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秒钟》西园瑞草

9、9

　　那间他们初次见面的会客厅近来使用甚少，格伦摸了钥匙出来开门，阿奎拉尼跟在他身后推门而入。本以为杰拉德就在屋中，但映入眼中的却是意料之外的空无一人，而里间则传出发声者明显的语句：“是阿尔贝托么？进来吧。”
　　见身旁的格伦表情不动，对杰拉德之言似乎并无更多反应，阿奎拉尼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推开了那扇常年处于关闭状态中的普通木门，尽量放轻脚步走入其间，然后反身将门带拢，只在门框处留下一道极微的缝隙，好似若此便能不将屋内空间同外界全然隔绝开来，而他也不必独自一人面对正坐于房间另一端的等候者，斯蒂文·杰拉德。
　　“还是关上吧。”
　　对方忽然出言。未曾充分理解他话中含义之前，阿奎拉尼就已惊得猛地一怔。而在意识到杰拉德之言所指之后，他只更觉惊惧，自己再细微不过的小动作都未能逃过对方目光，如此看来，他对于那一更大的秘密——自己的隐藏身份也定然早已知晓，只是从未急欲于将其戳破，直待留至此时。但他随后所要说的是否的确有关于它，阿奎拉尼一时也并无信心给以定论。
　　他暗暗隔衣触碰了下腰间所藏枪夹，试以借此寻得些许安心，而后便按杰拉德指示将房门真正关好，转身走至对方面前，并依其手势在办公桌前方专供来访者所坐的皮质厚椅上坐下。
　　落座同时，他尽可能地维持着自然表情，向杰拉德问了声好：“嗨，斯蒂文，好久不见。”
　　“你回来啦。正好我有事找你。”对方笑道，笑容中似乎并不包含任何隐藏意味。
　　自己行程分明是他一手安排，格伦于机场的出现与接自己至此应也自不缺少这名看似性格温厚的英格兰男人的幕后所命，而现今他却丝毫不动声色地随口一言，说得竟恍若巧合一般，似要撇清掉自身在这全盘事件中所起的一切关联与推动之力。不知他究竟何意，阿奎拉尼只能顺着他话接了下去：“是啊，真巧。”
　　杰拉德依旧温和地笑：“我有样东西想让你看看。”
　　他开始低头在西装口袋中窸窸窣窣地翻找。阿奎拉尼看他由左又翻至右，不时还皱起眉头念叨上两句诸如“不对，这是给费尔南多的糖”之类的言语，一时间也无法推料其眼下所为到底是何指向，只能一动不动地隔桌坐于他面前，连呼吸也不敢过分粗重，双手于膝上交握，手臂紧绷，预备随时对可能出现的突发状况做出应有反应。
　　似是过了许久许久，久到阿奎拉尼都觉得自己的双臂已因过度的紧张而几乎麻木，杰拉德方才寻出了他所寻之物。将其拿于手中揉摩几秒后，他便沿桌面将它推至了阿奎拉尼面前，笑道：“就是它了，打开看看吧。”
　　阿奎拉尼循言低头看向这一体积颇小的物体，讶异顿起——那是一颗糖，确切说来，是一颗包装色彩异常鲜艳的太妃糖。他脑中瞬间转过了无数个念头，但其中每一个都无法给当下杰拉德的奇异行为以合理解释。一时无法，他只得抬起右手，在杰拉德的注视之下抓起了它，而后立即觉出了它的不同寻常——包装之内所藏的分明是一棱角分明之物，其质颇硬，触感明显，绝非是何甜稠醇美的太妃糖果。不及再多思考，他快速将糖纸剥开，而随他动作，一枚黑色的极小型仪器从中掉出，在办公桌上骨碌碌地滚了好些圈，最终将将在桌子一角停下，不再动弹。
　　一秒扫视便已足够，他近来对它着实是再熟悉不过，无需再多耗时间加以分辨。
　　——那是枚卧底任务中常用的微型通讯器。
