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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星殒 ...

  •   徽仪倏然间惊醒,口中微喘着气。身边是一片黑暗,她跌坐在地上,冰凉的地砖刺得人从骨子里发冷。
      她刚要站起,却又失去了平衡。手脚都被束缚住了,麻绳在手腕上缚了几圈,紧得几乎挣不开。
      她用力转着手腕,细腻的皮肤上勒出了青红的印子,她微微皱了皱眉,这里是什么地方?她缓缓倚着窗台站起,手吃力地撑在窗沿上,一步一步得挪到门边。
      她四周环顾,这是一间破败的房间,仅有一张小床和一只木制的茶几,地上随意地散着稻草,显是久未有人来过。
      门虽锁着,却从正中裂开一条缝,外面灯火摇曳,忽明忽暗,熟悉的灯台和帘帐让徽仪猛然意识到这里是什么地方了,青琉宫,那个诡秘而幽深的宫殿。
      她沉吟许久,冯太后为何要将她绑来这里?若是要灭口,也无须在青琉宫这样显眼的地方。
      周围一片死寂,只听得“滴答”的声音,一声一声,仿佛正敲击在人的心上。又静了很长时间,才有凌乱的脚步上从门外奔过。
      她小心翼翼地凑在门缝边向外看去,陡然间睁大了眼睛。全是血,从台阶上流了下来,一直蔓延到宫门口,宛如一条血色的溪流,潺潺不断。
      她惊骇地退了几步,是谁的血,会出现在这里?
      暗红色的血液有种蛊惑的力量,邪魅而妖艳,让她几乎不寒而栗。她记起那个父母死的下午,血不断地纷涌而出,刺痛了她的神经。
      她微微颤动着手,再次按在门上,粗糙的门板咯得手生疼。
      有一个白色的纤细的身影背对着她,缓缓弯腰拾起地上的东西,闪闪发亮,寒光逼人,是一把短刃的匕首,敛尽了世间的冷色锋芒,迫人心怀。
      尖刃上满是血迹,犹自一滴一滴地淌落,滴落在地上,发出粘稠而低沉的声音。
      白衣的女子似是轻声叹息了一声,缓缓坐在一边干净的台阶上,双手握着匕首,怔怔思索着什么。
      忽然,宫门被大力地撞开,人声鼎沸,大群的侍卫涌了进来,女子恍然抬头。
      徽仪刹那间震惊,黑白分明的眼中尽是不敢置信。月光下沉静温婉的脸,平和而又内敛,竟然是采蘩。
      徽仪猛然推开门,直面偌大的青琉宫。带领着侍卫的正是慕容兆斐,慕容兆斐惊讶地看着衣衫散乱,双手被缚的徽仪,呆立了许久,才上前为她解开绳子。
      徽仪转头,却蓦地僵住了身子。那高高的凤座上,坐着的赫然便是冯太后,她低垂着头,血涓涓不断地从她手腕中流出,仿佛永远也流不尽。她的长发凌乱地披在肩膀上,青白的手指硬生生地抓紧,突兀得让人从心中生出恐惧来。
      慕容兆斐伸手探了探鼻息,脸色陡然沉重起来,附在侍卫的耳边吩咐了几句。
      徽仪蓦然转头,看着淡定站立的采蘩,颤抖着声音问道:“是你,是你动手的吗?你是谁?究竟是谁?”
      采蘩忽地敛衣而起,那样的从容地站起身,微微一笑,轻轻地却清晰地一字一字地说道:“我、是、岑、嘉。”
      岑嘉,这个名字仿佛在完整的记忆中划开了条口子。这个被岳端宁回忆过数次,念来婉转温柔的名字,此刻却那样的残酷。
      岳少王妃岑嘉,无数人心中那个温柔内敛的少女,如今竟然执着匕首,杀死一国之母,坦然自若地迎接侍卫的前来。
      徽仪愕然地看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来。
      慕容兆斐一边下令带采蘩进牢房,一边扶住徽仪,关切问道:“怎么样?有没有伤到什么地方?”
      “我没事。”徽仪如梦呓般摇了摇头,低声喃喃道,“怎么会这样啊,怎么会是她……”
      她轻推开慕容兆斐,缓缓向门口走了,黑夜沉沉,她昏迷了至少了三个时辰了。白日到黑夜,原来不过只是这么短的时间。
      扬飞的出现、冯太后的死、采蘩的无故出现,一切仿佛都被人操控着。
      她骤然抬起头,眼神雪亮。如果采蘩一直如方才那般镇定的话,那么之前那些凌乱的脚步声是谁的?她因为极度的恐惧,并未看到采蘩是何时进了青琉宫,如果,如果先前不是她的话,那冯太后就不是她杀的?
