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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和解 ...

  •   初晴的早晨,一夜好睡,徽仪惺忪的眼睛还未适应晨光,便被树梢上的杜鹃声惊醒。传说杜鹃鸣叫,声声啼血,皆是离人血泪。她心底微微不安,起身洗漱,亦是心有余悸,不管如何,这凄凉尖鸣,总是于心不安的。
      小缕早已上朝,只余无觞和一贯侍女留在府中。无觞轻袍缓带,柔软的深蓝色长裙摇曳在地上,碎步轻走,闻声便是抬首一笑。她手中的茶具微微氤氲着热气,杯中清茶香气四溢。
      徽仪走到她身边,矮身嗅了嗅,笑道:“真是好茶。”无觞较之先前,淡漠的性子已有些改变,笑起来也是双眉缱绻温和,她递多杯子,含笑道:“正候着姐姐起呢,这茶姐姐便用吧。”
      素手纤纤,更衬得手中的茶杯剔透玲珑。徽仪接过,一笑而过:“这么说来,我起的可真是时候了。”
      无觞莞尔一笑,眼中清冽的眸光盈盈一转,道:“姐姐请自便,我去整理了。”说罢她提步向内室走去,眼光随意在门边轻轻扫过,复又低垂下去。
      徽仪抿嘴而笑,无觞这样的望眼欲穿只怕是早已成了习惯,她亦回首看去,门外冷冷清清的,空无一人,鲜有人声经过,但只要心中有了期许,依然是可以坚守下去的吧,徽仪微笑,放下茶杯,施然出门而去。
      依旧是昨夜载她而来的那辆马车,只是她的心境已大不相同,有很多事情似也在一夜之间明白了许多,譬如理解,譬如放手。
      早晨的街头总是分外清冷,稀疏的人群寥落散乱,转眼便在身后,辘辘的宫车瞬间驶过,留下一连串浅浅的车辙印子。
      索樱轩内,寂寞依旧,紫嫣自在坐在梅树下,手拾书卷,注目诗情,良久才抬头见她归来,浅笑轻吟道:“郡主平安回来,奴婢便放心了。”
      徽仪笑了笑,原来自己亦是他人所等之人,果如小缕所说,她并不孤单啊。
      卿敏方从内室出来,挑帘笑道:“害奴婢担心了许久呢,紫嫣这丫头可是一晚上都没睡好。”
      徽仪蓦然一笑,道:“你们两个啊,这么累,还不快去睡觉?”她声音中带了几分调笑,不似昨晚的紧张。
      紫嫣和卿敏俱是舒心而笑,请了安就信步离开。
      徽仪缓缓走进房间,卷帘一看,冷竣的男子坐在书案边,眉目紧锁,愁在心间,徽仪微微一怔,不禁恼道:“看来那两个丫头又被人收买了。”
      承光延一句话未说,听她道完,才快步上前,紧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的肩头,叹道:“吓死我了,一晚上都没回宫,还以为你出事了。”
      徽仪心中微动,以他的势力,只要派人跟着她,要知道她在哪里有何难处,只是见了他现今焦急失措的样子,才悄然感到几分暖意和愧悔。
      承光延未听得她的回答,手上用力,低低道:“你还在生气?”
      “是。”徽仪干脆地回答,“不过是昨晚,今天看你能亲自来的面子上,且听你说几句也行。”
      承光延惊愕于她的态度,放开手,道:“怎么了?我擅自让小缕出征,未同你商议,只因为这是朝政之事,你原也不用知道太多,我自会尽力保他平安,怎么料到你的反应会这么大。”他转身临窗而立,哑声道,“对不起。”
      徽仪轻声一叹,双手环到他腰间,涩声道:“该说的人是我。昨晚我才同小缕谈过,原来我做了这么多,于他而言,尽是阻挠。原来,我才会束缚了他,我真是,”她深吸口气,“既高兴,又难过。”
      她清凉的泪水渐渐渗出,语气安静:“我不愿让他离开,只是怕他就此一去不回。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的话,我就要恨你了,怎么办?”她低声喃喃起来,“到时候,我们怎么办啊?”