　　不假思索地，在尚未完全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之时，阿奎拉尼就已拔出手枪，枪口直直指向杰拉德眉心。但再一次出乎他意料地，杰拉德却并未做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躲闪，甚至依然保持着满面笑容，声调温然地问他：“你不是说过，有些东西，飞机上是没法带的么？”
　　虽被他说得一愣，阿奎拉尼却仍旧紧扣住扳机，并不打算给予回答，只听得杰拉德又说：“你们罗马警局，可是有内奸的啊。”
　　警局竟有内奸？这消息过于震撼，或许前几日在罗马困扰他们良久的问题便能因而得解，但想来杰拉德说这话也不过是为了分散自己注意力，“不许动。”阿奎拉尼一面暗暗告诫自己不可为此而分神，一面沉声道，“请解释你的话。”
　　他刻意摆出一副凶狠姿态，但效果似也有限。杰拉德对他的命令只是置若罔闻，“我需要一些证据来解释，没办法。”他竟再不理会眼前黑洞洞的枪口，径自抬手伸进自己西服内袋，从中摸出了张塑封已不再严密的证件，然后随手将其扔至了阿奎拉尼面前。
　　借余光向下一扫，阿奎拉尼看见的是年轻的杰拉德笑得满额抬头纹的旧照，而它所附于其上的竟是张……
　　警官证？！
　　实是难以置信，阿奎拉尼不可自控地瞪大双眼，盯住对方那仍旧笑得皱纹满布的脸看了许久，最终还是放弃似地叹了口气，扭转枪口，而后将几已举僵的胳臂缓慢垂下。

　　“重新自我介绍下，我叫斯蒂文·杰拉德，利物浦警局警官，在此执行卧底任务已有多年……”
　　阿奎拉尼重新坐正于之前所坐的座椅之上，眉头依旧紧锁，听杰拉德详细说明着他在这一几乎涉及到大半个英格兰的集团中所扮演的角色，以及之前所隐瞒着的所谓真相，尽量控制着不将内心早就无以复加的震惊流露出来。
　　“由于必需隐秘身份，就算是利物浦这里，知情的也不过杰米等几人。后来你过来，我觉得有些奇怪，恰好又接到了你们内部透出的消息，赶紧截了下来，然后便给你订了往返罗马的机票，又向杰米他们打听了下到底是何状况。对于合作的事，我是真的从不知情，”他摊了下手，“大概你也疑惑不少，我想我们还是摊开来谈谈的好。”
　　那一看似颇为重要的国际合作案竟是如此地信息不畅，阿奎拉尼不禁摇头：“我确实也没想到……但你刚刚说，我的身份是从罗马警局那走漏的？”
　　“很遗憾，但的确是。”对方语气肯定。
　　当时的知情者数目虽称不上庞大，但也着实不是几个手指便能数过来的。阿奎拉尼迅速在脑中过了遍涉入此事的同僚们的名字，并未立即发觉其中异常，便转了个方向问道：“只有你一个人知道？”
　　“费尔南多应该对此并无多少了解，我也已经让他暂时先回西班牙了；格伦倒是的确早已看出你不正常，我给他透了些风，说寻机把你送回去就好，他也没什么意见。”杰拉德依旧认真回答。
　　托雷斯的确已有些时日不曾露面，关于他回国的事，自己上次见杰拉德时似也听说；但是格伦……近来两人间来往实是颇多，阿奎拉尼仔细回想了片刻，却并不觉对方言行之中曾表露出过多少对自己的疑忌，除了方才由机场至城中的那一段，但那也必定是同杰拉德直接相关，而非他本人的确实想法。“他既已知情，为何这些日子以来竟都表现如常，而不曾对我动手？”他问，同时扭头看向紧闭的房门，格伦此刻便与他们仅仅一门之隔，不知他眼下是否正作甚消遣以打发无聊的等待时光，但看似心机有限的他竟也能将产生多时的猜疑全然掩藏良好，他想自己还是太过轻视了他，甚至无意中疏忽掉的绝不止他一个。
