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秒钟》西园瑞草

7、7

　　他们在医院附近的酒店对坐至天黑，托蒂却始终未曾打来他承诺中的电话。阿奎拉尼翻出电脑写些并不急用的报告，德罗西则略显焦躁，不时抬起左手以确认时间，仿佛前方不远处正有十万火急之事等待，而他此刻却仍在做着不情愿的耽搁。
　　他此时所带腕表还是阿奎拉尼于他前年生日时所送，银色表带在五彩缤纷的纹身辉映下更显闪耀。它本非何等名牌，可德罗西却一直带至今日，不曾表示出些许更换意图——此类礼物他后来又收到多次，但它们均不是被压至箱底就是被转送于人，从未得到些许出现于他手腕上的机会。
　　不知表盘转速是否因他多番视及而有所加快，阿奎拉尼扫了眼屏幕右下角，发觉现下时刻也并未超出他们偶尔加班时的最末离去时间。如此算来，托尼被送进手术室也不过数小时，尚未传来进一步消息也并非无可理解。外人如他自然担心，但再多忧虑也无法改变即将生成的事实，他们只能被告知，而很难有更多作为。
　　德罗西大概终于按捺不住，在又一次看表之后便站起了身，说道：“我给老大打过去好了，这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阿奎拉尼抬起头：“弗兰不是说他会打过来的么……”
　　“已经这么晚了，”对方指指表盘，“就算卢卡还没出来，总该有点消息，这样等下去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面色焦急，不似作伪，满目皆透担忧之色。阿奎拉尼已经很久未曾见过他露出如此表情，他印象中的德罗西向来是兴高采烈的，即便重压及身，也总能在繁忙工作期间偷出几秒讲两个笑话，每每逗得阿奎拉尼忍俊不禁，再多紧张也得以缓平，然后二人重新投入忙碌之中，效率往往提高不少，便在期限到达前提早交工，一道出去喝点什么以示庆贺，无限美好的良性循环。
　　所以此次从英格兰暂归，阿奎拉尼的确觉出德罗西与他离开前已有些许不同。纵然此刻情形诡异，卢卡·托尼尚且昏迷不醒，但达尼埃莱总不至于短期内便发生如此之大的变化。更何况他蓄了层胡子也留了些头发，一眼看去，阿奎拉尼总觉自己对面所立是个陌生之人，他不可能曾经认识他长达十年之久，甚至还要更多。
　　他将电脑屏幕推下。
　　“你很担心卢卡？”他问他。
　　卢卡·托尼之事是阿奎拉尼能想到的唯一理由，用于解释德罗西不寻常的表现与举动。他不久之前刚刚回到罗马，还未及同任何人取得联系，便已发现自家房客满头鲜血地倒于门内，现今存亡未知，牵动众人神经，因而导致些许反常也无可厚非。即便在他印象之中，德罗西与托尼并无过深交情，甚至就连工作上的交集也极为有限。
　　对面的金发男子点了点头，仍是站于原地，不曾挪动脚步。
　　阿奎拉尼看他依旧神情严肃，一秒也未放松，想来自己也没有第二种选择，便只得如此开了口。
　　“你去吧。如果有什么消息，”他做个手势，“一定要第一时间通知我。”
　　德罗西立时双眼一亮，有如被困多年的囚徒突得释放，虽惊喜之色一露即收，但阿奎拉尼仍留意到他瞬间的些微变化，更加心有疑虑。可既已应他离开，此时再做挽留未必太无意义，更何况对方明显心不在此，他决定不再多行阻拦。
　　德罗西很快离去，连脚步似乎都轻松起来。阿奎拉尼看他难掩兴奋的背影，跌坐床侧，重重地叹了口气。

　　第二天一早，他便去医院探视托尼。
　　无论是托蒂还是德罗西，都未照其所应及时通报伤者消息，阿奎拉尼担心是有何突变状况，便一直开着手机等待最新讯息。但直至他支撑不住沉沉入睡之时，期待中的铃音却始终未曾响起，而托尼现下情形对他而言仍属未知。
　　他赶到咨询台时正碰上护士换班，对方眯着双眼在键盘上敲打许久，才以含糊不清的嗓音告知他一个病房号，然后揉着眼皮走进身后小门。阿奎拉尼只得一路循着悬牌指示绕至病区，还未来得及仔细核对房间号码，一张熟悉无比却面无血色的脸就首先映入了他眼帘。
　　那是阿尔贝托·吉拉迪诺。
　　昨日因托蒂的突然打断，阿奎拉尼后来也并未记起将托尼情况转告吉拉迪诺。不知谁人动作迅速，已将托尼消息传递至佛罗伦萨，使得他旧年好友竟匆忙赶来，却也只能面色苍白地坐于病房外侧等待，一扇紧闭的半透明门隔于他们之间，竟成为难以推开的阻拦。