      承光延一动未动,只是良久的沉默过后才说:“不会那样的,我保证。”他亦何忍放她离开?
      徽仪静静微笑,干涩的唇角微微扬起:“你知道吗?为什么只有我们才会争吵起来,只因为我看不起自己啊。你别惊讶,真的。所有人都认为我太过骄傲,可我依然自卑,在你身边,我总感到自己的微不足道,所以我只能更骄傲。”
      骄傲与霸道,不过是掩盖懦弱的方式罢了。因为不够完美,才会变得自负,来求得自身的安慰。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选择你吗?”承光延回身看着她,一字一句,扬声道,“只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足以与我相配。”
      徽仪霍然抬头,泪眼朦胧,眼神却含着几分动容。
      她心底默念这几句,不由又悲又喜,区区一个沈徽仪,何德何能,能得他这般待她?
      在这个世界上,惟有你与我相配,因为你的存在,连漂泊都开始停止。
      她放开手,微微笑着道:“是吗?”她蓦然握紧了手指,因为心底真正脆弱的她,才会渐渐变得不再相信任何人。
      她伸手拿出腰间的玉佩,静默微笑问道:“这是你的吗?”温润的光辉在她指间闪动,宛如莹莹的珠玉流转出千万明媚光影。
      承光延几乎是从她手中夺过了玉佩,不敢置信道:“怎么会,怎么会在你这里?”他仿佛能从带着些许温度的润玉中,再度感受到母亲的点点滴滴,温柔喃语。
      徽仪恍然,声音更加平静道:“慕弦交给我的。这是她最珍爱的宝贝,若不是整理遗物,我未必找得到。”
      “慕弦?”承光延再度惊愕地抬头看着她,喃喃道,“怎么会在她那里,难怪我找不到。”
      徽仪迅速看了他一眼,疑窦顿生,似乎是怀着希望,问道:“你不知道吗?”她眼中隐隐带着几分哀求。
      承光延复又握住手中早已凉意四溢的玉佩,定定道:“不知道。”他陡然间醒悟过来,“你怀疑是我害死慕弦?”
      徽仪摇头道:“不是,我只是想知道,是不是我,让她更心力交瘁,是不是我害得她始终无法把感情说出口?”她声音透着凄楚,那是对慕弦的愧悔,和对自己的不确定。
      “徽儿。”承光延低低呼唤一声,将她揽进怀中,“为什么你始终不能相信别人呢?难道你就没想过慕弦是怎么得到这玉佩的吗?你只相信别人,却不相信我。如果你只能听得一个人的片面之断,那你该如何留在宫里?”
      徽仪莫名感到一种无力,轻声道:“不是我不相信你,只是,我从六岁开始,就不再相信任何人了。就像现在,如果我只单纯的认为是你辜负慕弦,那我何必多此一问呢?”
