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秒钟》西园瑞草

4、4

　　托尼的回复迟迟没有出现。阿奎拉尼一个电话打回家，也是无人接听，不由心觉奇异。在同罗马的例行通话中，他专门询问了托尼的近况，得到托蒂回答：“他去佛罗伦萨了。”
　　十分令人震惊的消息。阿奎拉尼之前只是觉得吉拉迪诺的反常或许和托尼有关，便意图去了解其缘由，并尝试寻找可能的解决方案，而这恰好是他预想中的办法里的关键一环，此时竟已得到施行，他当然不相信这是自己想法所致，便又问道：“是有什么案子吗？”
　　“他自己的私事，正好最近没什么事。不过你这么关心卢卡做什么？”
　　感受到了顶头上司的不满，阿奎拉尼连忙表示自己只是随口一问而已，并装作很热切地关心起了托蒂，问他最近工作如何生活如何内斯塔前辈如何……呃，内斯塔前辈就算了。
　　然而还有一个问题却不得不提，“米兰那里最近是不是出事了？”
　　“你从哪听来的？”托蒂的声音听起来很茫然，“桑德罗那能有什么事。”
　　连他都一无所知，要么是真的波澜无惊，要么就是米兰对外封锁了消息。阿奎拉尼不好判断真正的原因究竟是哪一种，便随口带过这个话题，闲扯几句后便挂断电话。
　　他的确很担心吉拉迪诺的变化，也试图去扭转这一状况，但这毕竟不是他身在英格兰就能够解决的问题，更何况他还有自己的任务等待完成，因而只好放弃无用的努力。
　　而他当下所要面对的情形也更加复杂：杰拉德终于从伦敦回来，并指派他同格伦一道去接收一批货品。

　　从来没经历过如此场面，阿奎拉尼兴奋之余又略感紧张。他翻出前些天所买的大号墨镜戴上，又换了套新购置的正装，对着镜子审视自己，觉得陌生而又新奇。
　　他在约定的时间到达约定的地点。几分钟后格伦才来，见他如此装束，很吃惊，抛过来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
　　经验不足的年轻人真是麻烦。阿奎拉尼想他大概是这么个意思。
　　对方伸手把他的墨镜摘下，打量一番后又重新给他带上。他听见他说：“你眼睛太有特点，带着就带着吧。”
　　非常真实客观的评价，但阿奎拉尼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
　　没有时间多想，对方已经拉他进门。他们专属的地下酒吧。

　　阿奎拉尼一进门就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虽然五彩斑斓的光线正不甘寂寞地四下跳跃，但整个空间依旧昏暗，大号墨镜的存在更使得他眼前昏黑一片。他连忙伸手将其摘下，随手挂在上衣口袋上，听见格伦在身旁发出一声轻笑。
　　他跟着格伦走到酒吧一角的空隔间坐下，立即就有穿着暴露的女招待热情地送了两杯苏打水来，并体贴地递上了翻好的菜单，用做作的音调询问他们需要些什么。他略觉不适，格伦倒似乎是习以为常，随口报出几个奇异的单词便打发过去，然后喝了口水，笑着斜过眼来看他。
　　“你以前在罗马都做些什么？”他这么问他。
　　问题本身很敏感，但对方的语气却表明这不过是打发时间的闲聊罢了，而类似的问答托蒂也给他准备过一些，阿奎拉尼认为自己没必要回避它。
　　于是他以同样随意的语气回答道：“主要是一些文字工作，没什么意思。不过我自己考下了医生执照，虽然平时没什么用，关键时候还是能派上用场的。”
　　对方立即肃然起敬：“真的吗？那太了不起了。我记得当时伦敦谁也想考来着……不过后来也没消息了。”
　　他笑笑：“其实也不难，就怕真正要用到的时候反而生疏了。当年我有个朋友受伤，临时找不到人，又不好直接送医院……”
　　他描述了一个自己在紧急状况下救人的故事，不出所料地听到对方的连声惊叹。
　　其实医生执照是真的，故事本身也未作假，他仅仅改编了部分背景而已。此时讲述完毕，不禁也浸入了回忆之中。
　　那是一场小规模的枪战，在他和另两名同事作为增援到达前就已结束。他们进门之时已是满地鲜红，桌上密码箱大开，其中空无一物，几具不知存活与否的躯体零散于地，而他第一眼看到的则是倒在桌边的德罗西。
　　后来据当时在场的其他人描述，他那一刻绝对是完全失去了理智，当即就完全不顾可能造成的破坏或威胁而直接冲到了德罗西身前，蹲下身试探他呼吸，随即将他翻正，然后……吻了下去。
　　这一段说起来有些尴尬，但阿奎拉尼可以发誓自己那时只是在给他做人工呼吸而已。他发现德罗西已无鼻息，心下焦急，当下便采取最直接有效的方法意图救回他。后来感觉对方仍有脉搏，这才离开他唇，然后脱下外衣撕成条，找寻到伤口位置，进行包扎。
　　德罗西受伤不重，送到医院后不久便被宣布并无危险。但阿奎拉尼总觉有些放心不下，他不敢完全相信自己半业余的相关知识，便就德罗西呼吸暂停一事咨询了医生。对方奇怪地看他一眼，说可能是失血所致，随即便走开去照管其他伤者，留他一人在病房内陪伴仍旧昏迷不醒的好友。
　　他再度伸手去试他鼻息，感觉到一阵阵热气均匀而有规律地从指上掠过，方才宽心，便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他不记得自己何时竟迷迷糊糊地沉入梦中，他只记得自己一醒来时就看见德罗西半倚在床头，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能走神的机会终究有限，格伦的下一个问题立刻将他从罗马拉了回来，“那你那位朋友后来怎么样了？”
　　不知他是在探查自己水平，还只是纯粹因等待无聊而产生的无意义好奇，反正大概都不至于造成实质性影响。阿奎拉尼想了想，答道：“后来他恢复得很好，表面上根本看不出受过伤，一直都活蹦乱跳的。”
　　这也是实情。这场事故带来的后果比阿奎拉尼的最初判断要轻上许多，德罗西身上甚至连伤疤都没有留下——当然也可能是他没让别人看到。虽然那桩行动最终被认定为失败，但他们本来就均未想过更多的奢求。只要人还安然无恙，失去的机会总归能有重新获得的一天。
　　不过阿奎拉尼后来回想，就算他们没有及时赶到，德罗西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因此特地请求同去的知情者为具体过程保密，他自己则提交了一份简要报告以录档。
　　德罗西很快出院，并回归原来的工作岗位，依旧活蹦乱跳。

