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秒钟》西园瑞草

5、5

　　阿奎拉尼最终还是没有拨通内斯塔的电话。他曾数次按下那串号码，但其后所选择的却都是取消而非拨出键。一方面是不知如何开口，而另一部分原因则异常简单——现状良好，些微的失控并未造成任何明面上的后果，尚不构成他绕过托蒂向米兰求教的理由。
　　大约格伦并未发觉自己的反常，又或他主动寻找到了合理的解释。至少在阿奎拉尼看来，前次的不当举措不曾带来任何影响，最多也只是增添出一段已被大多数人所遗忘的插曲，而更多人则对它的存在毫不知闻。
　　不知杰拉德究竟属于哪一种，他从伦敦归来后仍是整日奔忙，阿奎拉尼只见过他一两面，而对方也未提及那笔交易，同他们匆匆交谈几句后便先行离去。几人落得清闲，本着不浪费时间与一切用度皆可报销的精神，随便开辆车在城中乱晃，托雷斯偶尔拉上自己的两位同胞，恰好将车内空间全部占满。
　　他们所处的城市不大，阿奎拉尼早在前些日子内就已被陪同转遍几乎所有的主要街道，这几天也只是在重复循环着之前的路径。其他几人大概均比他更熟悉与了解这里的一切，但无人显出厌烦情绪，众人均默契地将活动范围限制在城中，虽然阿奎拉尼觉得他们只是对彼此间的嬉笑打闹乐在其中而不甚在意外部状况罢了。
　　但这般看似无意的拖延却使得他真正的工作内容陷入停滞状态，他认为自己必须主动为现下状况的改变而作出努力。趁着这天托雷斯有事不在，便向格伦抱怨白昼过长终日无聊，并问他周边是否有什么可供消遣的去处。
　　格伦显得有些犹豫：“万一斯蒂文临时有什么吩咐……”
　　如此微小的阻碍自然没能难倒阿奎拉尼，他转转眼睛：“那么我们去找他？”不等格伦回答，他紧接着补充道，“你知道他在哪的。”
　　格伦盯住他看了几秒，然后放弃似地叹了口气，向右猛打一把方向，意图调头驶上对面车道，却惹来后车的强烈抗议，疯狂鸣笛以示不满。
　　格伦朝后视镜中瞥了一眼，不满地骂了一句；“真倒霉，怎么又撞上这家伙了。”
　　阿奎拉尼循言向后窗外望去，只见一辆其貌不扬的普通轿车正从他们尾部左绕前行，未及他看清车内人的脸便已飞速驶离。他只得重新坐正，等待格伦给出进一步说明。
　　“杰米·卡拉格，老资格的警督了，总盯着我们找碴子。我才来没几个月，撞见他的次数连两只手都数不完了。”
　　他一脚踩下油门，将逆道上的卡拉格甩开老远。

