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秒钟》西园瑞草

3、3

　　日子一天天流逝过去。在环境影响下，阿奎拉尼的英语有了显著进步，不由暗自欣喜。托雷斯和格伦·约翰逊在杰拉德的授意之下，一人一天地陪他熟悉道路与介绍风土人情，大多是无意义的描述，其中最有用的大概也不过是他们对周边酒馆饭店的切身体会。
　　而阿奎拉尼也了解到，他现下所处之处大约只是一个窗口罢了，真正的中心说到底还是在伦敦。本地虽也有些不大不小的人物及势力，但与他的任务目的相距甚远，当下便只是耐住性子收集信息，预备等时机成熟时再设法调入其间。
　　杰拉德除那日陪他采购一番外，竟连续多日未曾出现。阿奎拉尼自己拿着钥匙进出，总觉有些不妥，便拉上无所事事的另两人一同去看公寓，并问格伦要不要一道合租，当然得到对方礼貌推辞。
　　托雷斯笑道：“反正是斯蒂文报销，你们又何必替他省钱。”
　　格伦作思考状：“我终于知道Steven的钱都去哪了……”
　　金发男孩笑着去追打他，两人在不大的空间内闹成一团。
　　趁他们情绪放松之际，阿奎拉尼赶忙装作不经意地问道：“说起来，好几天不见斯蒂文了，他跑哪去了？”
　　托雷斯抓了抓头发：“应该是去伦敦了吧，特里那里出了点事，兰帕德最近刚好又不在。”
　　“什么事？”格伦很好奇，“我怎么没听说？”
　　托雷斯表示不耐烦：“那天乔过来，不还是你接待的嘛？”
　　这些名字阿奎拉尼都在前几天的交流中听到过。他知道约翰·特里是英格兰这里的重要人物；而弗兰克·兰帕德表面上开着很大的房地产公司，实际上却和特里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不论是在公事上还是私底下；至于乔·科尔，其身份没有被提及，但可想而知也绝非泛泛之辈。阿奎拉尼当时就将这几人的名字暗暗记在心上，他想终归要有正面相对的一天。
　　这边格伦很无辜：“然后他直接进去找斯蒂文了……”
　　“所以我也不清楚。”托雷斯摊手，“不过既然是特里出事，用脚趾头都能想得出原因嘛，亏你还在伦敦呆了那么久。”
　　格伦似乎是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但阿奎拉尼却听得越发迷茫，不过他决定不再继续追问下去。
　　“你们觉得这房子怎么样？”他将话题转移回最初。
　　另两人同时开口。格伦说：“挺不错的。”托雷斯则说：“小了点，楼层也不太好，最关键的是，它实在是太贵了……”
　　格伦推他一把：“是你说斯蒂文报销的。”
　　“那不是一回事……”
　　阿奎拉尼不由得笑了出来，他说：“我再去压压价好了。一个人住的话也没必要那么大，我在罗马的时候……”
　　他迅速编出一个相同场景下的类似情形，用以证明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
　　之前托蒂告诉他：“你可以多谈谈你以前的经历，当然要说假的，这样他们更容易相信你。”在他所给的为数不多的指导中，这句要算是最靠谱的，因此阿奎拉尼坚定不移地执行了起来，并收到良好效果。
　　托雷斯当即表示这房子还是很好的，不是谁都要像杰拉德那样一个人住四五个人的地方。
　　格伦说他也准备租一间差不多的，只要杰拉德肯出钱。
　　现在伦敦一定有人在狂打喷嚏，阿奎拉尼暗自发笑。

　　搬新公寓那天杰拉德依然没有回来，托雷斯便叫了几个人来帮忙。当阿奎拉尼提醒他说自己行李有限无需帮手时，他解释道：“反正以后也要共事，早点认识没什么不好。”
　　和他一起来的两人都是他的同胞，一个光头圆脸，一个黑发方脸，托雷斯介绍说他们分别是佩佩·雷纳和阿尔伯特·里埃拉。
　　阿奎拉尼隐约记得格伦提到过，他们这里以前做西班牙这条线比较多，因此也有不少西班牙人在。但就在他从伦敦调来的那段时间附近，其中两个重要人物却突然回国，原因至今不明，只知道杰拉德当时是意志消沉了好一阵，直到最近才慢慢好转起来。而那条线路虽然仍在使用，其频率与程度也大为降低，他们正试图开辟新的途径，而位于意大利的所谓“总部”或许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他当时只是随口附和了格伦几句，此时却忽然想起，便认真打量面前的西班牙人，见这两人都颇为强壮，想来从事的也不是什么精密工作，便对自己没有重物可搬而感到了深深的遗憾。
　　南欧人大多较为热情，又很有共同话题——抱怨英国的天气，他们迅速熟络起来。虽然交谈起来略有不便，但都大致了解对方所指，在比比划划中发现相合观点，然后彼此相对点头微笑，气氛看上去甚为融洽。
　　托雷斯大概觉得他们交流已够，便走上前来，说：“我们走吧。佩佩你开了车？”他问雷纳。
　　光头男子咧嘴笑着，冲他点了点头。