　　他坐至吉拉迪诺身旁。
　　“吉拉？”他试探性地喊了声。
　　对方转过头来，一脸的疲倦与生气缺失，见他出现，也不过是简单地应了下：“你来了啊。”
　　阿奎拉尼点点头，视线在对方面上短暂停留片刻，随即目光便绕离他，瞥了眼仍旧未透缝隙的病房门。“卢卡……他还好吗？”他问。
　　他想吉拉迪诺未必就了解更多伤者状况，但此时此地，他们之间却也并无其余可用话题。二人于清晨时分在病房外的走廊中意外碰面，目的显然相近，却均被阻于距被探视者几步之遥的门外，彼此相对。而答案确切的问句虽毫无意义，却也不失必要——至少它大概会比默然无言更适用于缓解当下的沉重气氛，以及先到者的惨然神情。
　　可对方的回应却着实出乎他意料。
　　“他没事。”吉拉迪诺起初的语气异常肯定，若不是有眼下场景以作辅证，阿奎拉尼差些就信以为真，“别担心他，他很好，他真的没事……”
　　他声音逐渐变轻，直至消无踪迹。阿奎拉尼看他尽力自我说服却依旧失败，心下也觉不忍，便抬手轻拍他背，却不知还能说些什么以安抚对方情绪。他同吉拉迪诺相识许久，但近几次来的会面却越发诡异，而其中关键大概便名为卢卡·托尼，病房内的伤情未知者。此人既是他们结识的重要原因，又明显为对方的奇异变化或主动或不自觉地施加了其特有影响，实际缘由不知，但结果已现于眼前。而他们皆无力解决，因而彼此间也只剩沉默，即便均明了如此举动只是最无济于事的选择。
　　幸而过不多时，原本安静无声的走廊中便已陆续开始有人员走动，更多探视者于此时方才到达。形色匆匆之人接连不断地路过他们身前，不曾停驻，而一声说不清究竟意指何人的呼唤“阿尔贝托”则来自唯一的停顿者，达尼埃莱·德·罗西。
　　阿奎拉尼抬头，见身旁的同名之人并无反应，便起身走至来者身边，问：“是你告诉他的？”他朝吉拉迪诺的方向作了下示意。
　　德罗西奇怪地看他一眼：“我不是让你通知的么？”
　　“我忘了。”阿奎拉尼摇头，“我还以为是你。”
　　本只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他原先认为其源头明显，因而也只顺带一问，但德罗西的回答却同他预料全然相左，不禁心下生异。平常状况下，此等问题自不用严格对质，或许是谁人忘却自己所为也未可知。可如今情势诡异，他不得不更加留意每一处看似并无干系的细节，以探得幕后究竟是否有刻意隐蔽之人在进行些于己不利的动作。他想答案自然是肯定的，而自己能做的也不过是多加小心，以及提醒身边一切或有关或无关的他人，以免卢卡·托尼之祸再度发生。
　　他无法改变既成事实，而再多后悔也于事无补，自责固有，但若能从中吸取得些许教训，这虽对卢卡毫无意义，大概也不至于让一切无谓只成无谓。卢卡的确无法瞬间恢复为数日前的卢卡，但下一幕惨剧抑或便可避免，虽然它之前未必便定有显现的可能。
　　他抬眼看向德罗西，期望他能对此给出更进一步的解释或分析，而对方却只是皱起了眉：“那就奇怪了，总不至于是卢卡自己说的吧。”
　　话虽如此而言，他却语气显淡，仿佛全然不甚留心，言毕便即转开视线，并不与阿奎拉尼正目相接，而后便径自走至病房门前，右手搁至门把上，似乎意图推门而入，但几经思量后还是撤回动作，重又返至他先前所站之处，但目光却依旧朝向一墙之隔的房间之内，即便他并无办法透墙而视。
　　阿奎拉尼看他侧脸，对方却仍紧盯着并无任何异常痕迹的墙面，不曾留意他眼光，又或根本只是刻意忽略。他也只能轻声问他：“卢卡……他醒了没有？”
　　“昨天我走的时候，他还昏迷着，不过应该没什么大碍了。”
　　德罗西的回答轻描淡写，纵然他依旧视线偏离，阿奎拉尼也只是点了点头以示回应，然后重新坐回吉拉迪诺身边。
　　“我们要不要进去看看他？”他低声问道。
　　本以为对方定然会给出肯定的答复，他正好可以借此化解当下尴尬局面。但意料之外地，吉拉迪诺却只是极轻微地摇了下头，“不用了，”他语气无力，“我在这里等他就好。”