　　车略显飘忽地停在了市郊一桩不起眼的厂房前，格伦熄火开门，阿奎拉尼却仍在回想着他刚才无意中所透露出的信息——杰米·卡拉格……老资格的警督……盯上他们有些时日了……他们接下的任务本就是同当地警方合作，但历时许久却仍未与对方接上头。罗马那里也从未就这一问题给出交待，阿奎拉尼有时甚至都无法确知自己究竟是来做什么的了。
　　除了对他现下所处区域的内部关系进行了较为深刻的了解，以及弄清楚伦敦总部的一些人事状况之外，仔细想来，他这段时间以来的收获着实有限，所见到的最高层人物不过也只是个自己忙得无踪无迹却放任手下清闲的杰拉德而已。而就算是这个杰拉德，如果不是自己硬拉着格伦过来，要见他一面也不见得是轻而易举的事。
　　一个人被置于陌生的环境之中，即使这是自己的主动要求，对可能面对的一切也有所预见，在缺乏足够指引的情况下，他依然心存不安，总觉事情很有可能在一秒钟内就起上天翻地覆的变化。就比如现在格伦大概因为等了太久都不见他有所动作，便主动将车门拉开，对方明明好意，他整个人却反射性地颤抖一下，赶忙抬眼看对方脸色，见他并无异常反应，这才放下心来，冲他摆了个微笑，然后下车，关门。
　　格伦领着他七拐八绕，在机器轰鸣声中来到一扇未加装饰的门前。门上部有三道不轻不重的划痕，倒是同杰拉德的相貌有着几丝相似之处，阿奎拉尼不由轻笑一声。格伦好奇地回头看他，随后自己也反应过来，便也笑笑，然后抬手在最下一道痕迹上重敲三下。
　　门内传出杰拉德的声音：“请问哪位？”
　　格伦报出自己的名字，便顺理成章地收到了“请进”的答复。他扭动两下门把，却发现门已从里侧锁住，正欲向内通报状况，不料杰拉德却正于此时将门拉开，他被带着向门内跌了一步，便急忙扶墙站稳。
　　但在场另两人却均未对他多加留意，彼此对视打量一番，然后杰拉德先开了口。
　　他诧异道：“你带他过来了？”
　　他虽然看向阿奎拉尼，话却明显问的是格伦。但未及二人有所回应，他便自行收回问题，笑道：“正好，省得麻烦了。”
　　见他们显是不明其意，他便开始在口袋里搜摸，边摸还边念叨着“不对，这是给费尔南多的糖”之类的话，最终抽出张几经折叠的纸来，递至阿奎拉尼手上。
　　阿奎拉尼一怔。杰拉德的举动全然不符常理，明明是自己和格伦主动来寻他，他却似早有预料般地掌握事情主导，并不多问他们来由，自行其是，动作连贯到如曾加预演。他瞥了格伦一眼，见他也是一脸迷茫之色，对杰拉德所行大约并无先了，这才略微放心，便将手中的纸逐层翻展开来。
　　但展到最后，出现在他眼前的竟是张行程单，上面标注着从此地至罗马的班机号，以及一星期后的返程航班。阿奎拉尼看了眼日期，发现去程竟然就在明天。
　　他抬头望向杰拉德，表示不解。对方则带着一脸早知就会如此的表情地笑了起来。
　　“这段时间你也辛苦了，就当放个假吧。”他伸手拍他肩，“就一个星期，多了我也不好批。格伦你把机票入个账，连费尔南多回马德里的一起。”
　　他转头向格伦交代，阿奎拉尼趁机抓紧消化他方才的言行。听杰拉德的意思，他大概是要给自己假期以回罗马，而托雷斯也已回了或即将回西班牙。不知是最近无事，还是……他已发现什么端倪？但无论如何，至少他们表面上仍维持着一派和谐，体贴的上级送来难得的假期，又焉有不享用之礼，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如此幸运，比如说现下站在门口的那一位。
　　格伦明显感受到区别对待，当然不满：“我怎么觉得很不公平……”
　　杰拉德笑：“你一个本国人就不用跟他们争了吧。”他摆摆手，“你再走的话这里可真就没人了。要么你明天送阿尔贝托去机场好了，也不用急着回来，可以临时买个票随便飞去什么地方，只要当天飞回来就成……”
　　即使依旧对当下格局心存疑虑，阿奎拉尼仍是笑出了声。

　　后来格伦载他回去，并约定好明日出门时间，又闲谈几句便告了别。
　　听得楼下引擎声远去，阿奎拉尼迅速翻出手机，拨通了托蒂的电话。
　　“情况有变，”他低声道，“我明天必须得回来。”
　　但对面的人似乎并未领会他话中含义，懒洋洋地答道：“要达尼埃莱去接你吗？正好他最近闲得要命，经常玩失踪，不知道跑哪去潇洒了。唉，你们这些年轻人呀……”
　　阿奎拉尼又好气又好笑，但介于通话的另一方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他不好也不能直接发作，便又强调了一遍：“我是说，我必须回来，机票是这边给的，往返程。我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原因，但看上去不像恶意。”
　　托蒂的声音听上去清醒了些：“那你就先回来吧，有什么事回来再说也好。”
　　阿奎拉尼简单地应了一声，正准备向他道别，却听见听筒里传来托蒂的絮叨声：“你真的不要达尼埃莱去接吗？那我就不告诉他了。偶尔玩点小惊喜什么的也不错嘛……”
　　他坚决地按下了挂断键。

