的眼神停留在徽仪手中的瓷瓶上,炽烈的绝望瞬间从他含着了然的眼中不可抑制地透了出来。
“如果我说,岑嘉少王妃以谋害先太后的名义被处死了,岳世子信吗?”徽仪迅速看了一眼城下的大军,大声道,“你听到没有?岑嘉死了,她已经死了!”
城下一片哗然,岳王的军队将领更是将疑惑的眼神投向他们的主帅。
岳端宁脸色惨白地望着徽仪手中的瓷瓶,仿佛瞬间失去了魂魄。他脑海中不断闪现出岑嘉那张温柔的笑脸,以及她最后后决然离去的背影。
她骑在白马上,恬静地笑着,她说,端宁,我要帮你,我要帮你实现你的梦想。
可是如今的呢?却要另一个女子来告诉他,那个曾经要与他携手共度一生的女子已经魂断天涯了,这让他如何能接受?
徽仪按捺住心中仅存的不忍,将瓷瓶放在胸前,用力地重复道:“岑嘉她死了。她的骨灰就在这里,你若不信,可以亲自看看。”
她傲然抬头:“你投降,我将她的骨灰归还,不降,我亦不在乎将她的骨灰永远困在深宫之中。”
岳端宁瞬间扬手制止了厮杀的军队,声音宛如幽灵一般:“你说什么?”他的目光始终凝在徽仪手中的瓷瓶上,眸中夹杂了悔恨、不甘、伤痛以及绝望的爱恋。
“我已经给出选择了。”徽仪咬紧了牙,不容许自己有一丝一毫的同情,战场之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她绝对绝对不能手软,“或战或降,任你选择!”
岳端宁的手重重地垂了下去,他低沉的声音从喉咙中逸了出来:“战!”他骤然抬头,疯狂的眼神让徽仪陡然震惊,他狠狠道:“岑嘉少王妃好好的在王府里养病,如何会死?”
徽仪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无论如何,她都没有想到岳端宁竟然会否认岑嘉的出现。她的手一寸寸地收紧,霍然抬眼,她紧紧逼视着岳端宁,看着他眼中的绝望一点点的加深。
她缓缓将瓷瓶推出,一寸,两寸……慢慢到了城墙的边沿。她用手抵着瓷瓶,一字一字地道:“我再问一次,退兵还是继续战争?”
岳端宁更加愤恨地望着徽仪,嘴唇微微动着,沉默了良久,始终说不出话来。
徽仪心中冷笑。岑嘉啊岑嘉,你爱的竟然也是这样一个只要江山不要美人的男人,这个男人值得你付出生命来守护吗?
泪水蔓延出眼眶,她狠下心,扬手用力将瓷瓶推落。刹那之间,整个战场都安静下来,眼睁睁地看着瓷瓶缓缓从空中坠下。
岳端宁低吼一声,翻身下马,疾奔而来。
冷如冰的瓷瓶从他指尖擦过,跌落到地上,碎裂了一地,尘土飞扬,是岑嘉香消玉殒的最后痕迹。
岳端宁无法相信地怔怔看着自己的双手,良久才缓缓跪倒在地,他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战栗地伸向一地碎粉。
他把手慢慢收拢,握住一掊黄土,仿佛用尽生命般紧紧抓着。蓦地,一声哭喊从他喉咙中迸发。
“岑嘉!岑嘉!”他疯了一样大吼着,声声尽是血泪,声嘶力竭。他拂手扬灰,这就是他的嘉儿,这许多年来的眷恋,如同她的骨灰一般碎了一地,如杨花飞絮,转瞬消失了踪迹,再难寻觅。
岑嘉这个名字从小就深入他的血脉,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如今的他看着这满地与尘土融为一体的她,不啻于从他心中生生截断与他息息相关的血肉。
他脸上泪水纵横,一滴一滴落在尘灰之上,溅出小小的圆晕。
徽仪泪眼朦胧地看着一切,合目叹息,岑嘉,他终究还是爱你的。
她想起采蘩白衣温润,衣袂如雪,翩然立在宫门前,她口中慢慢吟诵着“于以采蘩,于沼于沚;于以用之,公侯之事。于以采蘩,于涧之中;于以用之,公侯之宫。被之僮僮,夙夜在公;被之祁祁,薄言还归。”眼眸弯如月牙,清亮似泉水。她缓缓走着,领着自己一步一步走进青琉宫,颔首微笑。那时候的采蘩温婉和煦,是悠长绵远的湖水。
后来,她走进书阁,着手宫中的秘密,伤害慕弦、为岳泠舒顶罪、自请焚尸扬灰……种种皆在眼前。于以采蘩,于沼于沚,她在取这个名字之时,是否就已做好了归于尘土的打算,蘩草蔓生,何人采之?
