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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五章 心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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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春发岁兮,白日出之悠悠。吾将荡志而愉乐兮,遵江夏以娱忧。揽大薄之芳茝兮,搴长洲之宿莽。惜吾不及古人兮,吾谁与玩此芳草。解扁薄与杂菜兮,备以为交佩。佩缤纷以缭转兮,遂萎绝而离异……”
漫漫孤吟如琴音冉冉,在空旷的大殿内盘旋周转,迟迟不肯降落,韩非一身深紫长袍,窗口灌进来的风鼓足了他的衣袖,隐隐有些寒冷的感觉,他转身皱眉道:“阿兰,秦王没有派人来过吗?”
“没有。”韩兰尽量地掩饰着自己的惆怅和失望,秦王的毒已经解了,那么,这就是说他不会死了,他不死,韩国就得亡了。
秦王已经有些时日不见他了,甚至连他要进去探视都被赵高拦了下去,因为这次刺杀事件,很明显,秦王已经对他起了戒备之心。
韩非蓦然想起民间关于屈子投汨罗江时的一段传闻,当是时,“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
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与!何故至于斯?’
屈原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
渔父曰:‘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歠其酾?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
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乃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复与言。”
渔父奉劝屈原的话很明白,处世不必过于清高,要学会与世推移。世道清廉,可以出来为官;世道浑浊,可以与世沉浮。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难道真的要弃韩归秦吗?韩非啊韩非,你可否做到如此坦然自若呢?”韩非沉沉的目光中似乎跌落了无边的黑暗,虽是白天,却觉得满目漆黑,寸步难行。
“见过公主。”身后突然想起韩兰的声音,却是宁阳进来了。
韩非呆滞地看着韩兰的慢慢退出去,这才缓声问道:“不知公主今日前来又要请教韩非什么?”
宁阳或两天一次,或三天一次,总是要来这里呆几个时辰,初时韩非总也不理她,她就跟韩兰闲聊,自她从南峰山采药回来韩非才偶尔对她和颜悦色,但依然冷冰冰地保留着些许距离,不肯与她太亲近。
宁阳对韩非因为苦大仇深而冒出来的冷漠言语习惯性自动忽略,她笑道:“刚进来时听见先生在吟诵屈子的文章,先生怎么转行了?”
“一时有所共鸣而已,不必当真。”韩非不自然地躲避着宁阳追随的目光。别人都以为他厌烦宁阳,可真实的情况只有他自己知道。也许宁阳也看得出来吧》不然她又何必一次次屈尊迁就他呢?
“我倒觉得后面的几句说的更好些。”宁阳的声音如儿时一样清脆,屈原的愤懑愁苦,竟有了溪水叮叮咚咚的调子,“窃快在其中心兮,扬厥凭而不俟。芳与泽其杂糅兮,羌芳华自中出。纷郁郁其远蒸兮,满内而外扬。情与质信可保兮,羌居蔽而闻章。”
“先生,”宁阳杏眼如墨玉雕琢,温润的流光隐隐浮动,平添了几分柔和,自古说柔情似水,从一个人的眼波流动,已经能看出是其中蕴藏的情意了,“宁阳知道你难以舍弃韩国,更不愿归属大秦。可是六国一统势在必行,先生也曾说唯有天下一统方能平息纷争,又为何……”
“是我自己想不开。宁阳,你的心思我明白,只是……这一切都是韩非的错,是韩非无能为力。”
他顺手拿起墙上悬挂的长剑,触手生寒,屈子能投江,韩非要如何以保忠节呢?渔父的话他明白,可是他,做不到。
思索良久,还是缓缓将快要退出的剑鞘送回去,他看着宁阳的双眸,郑重而沉痛地闭上双眼,满目都是猩红的血液狰狞地张牙舞爪:“宁阳,去告诉你的王兄,韩非,韩非愿意归秦!”
“真的?”宁阳刚刚涌起了激动,却瞬间黯然,“先生,若是归秦,你可就是韩国的千古罪人了……”
“千古罪人?韩国亡,子民存;韩非辱,天下幸哪!当初韩非为了一统遍览百家圣贤书,呕心沥血著策论,谁知屡谏韩王只落得忌恨无数,空耗心志近半生!能有秦国一统天下,也是……也是好的。”
犹如芒刺扎心,点点殷红如红梅绽放。欲阻难阻大秦军,欲弃难弃韩国情,我难弃韩,我难弃韩啊!存韩不能唯有弃韩,心里还是如两军对阵乱纷纷啊!
“宁阳,”韩非的悲愤瞬间冷寂如亡,他带着仅有的一丝希望恳求道:“韩非只求秦国愿意放还两万战俘,善待六国百姓。其余的,韩非即使千古骂名也甘之如饴!”
“宁阳自然会劝王兄慈悲为怀,力求兵不血刃。”宁阳心中并无多少把握,秦王如今偏好杀戮,性子已经有些乖张了,他还能听进去她的话吗?
