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秒钟》西园瑞草

10、10

　　从几乎完全封闭的内室中走出后，阿奎拉尼方才发觉自己早已在无知无觉中沁出了一身冷汗。他抬手将垂落至眼前的发丝捋至耳后，与此同时，原本正斜倚于长沙发上玩手机的格伦站起身来，“你们谈完了？”他问。
　　谈话内容自不可泄露，但将其进程略透一二应也无妨。阿奎拉尼便简单地点了下头：“是的。”
　　“噢，那么走吧。”对方看似对他们的交涉内容也并不好奇，准备好了的指令随即给出。而他大概也不过是间接传话人罢了，杰拉德警官早将一切安排得滴水不漏，遥远的罗马城中的意外应当与他毫无关联，而除此之外的事件则均在他掌控之中，简直可怖。看来覆灭这一风云叱咤了几乎整个英格兰的集团的任务未必便难以实现，在斯蒂文·杰拉德警官的一手操纵之下，甚至境外助力之协也只是画蛇添足之举了。
　　不再朝杰拉德所处之处在多加注视，阿奎拉尼循着格伦指示、或是杰拉德的真正言语，跟在他身后离开了会客厅，明白自己这次是真的不大可能再回来的了。
　　而有关目的地的问题也是再明晰不过，无需再被提出。“六点五十分的飞机，明早八点五十五分到米兰，中途在巴塞罗那停留一晚。时间不好，但也只能这样了。”当顺原路而返直至连接机场的高速路上之时，格伦忽然冒了这么句话出来，既无前因也无后果，但阿奎拉尼立时也明白了过来。杰拉德果真将一切考虑周全，早在他们方才的会面之前，他便将又一张返程机票准备完好并向格伦交待清晰，自己眼下不过是顺着对方安排好的路径惚怳前行，重又返回故土，去见之前不曾亲见之人罢了。
　　米兰，这指向再明晰不过。不知杰拉德警官同内斯塔前辈究竟有何关联，但想来他此时选定米兰而非罗马作为自己的到达地必有其深刻用意。之前吉拉迪诺那句“米兰那里查出内鬼，桑德罗要你小心点”忽然浮现耳边，两件事被蓦地联系起来，阿奎拉尼忽然明了真相应至何处寻找。
　　他只感心脏正于胸腔内猛烈跳动，频度甚剧，连带着他整个人都已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这个弯绕得实是过大，而其原因自不用多想，他不该回罗马，至少现在不该。内斯塔的明示暗示此刻终被执行，他应当去找他，最起码也应当拨通那串已在他手机中停留许久却从未被实际按下的电话号码。
　　身后突然响起急促的“嘟嘟”声，阿奎拉尼惊而转头，这才发觉他们早已到达候机大厅之外。原来格伦见他神思游荡，在分明已到目的地的情形之下，仍只是将车贴边停靠，并不惊扰或打断他的沉想；而后车似乎颇具公德，见他们长久占据临时车位，便按响喇叭以示催促，终于将他从遥远的意大利唤回，重又意识到自己真实身处之地，而它们之间仍有大约十六小时的距离。
　　“时间差不多了，你要么就先进去吧。”看他终已回神，格伦便道。
　　话本应尽于此，阿奎拉尼也已准备点头答应，却听得格伦忽然又说：“我觉得挺遗憾的……”他硬生生地咽下了不可出口的后半句话。
　　他是此处为数不多的知情人之一，现今也沿杰拉德指示将无关紧要的他国卧底主动放走，任务简单，且即将圆满完成。但他此刻竟突出此言，其意不明，只是语调中显然未带恶意。阿奎拉尼一时竟不知应以何言以复，思索片刻后也只想出了一句：“我也是。”
　　格伦笑了：“那就好。”他伸手帮他将安全带按开，“那么就再会了。”
　　尽力维持着平稳神色，阿奎拉尼向他道了别。但在一只脚已踏出车门外后，不知怎地，他忽地下了个临时的决定，“有机会的话，欢迎你来意大利。”他扭回头看向格伦，认真地一字一句道。
　　对方似乎瞬时间有点点惊讶，但很快反应过来：“我也希望，但愿吧。”
　　这次是真的再见了，在又一次点头示意之后，阿奎拉尼将车门轻轻带上，转身向着航站楼走去，一路直直向前，再不回头。