眼中落下泪来,这个女子如同传奇的生命,是深宫之中的一抹亮色。爱情和亲情于她而言,实在太重,所以才会选择以死殉国。
徽仪望着城楼下岳端宁失声痛哭的狼狈模样,更加不忍地别开脸。那种痛失所爱的感觉,她早已尝过数次。她爱着的人,一个又一个地离她远去,只留在她活着,却不知道,活着的人,才是最痛苦的。
她敛了心神,对着慕容兆斐点了点头。慕容兆斐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才走到岳端宁的身边。徽仪手指微微颤动,那种眼神,是夹杂了失望和痛楚的眼神,慕容兆斐,是对她失望了吗?
她垂下头,泪水簌簌。的确,这种在战场上抛洒骨灰的事情,是为人所不齿的,可她也别无选择,正如她对采蘩说过的话。没有人能够做到完美,没有人永远是君子,人总是自私的,要永远立在不败之地,就只能把自己最后的同情深埋起来。当年沈家全家覆灭的时候,他们可曾心慈手软过?徽仪抿紧了嘴唇,不让自己的情绪有一丝的外露。
慕容兆斐走到岳端宁身边,语气平平:“投降吧,逆天命的事情不会成功的。更何况,这是岑嘉少王妃的心愿。”
他俯下身,轻声道:“少王妃临死前说了一句话,你要听吗?”
岳端宁猛然抬头,抓住了慕容兆斐的衣袖,哑着声音:“什么?”他眼中布满了血丝,“她,说了什么?”
慕容兆斐神色微凛,他对岑嘉同样也是敬佩的,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女子会如岑嘉般淡定从容,超脱生死之外,笑看风起云涌。
他低低地道:“她说,只要她死,就会动摇军心,而只要你投降,她可以付出生命。这场战争,就算你胜了,是骂名还是美名,想必你自己也很清楚。岑嘉是你妻子,但她也一样爱这个国家,所以她死,是成全对你的爱,也是成全自己的忠诚,你明白吗?”
岳端宁怔怔盯着他,忽地大笑起来。嘉儿,这就是你要为我做的事情吗?死后虚名又如何?他宁可要一个千古骂名,也不要岑嘉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这个代价太沉重,他付不起。
他站起身,仰天长笑,手上漫漫黄沙从指缝间渗出,一缕缕随风飘去。清风拂面而来,温柔绕他吹拂,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却只有单薄的空气从手心中滑走。
温热的风,仿佛是女子孤单的艳魂,从他面颊上悄悄经过,喃喃低语。
岳端宁失神地伸着手,他的手,终于连她的魂魄都抓不住了吗?他蹒跚而回,牵着马默然前行,似是在短短一瞬就老了十岁。
数万大军静默地跟在他身后,偶有人惊起回首,依然能看见城楼上那袭翩若鸿羽的白衣如白玉雕塑般,凝住了时间。
慕容兆斐纵马而回,亦沉默着从缓缓走下城楼的徽仪身边,擦身而过,恍若未见。徽仪兀然张了张口,呆呆立在路边,眼神茫然若失。
小缕,是不是你离开之后,再也没有人像你一样,能够真正了解我的痛楚呢?
她骤然回头,身后茫茫一片,蒙了雾气一般模糊不清,却再也找不到任何可以依靠的臂膀。
是对她的报应吗?失去弟弟,她不得不面对她和承光延之间这道鲜血的鸿沟,赢得战争,却要背负上卑鄙小人的骂名。
她忽然失笑般哼起了小时候娘常唱给她听的歌:“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青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当年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小小女孩,那样认真的一板一眼地学着母亲的歌。只是如今真正体会到其中的辛酸的时候,才隐约明白了母亲的种种相思。
唱着唱着,她眼角的那一抹雾气复又笼了上来。有时候,相见不如不见,有时候,不爱才不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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