      她再次伸手抱住他,无奈道:“如果要说信任,你不是也不信我吗?”她的语气略略带着气恼。
      承光延的侧脸贴在她的发间,微微闭目:“好了,别说这个了。你要听解释,我说就是了。”
      徽仪淡淡地“恩”了一声,安心听他讲下去。
      “慕弦的心意,我的确知道,我也没有刻意瞒着你,因为慕弦呆在你身边的时间远远超过我。我若是要避讳,早该让她离你远些,否则岂非祸患?”他的声音带着午后特有的安宁与平静,那一瞬间,徽仪几乎要忘记他就是那个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青王了,这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男子,也会用这样温柔祥和的声音在娓娓阐述。
      “当年,我第一次上战场,母妃才过世不久。边境上蛮夷来犯,皇兄要稳定朝政,三弟尚幼,我带兵上战场。徽儿,你无法想象当时的惨烈,路边的百姓,有走投无路的,甚至都是母女两抱着一起被杀,还有被火活活烧死的,我根本受不了,我发誓要亲手把所有的敌人赶出边境。那个时候,哪里知道沉稳,我带了一数万人的军队直冲到前锋。可在我点将的时候,却看见一个娇怯怯的身影,拿下盔甲才发现是个少女。那是我第一见到慕弦。”承光延陷入沉思之中,“唯一记得的就是她那个时候那种拼命的眼神,我真的很震撼,可已经上了前线,就只能让她留下做一些琐事,可她依然很高兴。”
      承光延顿了一顿,“其实在那个时候,我很欣赏她的勇气,却只是欣赏而已。可惜战争之后,我的玉佩遗失在战场上,直到我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走了,我也未想过会是她拿走的。后来直到她在殿前拒婚,我才知道她就是众人口中那个美丽而才华横溢的顾慕弦。再后来的事情,你也都知道了,不是吗?”
      徽仪想了许久才把事情都理了起来,这样说来,承光延知晓慕弦的心意是在认识她之后?她思索片刻,才道:“终究是我害她早逝,若非为了我的事情,她也不会有这突如其来的病,我一直怀疑她的病是别人动过手脚的,否则如何会这般来势汹汹?”
      “斯人已逝,再谈这些有什么用?不如珍惜眼前,不要总是牵挂那些在你身后的人,因为你的前路上,有无数的变数在等待。”承光延温柔的语气仿佛只为她一人。
      徽仪转瞬将目光投向远处,低声道:“有些事情,虽然明知是错,却仍是要去做。这就是人啊,永远不能将感情排除在理智之外,你不能,我同样也不能。”
      慕弦虽已过世很久,徽仪心中却始终无法真正放开。她失去的不仅是一个朋友,更重要的是一个如长辈般的提携者,慕弦为情所伤,但她远比普通人要看得更远,而她也留下了种种迷团。
      徽仪微微有些出神,慕弦要她牢牢记得“顾”这个姓氏,究竟是何用意?
      她把头轻倚在承光延的肩上,其实,信任这个词,于他们来说,都太过艰辛。一个是在仇恨中长大的女子,一个却是在种种利益争斗中成长的皇子,如何能谈信任?
      步步为营,处处算计,回想时还要注意点滴的表情,这样的相聚何尝不累?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思绪也随这一声叹息翩跹离去,飘向天边。

      两日后就是大军出发的日子,徽仪独自一人来到梅园之中,默默祈祷。芳草翠绿,蝶舞莺飞,深冬时节盛开的满树梅花早已蜕变成为悦目的碧绿,犹如嵌在树梢上的碧水荡漾。
      往昔生机盎然的景象也因战火的波及而黯然失色。徽仪席地坐在细密的草地上,有些刺眼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肆无忌惮地见缝插针起来,像是宫中隐秘之处不怀好意的炙热目光。
      她手上是沈徽缕曾经写给她的“保重”二字,墨迹早已干透,却仿佛仍有残存的墨香破纸而出。徽仪缓缓抒了口气,微合双目,感受到心底依然存在的不安与无奈。
      骤然间眼前一暗,她蓦地睁开眼,入目的是承以湄仿若天真,却又含着怨恨的眸子。
      她惊愕地脱口而出:“湄儿?”
      承以湄轻哼一声,径直走到她身边,坐下道:“姐姐如今也有这闲心吗?”她虽恨徽仪,却毕竟只是孩子心性,未必懂得什么利害关系。
      徽仪声音里带了几分愧疚,她静静笑道:“湄儿还生气吗?为什么不听姐姐解释一下呢?”她心中也有些不确定,如果不能让承以湄再度相信她,那么这个看似纯真的孩子一旦仇恨起来,尤其防不胜防。
      承以湄冷然一笑道:“谁做了坏事,可都有解释的。”她心中忿忿,每一个伤人的结果,谁不能说出理由呢?