韩非的目光深邃悠远,几十年前的韩国也是战火纷飞,千里中原血海火海,茫茫中唯有百姓哀号清晰可闻,“当年伊阕一场战,二十万韩国子弟化冤魂,白幡如林四野哭,哪条幡不连着孤儿寡母血脉亲?韩非真的不忍再看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我会劝韩王递降表投大秦,献疆土做卑臣。只求能保全韩国千千万万人百姓免受杀戮。”
公元前293年,韩、魏以公孙喜为主帅,率联军24万进据伊阙迎击秦军。秦将白起先设疑兵牵制联军主力韩军,然后集中兵力出其不意地猛攻魏军,一举将其歼灭,杀其主将犀武。随后立即转用兵力攻打韩军。韩军翼侧暴露,遭秦军夹击,溃败而逃。白起乘胜追击,又全歼韩军,俘韩将公孙喜。
此战,白起共歼灭韩、魏联军24万,攻占伊阙等5城,战后韩、魏两国精锐丧失殆尽,被迫献地求和。
这一战使得韩国彻底走向衰落,韩非彼时还尚未出生。如今,羸弱的韩国更加经不起杀戮了。
韩非目光如炬,嘶声问:“宁阳,只求你们不要杀戮。韩非纵是死,纵是背负千古骂名也在所不惜!”
“先生!宁阳代天下百姓拜谢先生!”宁阳深深跪拜,面前的这个人,是上天精心制作却无辜被弃的,他的一生注定了逃不开韩国的沉痛与秦国的逼迫。
宁阳从小到大连王兄都没有以如此重的礼拜过,坚硬的地砖硌的膝盖生疼,突然想起先生初来时跪在演兵场的冰雪中,那时,先生比自己不知道要痛多少倍,她痛的是膝盖,他痛的,却是一颗因为爱国而伤痕累累的心。
韩非惨然一笑,脸上是说不尽的沧桑与颓废,他朝外面慢慢走去,此时已是春天,明明阳光明媚,他却觉出了寒冬十月的阴冷萧瑟,回望远旷幽静的大殿,一如他的心,空荡荡地悬着,没有着落,那种无法忽略的空虚感就像灾荒年代的饥饿,即使拼命吃东西,它也会如影随形,跟踪而来,让人无处可逃。
“先生,如果……我不是大秦的公主,或者你不是韩国的公子,你,会和我在一起吗?”宁阳站在里间看着斜倚门框的韩非,阳光打在他的脸上,有种折射的恍惚感觉,仿佛时光又倒流回了十多年前……
那一树桃花纷落时节,他也是这样面含戚色地斜倚着,无言怅望天空,十多年了,那样哀伤宛转的神情依然未变,只是世事变迁,一个已不是热血澎湃的弱冠青年,一个已不是天真烂漫的无邪少女。
“宁阳,你可知一步错步步错?这些不可能的事就不要去想了。”韩非忽然莞尔一笑,坚毅的脸庞转向宁阳,他已年至而立,却益加显得气质飘逸出尘。
宁阳静默地站着,他和她,只隔着一道门槛,只要她再跨一步,就能和他并肩而立,可是,他们之间的鸿沟如果也如她跨出一步这般容易该有多好?
乱世纷纭,唯有他和她,神仙眷侣,超然世外,这样的美梦何时才能实现?
见宁阳不语,韩非的笑如春暖花开,融了宁阳一颗为他凄凄惨惨的冰心,千花万树为她一一开遍芳华:“你可听过一首民间传唱的歌?”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张琴代语兮,欲诉衷肠。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越剧《西厢记》唱词)”
他不做铁骑刀枪把壮声冗,他不效缑山鹤唳空,他不逞高怀把风月弄。明明是爱而不得的幽恨,由他唱来,却似儿女低语在小窗中,少了轻浮,多了浅吟低唱的儿女多情。
他有故国之痛,就像折翼的鲲鹏,海阔天空,却由不得他飞上九天。
他半生坎坷多愤语,都只为故国难舍柔情难断,他曲未终她意已通,分明是,感怀一曲断情殇,知音千古此心同,尽在不言中。
宁阳嫣然一笑,早已福至心灵,灵犀点通,她接口唱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虽生秦野,四海同霞。君之来兮,琴瑟相依;君之安兮,梦系虹霓……”
凤求凰,是他多年来唯一的一次柔情似水。
桃之夭夭,是她从见到他的那一刻开始就心心念念的。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这些,了然于胸之后,忘却那些纷争,什么秦国韩国,什么天下苍生,这世间唯有他和她,唯有一对璧人如羲和望舒,在缥缈云层间乍现万丈金光,鸾凤齐飞,盘旋九天。
无琴伴奏,无箫和鸣,唯有心弦清越有声,桐天梓地,即使是与天地同声息的桐梓琴瑟,也比不过他们的歌声。
一曲《凤求凰》,一曲《桃之夭夭》,如祥云萦绕仙乐,无神无仙,却胜似九天仙宫,安静宁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