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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萍散 ...

  •   正值慕容兆斐当值,徽仪匆忙进入,开门见山便道:“我要见采蘩。”
      慕容兆斐抬眼一笑,道:“我知道你会要见她的,走吧。要不是我在这里等着,你要见她可不容易。”
      徽仪抿唇笑道:“多谢了。”
      一路行至牢房,空气渐渐阴冷,逐渐让人有些萧瑟之感,虽春意阑珊,却也是异于寻常地冷。
      慕容兆斐停在门前,提醒道:“不要久留。太后逝世,她如今的地位已经与死囚等同,恐怕是保不得了。”
      徽仪心下黯然,却仍是感激一笑,进门而去。
      穿过一排囚室,杂草竟也从墙缝中生出,地面上肮脏的水滓班驳,睡觉时的塌子也是破旧非常。
      她的脚步停在最后一间前。
      白衣如新的女子依然逆光坐着,黑色的长发似海藻般服帖垂下,发间一支普通的玳瑁簪斜斜插着,素雅而安闲。
      听闻脚步声,采蘩应声抬头,忽地浅笑吟然道:“你来了吗?”她的神情淡泊安静,完全没有死亡来临的慌张,犹如静默的青竹。
      “你也知道我会来吗?”徽仪悄然微笑。
      “徽仪,虽然我和你相处的时间远比得慕弦,可我比她更了解你。”采蘩笑得双眉弯弯,如当初徽仪第一次见到她那时的淡定,“不弄清楚整个事情,你不会放手的,所以我在等你来。也许,你会是我曾经存在这个世界的唯一见证了。”
      “为什么这么说?”徽仪愕然抬头,“岳世子很想念你。”她复又想起那个岳端宁孤单吹箫的夜晚,不管是引她而来的计谋,或是另有所图,箫声中所蕴涵的真实情感是无法作伪的。那种极度思念的眼神,以及醉酒的忧愁,都仅是对这个名叫“岑嘉”的女子的无限爱恋。
      采蘩眼中泛起细微的涟漪,声音也柔软起来:“端宁他,没有我也能活得好好的。”
      “我本来进宫也不过是为了他的雄心抱负。我曾经天真地以为这样所谓的卧底,可以换来一些有用的秘密,可是后来我才明白,其实守在他身边才会是最好的归宿,但我已经别无选择了,很多事情都不能重新来过,而我直到如今才后悔。”采蘩仰头微笑,“今天的夜空也很美吧,可我却连与他同在一片天空下的愿望也完成不了了。”
      徽仪眼中隐隐透着悲悯,她慢慢道:“如果太后不是你杀的,我可以帮你离开这里。”
      采蘩静静一笑,道:“你信吗?如果我说不是我。”
      “我相信。”徽仪展颜微笑,“你不会□□我,更不会残忍到杀人。”
      “是吗?”采蘩低下头,看着自己干净的手,“那么,你知道吗?慕弦她其实,是我杀的,或者说是我害死的。”
      徽仪霍然抬头,几乎是用震惊的目光看着她。自己曾经追寻了那么久的慕弦死亡真相,原来竟出自眼前这个从容不惧的女子之手。
      “不要怀疑,我说的是真话。”采蘩静默地笑着,“她的病本不是我动的手脚,是太后要她死,一个背叛自己的人,像冯氏那样的人如何能容得下?可直到后来,她从顾式如手中拿到了我的印章,本来未必能猜到我的身份,可顾慕弦是何等聪明的人,问题想久了自然会想明白,所以,我慢慢地在她饮食中下药,造成了她的早亡。”
      “徽仪,你恨我吗”采蘩冷静如常。内敛,这个词仿佛天生就是为她而造的。
      徽仪沉默下去。她、慕弦、采蘩曾经在灯下交握着手,许诺永远是姐妹,可在这个阴冷的地方,过去的诺言,又成为什么呢?玩笑抑或者是谎言。
      她双手紧紧地握着,仿佛要抓住那些再也无法守护的东西?承诺是世界上最轻贱的东西,如指间沙,在不经意间就从指缝中滑走,有时候,连吹落到哪里,都不知道。
      她合目苦笑,缓缓道:“我有什么权利恨你呢?你也不过是想活下来而已。”她睁开眼,“可是采蘩,为什么如今的你再也不想走下去了呢?”