      徽仪淡然笑了笑道:“湄儿,你想想,如果你做了我弟妹,如何解释你对他的倾心呢?你是长居深宫的公主,他是普通的书生,你们怎么会认识?”
      承以湄微微侧目,目光惊疑不定地停留在徽仪浅笑如兰的面容上,她反问道:“不说不就好了吗?我们都不说,谁会知道,他是状元,身份也够了。”
      徽仪暗自叹息,湄儿还是太过单纯,想问题也过于简单。她收拾起那份怜惜,又道:“那么,湄儿你能确定我弟弟就一定爱你吗?如果不爱,你又可曾想过你的处境会是如何?”
      承以湄一时语塞,愕然看了徽仪半晌,才慢慢道:“其实我只要待在他身边,就好了。”她满目的哀色,她的心思一向简单,不求相恋,只求相守。
      “那你知道他的感受吗?”徽仪一字字问道,“湄儿可以设身处地地想想,若是你嫁给一个你不喜欢的人,你会快乐吗?就算他再喜欢你,又怎么样呢?”
      承以湄的脸色顿时苍白起来,她洁白的碎齿紧紧咬住嘴唇,沉默不语。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世事本来如此,缘分不可强求。湄儿,不是你的,就放手吧。”徽仪抚着她的发丝,柔声说道:“骗你是姐姐不对,可姐姐也不想伤害你啊,要知道,无疾而终的爱情,伤害的双方啊。更何况娘娘是何等聪明的人,一个眼神,一个表情,便能猜出大概来。你能瞒到几时?”
      承以湄蓄满泪水的双眸抬了起来,她哽咽地道:“我真的会害他吗?”
      “是。湄儿,你就算再恨,又何必把他入宫的事情向太后娘娘说呢?”徽仪略带责备却又包含温柔怜悯的语气,让承以湄蓦得红了眼圈。
      “入宫?”承以湄愕然抬头,“几时的事情?我没和母后说过啊,姐姐不是都知道么?”
      徽仪的心陡然间沉了下去,难道当初的事情不是湄儿告诉太后的?她不禁心惊,冯太后竟然这般无情,连亲女的身边也安插了眼线。皇家无情,在女子身上竟也如此。
      徽仪长叹一声,道:“那便算了。湄儿,我只是要你明白,这个世间,不会有任何的事情会为了你而改变,只有你成长,才能在这里生存下去。”
      承以湄含着泪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默然道:“姐姐,对不起,我不该用那么恶毒的话来骂你的。”她用力地绞着衣角,神色惶惶。
      徽仪揽住她瘦弱的肩膀,安慰道:“湄儿也病了很久了吧?不要想了,好好生活下去,过去的就不要想了。”
      承以湄又猛然抬眼,惊声问道:“姐姐,我忘了问你了,他,他真的要出征吗?”她容色微微不安和焦虑,双目中流露出的担忧动人心怀。
      徽仪复又担忧起来,静默片刻,才答道:“是,他要出征了。不过我信他,我的弟弟他一定会再度回到我的身边。”她似是在说服承以湄,又似是在说服自己。
      承以湄不安地点了点头,神情如受惊的小鹿:“姐姐,怎么不阻止呢?我记得二哥说过,战场上危险万分,很少有人愿意上前线的。”
      “如果有的选择,我也不愿让他离开。”徽仪怅然若失。的确,如果可以避免一切对小缕的伤害,她早就做了,可就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这个世界,不会为一个人而改变什么。
      承以湄安静下去,只有寂寞悲凉的眼神依然如初,她轻靠在徽仪怀中,身子微微颤动。
      徽仪轻拍她的肩膀,口中喃喃道:“一切都会平安的,湄儿。我用我的生命和后半生所有的幸福来祈祷,愿他平安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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