      徽仪想起采蘩始终宁静的笑容,那是一种超脱生死的笑容。她幡然醒悟,采蘩她,怀了必死的心愿进入青琉宫,难怪她会把珍藏的诗集交给自己,难怪她会飒然笑说风云将起。这个平静如碧水的女子,早就明了自己的结局了吗?
      她眼眶微微发酸,她蓦然转头问道:“慕容大哥,采蘩她……”
      慕容兆斐几步走到她身边,低声道:“快回去,娘娘已经亡故,她脱不了干系,我不想你也有危险,快回索樱轩。”
      徽仪黯然,举步回身慢慢离开,不眠之夜,何独今夜。
      回去后,徽仪在索樱轩外站了一夜。无觞亦陪了一夜,她深紫的披肩随风轻动,目光平静,直到徽仪离开,她才说了一句:“天何伤人,人竟自伤。”
      人竟自伤。徽仪不禁动容,多少人怨天尤人,却不知是自己酿的苦果,冯太后少女时钟灵毓秀,逐渐在这深宫中一步一步成熟起来,学会手段,学会无情,直到如今连亲生女儿也不相信,不明不白地死在晚春的夜晚,凉意逼人。
      采蘩如此,慕弦如此,冯太后亦如此,聪明反被聪明误,也许不过如此。
      无觞虽只有十五岁,可她的心却在从小就忍受的辱骂和无视中,成熟起来,她所明白和了解的这个世界,也许远远比自己要更残酷。
      嘉安五年七月二十三,太后冯氏晏驾,帝亲赐缢号端顺纯仁太后,举国为其丧三日。

      噩耗传到尧王府已是当日的深夜,承昭元愕然与茫然的表情令人再次相信起,他亦失去了母亲。
      如果说冯太后对纾宣抚的苛刻让他无奈的话,那么这个他从小又敬又怕的母亲的死去,让他从小平衡的世界轰然倒塌。
      他紧紧抓着那张公文,跌坐在软塌上,半晌无语。
      纾宣抚怀着身孕的身子渐显,她缓缓走到承昭元的身边,轻柔温暖地道:“小元,难过就哭吧,我看你哭。”
      承昭元一动不动地坐着,手上微微颤动着,许久才伸手把纾宣抚抱进怀中,他的耳边紧帖纾宣抚的腹部,仿佛能从中听到另一个生命的悸动。
      他陡然间无声地落泪,上天夺走他的母亲,却再度还给他一个亲人。究竟是公,还是不公?
      曾几何时,他也用怜悯的目光去看徽仪,他这个自小就命途多舛的表妹,而如今呢?他自己也承受着丧失亲人的痛楚。
      那一瞬间,他终于明白了徽仪眼中的恨,那是一个孩子对失去仅有亲人的不甘与绝望。那种溺水之人最后稻草断裂的心死。
      泪水渐渐湿润了纾宣抚的衣裙,她容颜上是平静超脱的微笑,一如当初,她会一直看他哭泣,看他难过,会陪他一起度过。可她自己,却绝不哭泣。
      她轻抚承昭元的肩膀,缓缓道:“小元,你想听听我过去的事情吗?你不是一直想听吗?我讲给你听好不好?”
      承昭元顿了一顿,才默然点头。
      “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去世了。我流浪在街头,却不得不乞讨为生,偷东西,被人打,这些都是很普通的事情。直到有一天,我遇见了一个人,她问我:‘恨不恨这个世界?’我说恨,她又问我想不想杀人。你猜我怎么回答的?”纾宣抚含笑问道,眼中隐隐闪着泪光,“我几乎是毫不忧郁地回答说不想,然后我说,我不杀人,我要让人杀人。”
      “她惊讶了一瞬间,便笑问我愿不愿意跟她走,她说她要让我超越众人之上,成为人上之人。我答应了。她就是我的师傅,我毕生最尊敬的人,我不知道她有什么过去,我只知道她受过伤,她心里一定受过伤。”纾宣抚深吸一口气,继续淡淡笑着,“我的师傅,她叫做纾明月,师叔每每唤她月牙儿,她总会伤心垂泪。我想,正是她自己受过的伤害,她不愿让我再次受伤,她教给我一切她所能教授的东西,武功、诗书、乐律……一切的一切,我成为一个几近完美的人。可她还是死了,她临死前抓着我的手,第一次在我面前哭泣,她说,抚儿,永远不要哭泣,只要你还能微笑,就能坚持着走下去。就算死,就算受伤,也绝对绝对不能哭泣出声。她说,抚儿,你将看到世界上所有的风景,你会比我看地更多。”
      “所以就算在她死去之后,我也没落半滴眼泪。我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我不会为她而哭,不会为自己而哭,永远不哭泣,是我对自己的苛求,也是我对她的承诺。”纾宣抚盈盈一笑,目光温柔,“所以小元,我看你哭泣,我能感受到你的悲伤,所以,我们一起承担。”
      她不哭泣,可她看着亲爱的人泣不成声,心中何其痛苦。她明白强颜欢笑的痛楚,明白把酸涩泪水化成最甜美笑容的代价。
      这样的坚强只会让人变得更加脆弱与偏执。
      承昭元更紧地抱住她,低声道:“抚儿,你不知道母后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从小就希望她会是一个普通的母亲,可她呢,在我学会叫第一声娘的时候就严厉地拒绝,她说要叫母后,是母后,不是娘。”他泪水滑落,宛如璀璨的星辰,“我曾经不能原谅她对我、对湄儿的那种漠然与毫不关心,可她死了,我更无法原谅。”
      他停了停,心情平复后才又说道:“到死,我都没有原谅她,她,竟然连一个机会都没有给我,抚儿,你有一个疼爱你的师傅,你当真比我幸运。”
      纾宣抚默然,这个世界上,究竟谁幸运,谁不幸,如何能有定论?遇到师傅,遇到昭元,这些都是她的幸还是不幸?