　　闲谈继续。阿奎拉尼正好借机进一步了解伦敦状况。格伦从前一直都在那里做事，所掌握的信息自然不是他人可比及的，虽离核心区域始终仍有距离，但想来他们之间可说的也涉及不到什么过于机密内容，比如说——
　　“兰帕德有一双非常迷人的眼睛。”
　　弗兰克·兰帕德的名字最近被提及的次数实在太多，即便在来此之前对他毫无耳闻，阿奎拉尼也意识到此人地位特殊，极有可能便会成为所谓的突破口。他提醒自己一定要多加留意他。
　　有机会的话，还是要想办法去伦敦看看，他想。
　　此时服务生引了两个中等身材的男子过来，格伦立即起身迎接。几人对上接头暗号，便面对面坐下，其中较胖的那位将手提箱搁在桌中央。
　　“条件都谈好了，没什么附加要求的话就开箱验货吧。”他说。
　　格伦双手把箱子拖到自己面前，小心地调转密码锁上的数字，对面两双眼睛都紧盯着他。
　　“喀哒”一声轻响，箱盖弹起，他仔细检视其内容物，却突然被身旁的人打断动作。
　　阿奎拉尼忽地站起身来，并即刻吸引了另三人或诧异或警惕的目光。他解释道：“我突然有点……不舒服，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说罢便从格伦面前侧身而出，匆匆离去。
　　交易的另一方当然不满，其中一位甚至用他听不懂的语言狠声咆斥了几句，而格伦的解释他也没听清。

　　阿奎拉尼完全明白自己的行为有多么不合时宜与荒诞不经，实在是相当缺乏职业精神的举动，无论从何种角度评判。但若不及时离开的话，他觉得自己无法控制自己下一步的动作。
　　大概心理承受能力终究有限，格伦打开箱子的那一瞬他差点就直接掏出枪来，意图毁灭这桩只差最后一步的交易。但他也知道这种想法有多么可笑，以及深刻地感受到罗马警局的不靠谱程度究竟有多深。
　　不知当年托蒂如何圆满完成任务，又或许他开启了无师自通的先例，从此外派人员无需进行培训与指导，人人大概都有自学成才的天赋。但到阿奎拉尼这里，这种做法终于体现出了其缺陷与不足，而这一切似乎都全都是由他的顶头上司所导致。
　　他想自己一直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人，总想找到一个限定好了的框架，然后将自己的所有举动限制在这一范围内，方觉安心。但世界永远广阔与不可预测，甚至就连下一秒钟将会发生的事情都并不一定能在掌控之内。这是个无可调节的矛盾，他改变不了现实，只能尝试去改变自己，但这从来也都不容易。
　　初来时的自信与动力已逐渐消褪，不确定感慢慢涌出。他现在已经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但却无法判定究竟何种举动才能最快速有效地收到回报，并为将来保留全身而退的可能性。
　　虽然两者兼得的选择并不一定存在，可他就连其中一种都确定不了。
　　他决定有空的时候打给内斯塔前辈咨询一下。

　　用了几分钟来调整情绪，他还是回到了昏暗的地下。格伦已经移至内侧，见他回来，点了点头。另二人则均无反应。
　　他在格伦身边坐下，见箱子已重新合上，格伦面前摊了张纸，大约是合同或收货单之类。黑皮肤的男人低头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隔着桌将它推回对面。对方看也不看便将其折起，随即起身离去，两人均未表示出任何告别的语句或动作。
　　待他们的背影消失后，格伦拎了箱子站起身。“我们走吧。”他说。
　　本以为他定会就自己无故离席一事作出责问或质疑，阿奎拉尼正认真思考该如何回应可能的问题，却不料对方对此竟全然视而不见。这虽超出他的预期，却是意料之外的最好结果。他连忙应声，跟着他一道走出酒吧。
　　格伦扔了串钥匙给他：“开我的车吧。”
　　气氛尴尬得有些不自然，他们好像找不到能够交谈的话题，来往对话不到几回合就陷入断裂。阿奎拉尼默默转动着方向盘，几次都差点开到反道上去。格伦偶尔出声指点方向，手提箱搁在他膝上，随着每一次转向而晃动。
　　终于在一路的静默与各怀心事中到达目的地，阿奎拉尼把钥匙留在车上，随便向对方告别了一句，便自行开了前门，然后下车离去。
　　他没有回头，因而也就没有发现身后的人立即变了神色，对着他的背影凝视几秒，然后拿出手机，快速按下了一串数字。
　　“斯蒂文，我这里有些情况要跟你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