　　阿奎拉尼一时无法，德罗西仍是全神贯注于空无一物的墙面，吉拉迪诺却也完全不欲改变自己一无所知的等待状态，卢卡·托尼情形不明，但能打破现有僵局者则绝无可能为他。阿奎拉尼左右环顾一番，见那两人均依然维持着之前的静止态势，便再度站起身来，预备去寻相关医护人员以问得卢卡现下状况，又或有关探视时间的具体规定。
　　但就在他将将移步之时，德罗西却忽然转身，突兀开口：“对了，老大叫你回去一趟，说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
　　他用的是公事公办的口吻，语调平稳，话中不带任何可供人揣摩之意。阿奎拉尼听他此刻竟突然转达托蒂指示，骤然一愣，便问：“他说了是什么事吗？”
　　德罗西扫了眼一边的吉拉迪诺：“你去了就知道了。”
　　见他并不欲当场透露更多信息，阿奎拉尼思索片刻，道：“也行，那你们见到卢卡的话别忘记告诉我一声。”
　　德罗西点了点头：“你放心。”
　　他应承得肯定，阿奎拉尼虽仍旧心存有虑，却也觉再加嘱托实乃是缺乏信任之表，便只能独自沿来路径直离去，丢那两人默然于原地，以及墙壁另侧不知是否醒转了的卢卡·托尼。

　　托蒂寻他回警局也不过是为了些录档工作。阿奎拉尼简单谈了谈自己近日所历，便在顶头上司并不严密的监视下调出尚未完成的报告，继续击打着键盘，偶尔停顿几秒以思量或回忆些近乎淡忘的重要细节。而在他第三次将视线从屏幕上移开之时，却意外发现对面那头金毛狼摆着的竟是一副认真思考的神情，这表情配在他平日里总正经缺失的脸上，实是略显滑稽，虽然阿奎拉尼此刻并无心情因此而表露出任何嘲笑之意。
　　他听见托蒂自语道：“斯蒂文·杰拉德……这个名字很熟悉呀。”
　　“他地位挺奇怪的，看上去是地方上的头，但大多时间却都跑去伦敦，留着当地一堆手下无所事事。我听其他人说，他们以前走的基本上都是西班牙的线，但前段时间有两个人忽然回国，可能这就是最近他们没什么工作的原因吧。不过这个杰拉德确实不简单，我甚至觉得这两天的事情说不定都和他有关……”
　　阿奎拉尼想起自己之前并未将具体状况告知于面前正努力回想对方信息的顶头上司，便向托蒂详细解释了一番此前杰拉德的所为。而托蒂听完后只是挠了挠自己脑袋，“我好像是听说过这个人，”他依然沉浸在一开始的问题中，“但谁说的就不知道了。”
　　“是不是约翰的那封信？”阿奎拉尼提醒他。
　　他首次会得杰拉德面之时，便是持约翰·阿尔内·里瑟的亲笔信作敲门砖，收件人写明了斯蒂文·杰拉德，因而他想托蒂或许是由此闻得也未可知。里瑟是他们的本地线人，他本身是北欧人，但早年却在英格兰驻留多年，同杰拉德等人自然熟识，甚至托雷斯都能在听得其人之名后提出阿奎拉尼不甚理解的私人调侃。这便是托蒂早先所提到的难得机会的有效通路，他们的确将它妥善利用，但现下的临时结果却出乎众人意料——案子本身并无实质进展也罢，托尼的意外却着实将一切按部就班瞬时打乱，其间关联未知，但时间地点均诡异非常，加上之前内斯塔的莫名警示，事情立时复杂，而各人所处之位则究竟未知。阿奎拉尼一时间也并无法推得幕后掌局者所为何人，只觉杰拉德行为不符常理，或许眼下场景便皆由他参与布置，即便他从来就身处于遥远的英格兰，甚至连一句完整的意语都无法说清。
　　托蒂却仍旧迷茫：“我记不清了，改天去问问约翰好了。你自己更要当心。”
　　阿奎拉尼点点头：“好的。”
　　他手头报告已写至最后几行，想来重要事宜都已大致交待明晰，便加快速度敲打键盘，意欲尽快将其完结，以赶回医院重探托尼，却未料托蒂竟突然发问：“对了，卢卡怎么样了？”
　　阿奎拉尼愣了几秒，“我不知道……”他缓慢开口，“达尼埃莱让我先回来，我以为你该知道的。”
　　“我们昨天走的时候，医生只说他没生命危险，但什么时候能醒就不清楚了。”托蒂皱眉，“你这几天多去看看他吧，这边有什么消息的话，我再叫达尼埃莱通知你。”
　　“他不会有事的。”话一出口，阿奎拉尼自己也觉惊异，他竟是重复了之前吉拉迪诺未知情的论断，而语气甚至比对方所言还要肯定。大概期望终究是相同的美好，他们无法有效改变当下情形，只能以最好预期相互说服，并不考虑话中所含的真实性与可能性。
　　他看向托蒂。而一向缺乏庄正的顶头上司却也面色严肃起来，说：“我也希望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