      她看遍了风景,却因当初在皇宫高处的惊鸿一瞥,造就了如今的难解情缘。
      她低下头,慢慢而坚定地说着:“小元,我和宝宝在你身边,你不孤单。”
      承昭元在她腹前,失声痛哭起来。那些所谓的过去,那些所谓的失去,都比不上未来,他依稀能看见那个宫装艳服的女子娉婷走来,他的母亲,那样美丽又那样无情。
      留给他的是懊悔还是恨?是爱还是怨?恐怕连他自己也不曾明白了。
      窗上交相辉映的两个身影,微微颤动着,无法承受这漫天的悲伤。

      青琉宫大丧,触目皆是一片白色。白色的挽联,白色的花圈,一切都仿佛如初生般雪白,出生同死亡,都是如此的对等与相似。
      徽仪直到晌午才姗姗来迟,对这个高高在上的姨母,她也不过是叩拜再三而已。沈氏遭到陷害之时,她拂手离去,不管不问;初进宫时,步步紧逼,伤人伤己。
      她早已无言,冯太后是与母亲完全不同的人,母亲温柔与纯善,冯太后铁碗手段。不管怎样,她都未曾料到这双同胞姐妹,命运都是这样的悲哀与无奈。
      冯若妍这个名字终于从梦迦的历史上完全抹去了。
      徽仪从灵堂走出,只见纾宣抚安静地立在宫外,从容淡然,嘴唇微微抿着,看不出情绪。
      她眸光稍转,浅笑一声,道:“你也来了吗?”
      “是,你怎么不进去?”徽仪略感惊讶,“尧王爷呢?”
      “他在里面守灵,你没见到吗?“纾宣抚恬静一笑,“她一辈子都没接纳过我,我也不想在她死后还惹人厌烦,所以就在这里陪昭元吧。”
      徽仪报以一笑,默然道:“许是没注意,你不可久站,小心些。”
      纾宣抚点头道:“我没关系,轻功练惯了,也不在乎多站会。”
      “王爷知道采蘩的事情了吗?”徽仪不由压低了声音。
      “我不知道,但我猜应该是知道的。“纾宣抚容色上闪过几分担忧,“以他的性子,是不会放过采蘩的,外表吊儿郎当,内里也不知会如何呢。”
      徽仪沉寂半晌,才试探地问道:“宣抚,你一开始就知道采蘩是谁,是不是?你早就知道她就是岳少王妃岑嘉?”
      “是。我一开始就知道,我也清楚她做了些什么,但我能肯定的是,她不会杀太后的。”纾宣抚微笑着,笑容中依然透着苦涩,“可我担心昭元伤心之下,会失去理智,定要采蘩偿命,再者,岳王此时刚举反旗,少王妃一死,可大增我方士气,皇上也没道理会阻止。”
      徽仪心底渐渐有些凉意,连纾宣抚也看出了这一点,采蘩如何能幸免?
      “我听说你也在场,还是小心些为妙,总有好事之者拿此来大做文章的。”纾宣抚沉吟着,“虽然有青王爷保你,可毕竟敌不过那么多元老大臣的逼迫,虚伪腐朽的老臣,怎么可能容得下你这个本就争议颇多的郡主?”
      徽仪微微一笑,点头道:“多谢,我会小心的。”她话别纾宣抚,匆匆向牢房行去。慕容兆斐是侍卫统领,如果得他准许,见采蘩的机会会大大增加,无论如何,这件疑点重重的案件,她一定要问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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