　　他们依次出门，阿奎拉尼有意落在最后。等另两人都离开后，他叫住一只脚已迈出门框的托雷斯。
　　“费尔南多，斯蒂文的钥匙要怎么办？”他晃晃食指上套的金属圈，一把孤零零的钥匙不甘不愿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托雷斯回过身来，思考片刻，然后伸出手：“给我好了。”他说。
　　阿奎拉尼将钥匙悬至他手上方，对方迅速将它从他手指上抽离，然后浅浅一笑，转身出门。
　　仅有的两个包已经被首先离开的西班牙人带了出去，阿奎拉尼两手空空地回望这处自己住了好些天的房子。趁杰拉德不在时，他已仔细搜索了每一个房间，但一无所获，只是证明了他尚不成形的猜想是毫无根据的。
　　虽然借住于此对他的任务有不少的利处，但同时伴随着的自然也是更大的暴露身份的风险。他想稳妥些总是好的，因而决定搬离，也并未及时告知房主，反正对方一回来就能发现。
　　要是达尼埃莱的话，恐怕选择的会是比自己更为冒险的做法吧。阿奎拉尼默默想着，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嘴角的弧度变化。
　　然后他走了出去，并轻轻带上大门。

　　两名姓氏相似的西班牙人热情地帮他将为数不多的行李搬至楼上，阿奎拉尼推拒无用，只好连番道谢，并请他们入内稍歇。但三人均称仍有事在身，匆匆离开，只留他一人在装饰简陋的房间里无所事事。
　　他看见茶几上搁着按键标注已模糊不清的遥控器，便拿起来随便按了几下，然而屏幕大小不足为道的电视机却依然无声无息，他这才发现电源插头正安静地躺在一边，冷冰冰地望着他。
　　阿奎拉尼顺手把遥控器扔到沙发上，然后拉开冰箱门，视线内出现的是预料之中的空空如也，他叹口气，正预备将它关上，却忽然听到“砰”的一声，回头一看，原来是刚才落在沙发边缘的遥控器终于掉到了地上。
　　看房时忽略的细节此时此刻都争先恐后地凸现了出来。厨房灯时明时灭，卧室门无法关严，而水龙头上的冷热标识则与实际恰好相反……阿奎拉尼突然明白为什么自己那么容易就把房租给压下来了。
　　似乎只有一样东西是完全正常的——
　　电话铃忽然响起，阿奎拉尼猛地一惊，这个号码连他自己都不清楚，更不用说其他人了。怎么会有人打到这里来，除非是……
　　他接起来。
　　对面的声音半熟不熟，却如同电源插头一般冷漠。他听见对方说：“亚历桑德罗·内斯塔委托我向您问好。”
　　他一时判断不出说话者究竟何人，仔细想了想罗马这边同事们的声调，似乎无人与之相符，而对方一开口提到的就是内斯塔……难道米兰竟然插手了？
　　不及再多加思考，“请问您是哪位？”他对着听筒问道。
　　然而对方却并未立即回答他：“他们已经走远了，我可以进来吗？”
　　大概除了答应下来之外也别无他法，阿奎拉尼决定见他一面，而他确实也很希望知道这个似熟非熟的声音的主人到底是谁。
　　然后门铃响起，其勉力发出的变调乐音表明电池也需要更换了。
　　透过猫眼看出去，阿奎拉尼惊讶地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吉拉！”他惊喜地喊道，同时拉开了大门。