      采蘩理了理碎发,淡然道:“为了泠舒。”
      “皇后?”徽仪惊愕,岳泠舒自从她落水后就再未见过,也不曾兴起任何的波澜,她几乎要忘却这个美艳动人的女子了。
      “你不是很想知道太后是谁杀的吗?我可以告诉你,是泠舒。而我,在她慌张离开后,亲手拿起那把匕首,等着侍卫的破门而入。”采蘩宁静的笑颜,仿佛在叙述着与她毫不相关的事实,“保全泠舒,是我能为端宁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徽仪骇然,那个绝色的女子竟也会拿起凶器,将人刺死在金座上。她是要,她是要帮她的父亲夺天下吗?
      “她不会背叛皇上的,她只是失手,我知道她很害怕,可我不怕,你知道的,”采蘩微笑着,笑容明净,“自从端宁离开后,我明白了很多事情,有时候,死比离别更简单。而我只能做些简单的事情了。”
      徽仪感慨道:“如果你说出来,岳泠舒也未必会死。如今她是一颗很好的棋子,她不死,就是留在凤城的人质。”
      “可我并不希望她有危险,保护她是我对端宁的情谊,而死,是我对自己的成全。”采蘩抿唇而笑,不含一丝杂质,纯净如同遥远的云端。
      “何必呢?你有爱你的丈夫,也有疼你的父母,为什么一定要替她去死呢?”徽仪眼中悲哀而不解,“我失去了父母,可我从来没有想过放弃生命,可你,就这样坦然赴死吗?”
      “徽仪,我和你不同,我爱我的每一个亲人,可他们如今呢?造反是要牵连九族的,所以,我等你来,是想请求你,如果我非死不可,请把我火化。”采蘩敛衣跪下,恳求道,“请把我的骨灰洒在战场上。”
      “为什么?”徽仪退后几步,“你这样做有什么用呢?”
      “请你劝服端宁投降,只有这样他才能活下去。”采蘩泪眼朦胧,身姿楚楚,“若是他不愿意,就请你将我的骨灰扬在他面前罢。”
      “如果保护泠舒是我对他的情,那么劝他降是我对这个国家的义。如果他不愿投诚的话,我的死,是会动摇军心的。”采蘩静静垂下泪来,“对他今后的名誉而言,我希望的是他败,而不是胜。”
      徽仪几近于无奈地看着她。这个女子美丽又倔强,勇敢又执着。这个世间,情义,能否两全?
      身处夹缝中的采蘩竟然会作出这样的选择。情还于他人身上,义交还给国家,内敛的采蘩今日选择的路,将会比慕弦艰难数倍。
      她默然道:“采蘩,你就这样不爱惜自己的生命吗?宣抚曾对我说过,这个世界上,爱情不是全部,我们需要它,为的是其间的温暖感受。可终有一天,我们不必依靠它而活下去,那么,为了爱情而死,值得吗?”
      “值得,爱到极至就不再后悔,再者,我曾经留下过痕迹,就不会有任何的遗憾。任何的生命都是为了给人带了欢愉,不是吗?”采蘩沉静微笑,如同碧波荡漾湖面上的浮萍,“徽仪,请你为我代为转达一句话给端宁。”
      “什么?”徽仪抬头,笑颜璀然,“你要我做的事,我尽力为你做到。”
      “请告诉他,如果他不能做到想念我的时候微笑,”采蘩唇角勾清冽的笑容,“那么,就永远不要再想起我。”
      心念君兮涕泪淋,愿君思我笑语频。这是她对他的爱,也是她对他的决绝。她来到他身边,从不是要让他痛苦,而是快乐。
      如果她的死能换来他的生,如果她的死才能了结一切,那她只有义无返顾地走下去。
      徽仪蓦然抬首,她想起曾经岳端宁用怎么样的温柔语气,去吟诵那句“心念君兮涕泪淋,愿君思我笑语频。”而如今这句话依然成为他与岑嘉之间的枷锁。
      相隔天涯,相望不相闻,世事悲凉,莫过如此。
      徽仪轻声叹道:“你这是何苦呢?话我会为你带到,他愿不愿意投诚,我也无法决定。但我尽力保他平安,算是对你这些时日照拂我的答谢吧,可是,”她话锋一转,“慕弦的事,我始终无法原谅你,所以,我不会救你。”
      “多谢。”采蘩叩首行礼,“多谢郡主成全。”她发丝轻垂,眼中点点泪光,皆是无奈与痛楚。
      徽仪不再回答,只是缓缓关上牢门,隔门而望。
      采蘩站起,背对着她,白衣单薄,那曾经优雅动人的身姿,却只能在失去阳光的狱中终此一生。清风拂面,吹得衣袂翩飞,她温顺谦和的面容仿佛铭刻在了云淡风轻之中,清晰而缱绻。
      嘉安五年八月初四,岳少王妃岑嘉谋害国母的罪名成立,帝赐毒酒丹熙,令其自尽。
      杯中酒透着诡异了红色,仿佛是有魔性的深度诱惑,莹莹的光泽映射在青色琉璃杯上,丰盈而明亮。