　　“我们也就没事印些看上去挺真的欧元玩玩，杀人放火什么的通常也做不来。”听完他问话后，杰拉德却笑了起来，“可用的解决方案那么多，没人总喜欢选择最极端的那一种。再说了，这里也曾有人知晓过我身份，也并不告发，只是约我出来当面揭穿。然后他立即回了西班牙，”他声音忽地变轻，脸色也逐渐转淡，“至此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他忽然将话题扯开遥远，眼神也显飘忽，似乎陷入回忆。见他如此，阿奎拉尼一时也不知应以何言以对，当下所能做的也只有沉默不语。
　　他偷眼打量对方，竟从那看似平淡的表情中觉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忧伤。往事逝去从来极易，但其所留影响却难以在短时期内便消隐无踪，又或此事早已时隔久远，但对杰拉德而言却若从未淡去，延留至今。但这一切均只是无凭推断，他不可开口以询，所有暗自揣测也因而无法得以实证，虽然这终究也算不上多么重要。
　　半晌安静，然后杰拉德回过神来：“我已经尽量阻断了消息，但也不敢完全保证。”他说，语调恢复如常，就如刚才那一段并不短暂的失神未曾存在过一般，“如果可以的话，你还是尽快回去的好。”
　　“既然如此，我很快就回去。但罗马那里……你可否再给些详细说明？”仍旧对他此前的偶然所提无法介怀，阿奎拉尼又再度将这一关键问题提到了台面上。虽知对方对之了解也是有限，他却难以即刻便将其完全丢开，在明知追问无效的情形下。
　　对方的回应当然不出预料：“对不起，我帮不上什么忙。但可以肯定你们内部是有问题的。”
　　若说罗马警局内的确存何不可见光之面，那么当下的最直接与最明显的后果或许便是仍躺于病房内不知是否醒转了的无由受袭者。“……你知道卢卡·托尼吗？”之前的怀疑终被否定，主观上的最大嫌疑人现下正坐于自己对面，同他一道分析着跨越了数条国境线的奇异局势。阿奎拉尼犹豫了些顷，还是将这一困扰多时的疑团问出了口，而他甚至不知自己期待的究竟是对方肯定还或否定的回答。
　　杰拉德思索片刻：“好像有些耳熟，但一时半会也想不起来。怎么了？”
　　“没什么。”看他似确不知情，阿奎拉尼决定放弃打探有关托尼遇袭之事的这一途径，“这些天麻烦你了。”
　　“无妨。”杰拉德道，“不过，为了公平起见，可否请您也出示下您的证件呢，”他顿了下，“阿奎拉尼警官？”
　　很奇特的要求，但也未必不符常理。阿奎拉尼默默从内袋中摸出自己的真实证件，隔着桌子递了给他。
　　杰拉德将证件拿至手中打量，笑道：“你以前长得还挺可爱的嘛。”
　　听他语气已轻松了起来，调笑口吻明显，阿奎拉尼倒也不好继续严肃下去。“谢谢夸奖。”思前想后，他最后也只能这么回应对方。
　　英格兰此处的问题大致已得解决，手头资源本无多少，如今均移交给长久负责该任务的杰拉德警官便好。虽未圆满将任务完成，但英方早在该集团中插得重要棋子，他想自己的出现未必便能够为其增添多少助力，反倒累赘，现下决定离开，也未尝不是现有格局下可做出的最佳选择。而他真正忧心的重点却依旧一派混沌——罗马，他们的罗马究竟埋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诡秘情状？他自小便在罗马生长，加入罗马警局也已时日颇长，那是他的家，他最信任的和最信任的人所在的地方。作为一介外人的杰拉德随口便道出了内奸之事，自不知其言已给对方带来多大震荡，他现在当可轻松谈笑，而阿奎拉尼却着实无法轻松得起来，在托尼之事与这一消息的双重压击之下。
　　杰拉德当然对此并无察觉，“不客气。”他仍然保持微笑，“那么，或许是时候说再见了。”
　　“再见了。”阿奎拉尼也勉强挤了个笑容出来，片刻之后又将称呼重新补加上，“杰拉德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