　　他和吉拉迪诺的名字都是阿尔贝托，因而只好以姓相称，但这并不会牵强地成为彼此生疏的理由。阿奎拉尼还在学校的时候就见过吉拉迪诺，对方比他大上两岁，毕业一年后就因工作出色屡立功劳而被拉来给未来的希望们传授经验树立榜样。那几天德罗西恰巧不在，他便独自一人跑去听吉拉迪诺的报告，会后又被陪吉拉迪诺同来的卢卡·托尼警官拉住整理会场，因此结识了这位他刚刚一直在仰视的青年才俊。后来他被分到托蒂手下工作，虽然与吉拉迪诺并不同局，甚至一南一北相隔甚远，但也在一些跨区案件中彼此有所接触，慢慢发展成为可以很偶尔地一起出去喝几杯的朋友。而对于自己刚才并未辨识出吉拉迪诺声音的状况，阿奎拉尼解释为他们已经太久没有联系了。
　　而吉拉迪诺同他们上次见面时相比的确变了不少。阿奎拉尼记不清具体的时间间隔，但若不是亲眼所见，他绝对不会相信一个人可以憔悴得这么快，而可能的原因只有重大打击。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吉拉迪诺时的情形。那时的他还是坐在前排中央认真听讲的用功少年，不时用仰慕的眼光望向自己正前方意气风发的年轻警官，幻想自己有一天也能够像他现在一样。而一旁的黑发警官也同样成为他艳羡的对象，虽然他渴求的更多只是对方高大壮硕的身材。后来听完报告，他在完成托尼的吩咐后有机会同吉拉迪诺当面交流，更感到对方的朝气蓬勃，以及可预见的光明未来。
　　所以吉拉迪诺不应当是现在这样的，他疲乏地应对着他热情的拥抱，对他关切的询问给予客套而模糊的回答。虽然阿奎拉尼能感觉出他不寻常的表现并非针对自己，但依然心觉有异，他认识的他似乎被留在了南边的半岛上，现在在他面前的只是亚历桑德罗·内斯塔所派的传话人。
　　对于内斯塔派人来找自己这件事，阿奎拉尼之前是完完全全没有料想到。这个名字一直是传于人口的完美符号，必要时便成为开涮托蒂的重要材料，就像是神话突然变成了现实，他觉得有些恍惚。
　　内斯塔是罗马人，但年轻时供职的一直是拉齐奥大区警局。据说当年罗马也十分想把这位未来之星网至麾下，但最终遭拒，相当遗憾。后来拉齐奥内部出事，米兰趁势将他收罗，内斯塔从此便定居北方。他私下里回罗马的次数无人确切知晓（或许托蒂例外），而明面上仅有的几次却是来去匆匆。阿奎拉尼曾有幸见得他面，但也只是在人群外围远观，并未得到当面表达敬仰的机会。因此内斯塔对他而言依旧只是个十全十美的形象，以及调侃顶头上司时最最有用的话题。
　　德罗西倒是同内斯塔有过正面接触，而他回来后则表示，阿奎拉尼有给内斯塔当替身的潜质——不仔细看的话，他们的容貌之间的确有不少相似之处。对于他的这一高度评价，阿奎拉尼只是一笑而过，内斯塔距他们太过遥远，要是谁长得像托蒂的话，倒还有点点利用价值。
　　现下这个遥远的存在间接来到了他面前，其原因则由吉拉迪诺转述。
　　“米兰那里查出内鬼，桑德罗要你小心点。”
　　阿奎拉尼一愣。虽然他现在人在国外，但行动仍直接受罗马管辖，内斯塔的提醒若要认真追究还有越权嫌疑——他完全可以通过托蒂转达。更何况米兰那边对他的任务应当并无了解，就算身居高位且与罗马关系奇异的内斯塔对之有所耳闻，其内部状况变化想来也不至于对自己造成多大影响。
　　于是他向吉拉迪诺询问详情与原因，但对方的解释并未说明任何问题。
　　“我现在在佛罗伦萨……”吉拉迪诺虚弱地笑笑，“桑德罗大概不愿让更多人知道，所以才找我过来。他还说，你这里要是有什么情况的话，可以随时联系他。”他紧接着报出一串电话号码。
　　阿奎拉尼很认真地将它们记下，预备回去以后拿到托蒂面前炫耀。
　　大约正事已完，双方陷入沉默。阿奎拉尼见对方似有告辞之意，便赶忙搜肠刮肚，想出适合进一步交谈的话题。
　　他问他：“你最近见到卢卡没有？”
　　他们相识的原因很大一部分还要归于卢卡·托尼，而关于这个人，阿奎拉尼恰好又有新情况可以讲，当下便如此问他。
　　但对方只是摇了摇头，幅度轻微到几乎令人无法察觉。
　　“他前些天借调来罗马，正好这段时间我不在，就把房子借给他了……”
　　他兀自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未曾留意到对方的面色变幻。
　　而当他这一长段对托尼现状的详细说明结束后，吉拉迪诺却也只是简单地“哦”了一声，好似完全不在意与缺乏兴趣，这与阿奎拉尼的想象彻底背道而驰。
　　其实他还多下一把家门钥匙，并且不介意将它暂时借给对方。
　　但吉拉迪诺没有给他这个机会，直接以赶飞机为由告辞出门。下一秒钟，他已消失在门后，空留一屋静默。
　　阿奎拉尼走到电话前，伸手拿起听筒，但按下几个数字后却突然改变主意，便又将它放回原处。
　　他写了条短信给托尼。
　　“卢卡，你现在有空接电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