      采蘩静静微笑,盈盈拜下:“谢皇上圣恩。”她随手接过,眸光含泪,面对的仿佛是一生一世的选择。
      如果爱情能飞越千里来到他身边,那就不虚如此一生。
      她一饮而下,琉璃杯掷下,碎裂在地上,宛如她破碎的人生。眼神渐渐模糊,她依稀能看到多年以前,那个羞涩宁静的少女坐在秋千下,清脆地朗诵着诗歌。
      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衩。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
      她的身后始终站立着那个丰神俊秀的英俊少年,温柔地推着秋千架,笑意盈盈,如春天的碧色青草。
      她晶莹的泪水簌簌而下,在脸上蜿蜒成河流。
      手上渐渐失去力气,她努力睁着眼睛,她多想再看一次那张无论如何她都要死死记住的脸。
      她犹自记得,那个少年,曾经那样坚定而深情地说过:“嘉儿,我站在这里等你回来。”
      可她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到那个春光明媚的下午,回不到那个遥远如隔天涯的家了。
      脑海中的最后一幕,是窗外绿了又荒芜的草地,春去秋来,只是人不再。
      她微微笑着,沧海桑田,也许不过如此吧。
      终于,一切归于寂静,含笑而终。

      徽仪立在风中,遥遥望着远处的牢狱,风习习,吹散了离人的思念。采蘩,或者说岑嘉终究还是在这样明媚的晚春,笑着离开。
      她心中应该是没有怨恨的,只是,见不到岳端宁最后一面的她,该是抱憾终天吧。
      她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对着坐在身边的承景渊默默道:“皇上为什么还是要她死呢?”
      承景渊抬头微笑,碧青色的树叶柔软地落在他的肩上,他缓缓道:“她不死,这件案子朕如何向三弟和天下交代?三弟你不是不知道,他骨子里的狠厉完全出自于母后,如何能放过岑嘉?虽然真正的凶手朕也不只是谁,不过这样总能平稳人心吧。”
      “的确,其实我觉得,别人都说太后无情,可我反而觉得最无情的人,是采蘩。你、皇上叫她岑嘉,可我依然当她是采蘩,”徽仪提起裙摆,无声地在承景渊身边坐下,“她那样决绝地把自己同岳端宁的一切联系全部斩断,就连尸身都要求火化了。如果岳端宁真的爱她至深,那根本无法做到笑着想念她,她那样苛刻的要求,才是束缚了岳端宁。”
      “徽儿,你不了解端宁,你不知道他可以隐忍到什么地步。”承景渊慢慢笑着,淡泊如初,轻抿了口茶,温和道,“死其实并不是完全的告别,若是不爱,那才是痛苦的。”
      徽仪静默了一瞬,才浅浅笑道:“也许吧,也许我真的不明白这个世间的太多东西了。”她微微思量,才问道:“皇上可知前线战事如何?”
      “你的弟弟真是了不起。”承景渊含笑道,“苏涧的军队在他指挥下连败岳王的几路大军,士气大振,有时候,纸上谈兵也不是全不用处的。”
      徽仪莞尔笑道:“小缕竟然这么能干。”她笑容明朗,一扫方才的阴霾。
      “不过苏涧说粮草将尽,朕已经决定让兆斐送粮草了。”承景渊唇边若有若无的干净微笑让徽仪安心又平静,“只希望这一场战争,不要拖得太久。”
      徽仪蓦然抬眼轻笑,静静道:“皇上,请让徽仪一同前往。”
      “你要去战场?”承景渊面容上带了一分惊愕地看着她,“不行,太危险了。”
      “我也很久没见小缕了,再者,采蘩托付给我的事情我还未完成,死者已去,我要为她完成心愿。”徽仪转头看向窗外。。
      承景渊静默许久,才慢慢道:“你可以去,但是,绝对不能冒险,还有,五日之内,务必学会骑马,你能做到吗?”
      徽仪颔首,扬头微笑道:“能。五日之后我要随军出发。”
      承景渊半含着无奈半含着温情笑看着她。徽仪伸手将一旁的帘子放下,天气已经有些热了,夏天的痕迹悄然展现,风云变幻,一切都将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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