　　西班牙再度成为转机途径之地，而停留时间相较于上午时则要长出不少，但那时的胡乱猜想与无缘担忧确已消隐无踪，不再对他构成更多困扰。毕竟他现下已可以确定真正谜团所在，西班牙虽是未知之处，但却只和已知的杰拉德有关，他无需再过于在意它。
　　随便寻个地方凑合了一晚，又在早班机上沉睡一时半刻，飞机将将于米兰机场摇晃着停稳，阿奎拉尼便已在第一时间开了手机，拨下了内斯塔的号码。在“嘟——嘟——”的等待接通提示音中，他随着人流向舱门口走去，很快便听到了它的突然中断。
　　“阿尔贝托？”
　　内斯塔的声音在听话口响起，“你终于来了。”他说。
　　对方语调平稳，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但其内容却有些超出了阿奎拉尼的可理解范围。就内斯塔之言来看，他竟早就知道自己会来米兰，在自己此前都对此一无所知的情形之下？这着实有些令人费解，而最可能的指向便是斯蒂文·杰拉德，利物浦警局警官，若他同米兰有所联络，内斯塔此刻所为便立得合理解释。不清楚究竟何人发起商议，但他们必有交流，而其成效现今便现于他眼前。
　　但也无需多问了，因为内斯塔随即就给出了进一步的指令：“九十分钟后，米兰警局见。”他说完便挂断了电话，并未留给阿奎拉尼任何询问或质疑的机会。
　　一切均早安排完备，阿奎拉尼想自己也只能顺着他人已写定好了的道路往下走，并无法预知下一秒钟将会发生的是什么，但他知道一定有人清楚。
　　再见，杰拉德警官；您好，内斯塔前辈。

　　凭着此前并不十分清晰的印象，在些微的迷茫与盘绕之后，阿奎拉尼还是较为顺利地找到了米兰警局所在。他抬手看了看表，时间正好。
　　内斯塔办公室的位置显著，因而也无需再寻人加以询问。办公时间刚到，走廊内人群稀少，一眼之内未见熟悉面孔，阿奎拉尼便径直敲响了内斯塔紧闭着的房门。听到对方“请进”的答复声后，他将门推开一道不大的缝隙，从其中闪身而入，然后立即回身将其重又合拢。整套动作竟是异常连贯与流畅，毫无顿滞，就如同曾预演过无数遍一般。
　　而在做完这一切后，他才留意到内斯塔那已盯住他许久、似笑非笑的目光。而在眼神相撞的那一瞬，他听见对方说：“米兰之前查出的内鬼叫做马可·博列洛。”
　　这句子前后均缺乏可用以承接的上下文，但内斯塔也仅仅突兀地冒了这么一句话出来，他依旧维持着端正坐姿，面色平静到令人无法从中看出任何端倪。若非阿奎拉尼已将那一并不很长的句子完整地记于脑中，他几乎都以为自己方才是出现幻听了。
　　马可·博列洛……并非是从未听闻的姓名，但也仅有些模模糊糊的熟悉感。信息太过简略，不明内斯塔其意所指，阿奎拉尼仍旧甚觉迷茫。他继续看着对方，并不回应他的话，试图以此求得进一步的解释与说明。
　　大概见他不语，内斯塔便道：“你没听说过他吗？”
　　该人之名背后定有隐藏含义，可阿奎拉尼此刻既无心也无力玩这胜率不大的解密游戏，“没什么印象。”他简单答道。
　　“哦？”内斯塔轻微皱眉，“你在罗马也呆了挺久了。”
　　“不好意思，前辈，可我实在想不起这位马可·博列洛究竟是谁。”
　　“如果我没记错，他应该去过罗马。”内斯塔似在回想，“……而且，不止一次。”
　　阿奎拉尼并不想就此多辩解些什么，但见内斯塔只在该问题上来回徘徊，而他欲知的又确不为此，便道：“罗马警局也不算小，就算他来过许多次，我也不一定就真的见到过他。如果需要切实信息的话，还是问弗兰会比较保险。”
　　内斯塔忽然笑了起来，“你们罗马那里，我只信任一个人。”他说。
　　他没有指名道姓，但任谁都可轻易听出其言真正所指。弗朗西斯科·托蒂，如果内斯塔所言并非是他，罗马城中又有何人敢将“桑德罗，桑德罗”日日挂于嘴边。虽然托蒂也未曾真正如此而为过，但他的确同他们不同，所有人都明白，在有关内斯塔前辈的问题上。