　　第二天一早，阿奎拉尼按着约好的时间下楼。格伦已在楼下等待，见他出来，便按了下喇叭以示意。
　　明明送他去机场只是杰拉德分派下来的工作，但对方看似却并无任何完成任务的压迫与不耐感，额上架了副五彩边框的墨镜，嘴中哼着不知名的曲调，车开得无比欢快。就算中间隔了个操纵台，阿奎拉尼也能明显感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明朗气息。
　　他朝右略微扭头，暗自打量身边的黑人男子。对方似乎并未察觉他的细微动作，依旧直目向前，不时扭动方向盘以纠正些小偏差，偶尔遇到些急躁行车者，他都心情很好地让过，不因外界状况而受丝毫影响。
　　阿奎拉尼还记得自己第一眼见他时所下的结论，他当时仅凭表面印象认定格伦难以对付，需加防备，但真正相处下来却发现对方不过只是分部的分部中一名小卒而已，虽说不上毫无心机，但彼此间的相待却的确真诚。若非处于如此相对的身份，阿奎拉尼想或许他们能成为朋友也说不定。
　　但事实摆在眼前，格伦身处位于英格兰的集团中，而他来此的目的则是要协助当地警方收集证据，将其一举剿灭。他们从头至尾本就对立，一切交往均各怀其心，即使多日来的共处使得二人间产生了些许友谊，但这又怎可能敌过立场的隔阂。它们看似珍贵，但实则一文不值，最终也只不过是平添笑料而已。
　　更何况他并不知情，真正隐瞒真相的是自己。一想到这里，阿奎拉尼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大概自己现在的工作，还是更适合托蒂那样看似没心没肺或内斯塔那样自制力超强的人来做吧。
　　至少就算是达尼埃莱也能够更为果断与勇敢，可现在来的却非更适合于此的他。不过，这次突然回去，也算是给他个惊喜吧。虽然对托蒂之前的评论不屑一顾，但阿奎拉尼内心却不否认他的话的正确性，顶头上司给的定位自然不对，但这个“惊喜”却的确是他希望达到的目的。旧友多日不见，说不想念是不可能的，但提前将自己的归来告知于其却大可不必——他想自己总归还有这么点耐心。
　　机场离市区距离有限，车开不久便已到达。由于是短暂离开，阿奎拉尼仍旧只背了自己来时的背包，并未多带他物。格伦也就没有下车，只是摇下玻璃同他挥手告别。
　　看着年轻男子的背影消失在候机大楼内，他发出一声自己都没听清的叹息。

　　由于两城间未开通直航，杰拉德提供的也只是中转机票。趁转机间隙，阿奎拉尼拨出了自己家的电话。即使不愿提前通知德罗西，家中现住着他人，他觉得预先告知一声也不无必要。
　　但就如同数日前的那样，家中电话仍是无人接听，或许托尼尚未从佛罗伦萨归来也未可知，正好省下一道多余的麻烦。阿奎拉尼随手将手机关闭，再度走入登机口。
　　到达罗马时已是午后时分，托蒂果真信守承诺地未通知德罗西，无人接机，他只得自己坐大巴回市中心，又花费一个多小时才终于绕至家中。他在包中左右翻找，才寻出许久未用的家门钥匙，便将其插入匙孔扭动，意图推门而入。
　　但多年来如此顺畅的动作却遭遇阻碍，门内似有异物挡道，阿奎拉尼连推几下都未顺利将门推开。他心下一急，往后倒退两步，抬脚用力向门上一踹，这才使得大门完全敞开。
　　然后他直接被门内的场景吓到怔于当场。
　　卢卡·托尼正蜷于地板上，一道血痕从门口直延至他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