　　但他面前那位真实的内斯塔前辈已在这短暂的时间间隔内便全然收敛笑容，语气也恢复严肃，“往往最值得信任的人才是最不可信任的。”他如此而言，面色及语调都再明白不过地表明这绝非戏言。
　　对方语句看似明确指向托蒂，至少表面上是的，但阿奎拉尼心下却骤地一阵发凉。内斯塔似乎在暗示着什么，同他之前并不愿相信的隐约猜测竟是不谋而合。他摇着头，只觉不可置信，但又理所应当，他曾经最为信任的人如今距他遥远，而内斯塔的意见则是“你不可信任他”。
　　“你还要回罗马吗？”
　　不知过了多久，内斯塔终于出言打断了他思绪。问题依然简单异常，但阿奎拉尼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真相已呼之欲出，唯独缺少最后的确认，他迟迟拒绝将最末一层罩纱完全揭开，好似如此便可使它得以永久隐瞒，他不用再面对它，也不用再面对他。
　　但这做法不过也只是自欺欺人罢了，拥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能力的人不是他，就算他尽力为一切既成事实作伪掩盖，自有他人在他所不见之处奔走调查，他们大可直接将他揪出，而再无另行告知于他的必要。“达尼埃莱？”控制不住自己声音的颤抖，但阿奎拉尼终究还是问了出口。决心未定，而他此时已觉后悔。
　　内斯塔盯住他看了许久，似乎几欲开口说些什么，但最后也未出一言，只是点了点头。
　　心底突如大石落地，沉重固有，但轻松竟也出乎意料地袭来。是啊，达尼埃莱，果然是他，果然是他……
　　对他的怀疑说不清源起何时，或许是在杰拉德宣称罗马警局有内奸之时，或许是在吉拉迪诺无由出现于病房走廊中之时，或许是在酒店那晚他急欲离开之时，或许是在寻觅住处他却并未主动相邀之时，或许是在托尼出事他电话却无法接通之时，或许早在他莫名得知自己被选中的那一刻，自己心下就已有了些难以言明的预感，但现下，再多的追究也终究再无意义了。
　　“那卢卡……”阿奎拉尼喃喃道。一切似乎终于拼凑完整，所遗留的后果也只有限，而卢卡·托尼之事则是近期最大的意外，他仍无法肯定它们之间是否有何确实关联。心底仍旧隐存的期望过于渺茫，一丝说服力也无，而内斯塔随后的话便轻易击碎了它。
　　“我们推测，他可能不慎在你家中丢下了什么证据，前去销毁之时又恰巧碰上托尼，无法遮掩，当即下了手。幸好你正于那天回来，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果真如此，阿奎拉尼也只能苦笑，“那卢卡现在怎样了？”他追问道。
　　“他昨晚醒来了，也已指认行凶者。凶手现已逃亡。”内斯塔微笑，“你要回去看他吗？”
　　定了定再度波荡起了的情绪，阿奎拉尼道：“不用了，麻烦替我向他问好。”
　　凶手现已逃亡……凶手现已逃亡……达尼埃莱，这就是最终将你替代掉的奇诡称衔？他想过他们或许有一天会分道扬镳，但怎么也未曾想到其方式竟会为现下这般。即便各人所求终有不同，但它们竟是如此相距遥远，甚至背道而驰，他着实难以在短时间内便将这一事实全盘接受。德罗西的笑脸再度于眼前模糊浮现，他闭上眼，狠狠摇头以将其甩去。
　　错付信任多年，而世事终究不可预料，他所能掌控的只有自己，甚至连自己也未必能够完全掌控。这就是现实，而他只是他。
　　“前辈，我可以留在米兰吗？”并非是何划清界限般的声明，这仅仅是阿奎拉尼瞬时间所能想出的用于逃避的最佳选择。他问出口后便随即抬头看向内斯塔，再不有所动作，只等待对方反应。
　　而内斯塔只是简单地点了下头，未有丝毫拖泥带水，“我代表米兰警局欢迎你。”他说，语调官方异常，不带任何可听辨的感情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