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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012年11A】 长生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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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府》
【1】
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
那是萧颜头一次入长生府时,脑袋中首先想到,且最贴切的诗词。
彼时她方才经历过劫难。人间天灾战乱,动荡不堪,她家居于蜀地,一场地震加震后的泥石流将镇子毁了个干净。那时她本该死在那场灾劫中,然而却白衣仙人路过,在慌乱奔跑的人群中,忽的一把抓了她的领子随他飞上天去,腾云驾雾不久之后,却已是千里之外。
而后仙人将她放下,拂袖离去。于是她咬紧了牙关,竟是在这动荡不堪的人间,一步一步走来,用自己的双腿踏破千山万水,撑一叶扁舟欲求乘风破浪。
当然,那小小的船却是禁不起一个海浪的扑打,翻了过去。她在海中挣扎,沉溺,等醒来时,却已是到了一座孤岛。仙雾缭绕,紫霞东照,天际有云霄宝殿,以玉石台阶与人界相通。
然后,她见到他。
跨过略高的金石门槛,跪到了黑色大理石铺就的地面上,听得上方有清冷的男声传来。
“就是她了?”
“便是她了。”
“如此,”高座上的人似乎是用什么敲着白玉石制的扶手,发出一声一声脆亮的声响,和着他的声音道:“凡人,给我一根头发。”
萧颜自是恭敬的拔了一根头发,然后恭敬地捧上前方。趁着这个机会,她微微抬了眼帘,入眼便是白玉卧榻,上铺了兽皮软垫,而后便是朦朦胧胧一片雪白之色,有金丝绣了卷云纹路,仿佛是藤蔓一般,缠绕在了那广袖边角之处。而后便就是乌黑油亮的发,一直垂落到了地面,再往上,便就是水粉色的薄唇,挺直的鼻梁,似笑非笑又含了些凌厉的凤眼,还有额间一抹红得妖艳灼目的神印。
她这一眼扫得其实极快,迅速垂下眼帘,而后便又跪了去。片刻后,她听到那人喃喃出声来:“竟是……这样……”
她不知他说的是什么,便只能是弯了腰,继续沉默。入眼不过是那垂在地面上墨黑的发,还有白底金丝绣绘的衣。许久许久,那人终于是开了口,声音里却是有了些暖意。
他道:“你上前来。”
她跪着,挪了几步上前。依旧是那般恭敬的模样。
他递了丹药给她,褐色的药丸衬得他修长的手指白皙如玉,越发的好看起来。
他道:“吃了。”
她便恭敬的接过药丸,问也不问便就吃了下去。
而后他将手放到她头顶之上,清冽的声音慢慢道:“自此之后,你便留在我长生府中当我的近侍罢。我予你长生不老,你便将性命予我,如何?”
她呐呐点了头,脑中却是什么都反应不过来。入眼只有那金色的卷云纹路,仿佛是长生府边舒卷的闲云。
不过是,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
【2】
但说起来,其实那都是多年前的往事。
白驹过隙,萧颜四百一十七岁,也不过就是眨眼之间。只是她记性来向甚好,时至今日,那人衣上描绘的图案,她却也是记了个清清楚楚。时常还会在梦里看见,仿佛还是在十七岁再好不过的光景。
四百年时间,也足够她将长生府摸了个透彻。
长生府便就是仙界与人界的边界之处,而府主清晖,原本是天界的尊神,自上古时代便已存在,三万年前不知何故,却就从天庭搬了出来,于此建了长生府。
清晖喜爱凡人。长生府与人界相连的岛屿周边海浪滔天,若有凡人行至又遇上了风浪,清晖便也会让仙侍去搭救一二。
长生府最长的仙侍紫苏同她说:“不过凡人若是没有仙缘的,却也只能看到岛,看不到神仙府,萧颜你能上岛来,真是好大的福气。”
听这话,她总是笑的,而后便点着头道:“的确是一种莫大的福气了。”
说着,紫苏便又会谈起清晖早已仙逝的未婚妻月歌来:“可惜府主这样好的神仙,上天却也不多多眷顾。自从月歌女君在上一次神魔大战中死后,府主便就孤孤单单一人。每年到月歌女君的忌日,府主都要自己把自己关在房里烂醉一番,看得人好不心酸。”
“的确是造化弄人。不过府主比起太多人来说,其实也算是有福气的。”萧颜叹了口气,紫苏却是笑了起来,见四周无人,便向前探了探身子,低声道:“不过你可知道,府主似是暗地里,重塑了女君的身体,听说近日已是完工,只待魂魄归位,月歌女君便可重生。”
“有这等事?”听了这话,萧颜不由得有些诧异:“这魂魄散了的,还能重聚回来?”
“这你可就不知了,”紫苏笑了笑:“你可知这世上有种花,便就是专门聚魂所用。那花的元丹可聚集魂魄,只是不太好取得而已。”
“什么花?”
“复生花。”紫苏低语:“咱们藏书阁,关于这花的书可多得去了。”
“这样啊……”萧颜点了点头,看看天色,站起身来道:“府主同南极仙翁的棋该是下完了,不同你多说,我先回去瞧瞧。”
说罢,便独自前行去,路过藏书阁时,她终究是没忍住进去,然后拿了卷《花草集》出来。等她磨蹭一会儿到了殿上时,那人同南极仙翁的棋的确是刚刚下完,见她来了,便含着笑点了点头:“来了?将这里收拾收拾吧。”
萧颜含着浅淡的笑应了下,便上前收拾了棋局。斜眼瞧着那人俊美的容颜,萧颜不由得微微一愣,片刻后,却是捏了捏自己那华衣广袖,随后变就沉下了眼帘,遮住了眼中那些或应是不该有的目光。
那人毫无知觉,继续品茗着茶道:“下月准备一下,去祭拜月歌。”
收着棋子的手微微一顿,萧颜平静问道:“府主一人去,还是要仙侍随同?”
“两个人。”他瞧着窗外,慢慢道:“我与你,两个人。”
【3】
九月初三那日,萧颜将看了一夜的《花草集》放到了一边,而后便早早起了。
张罗了仙鹤华车,车里放了他最喜爱喝的梅花酿,也备了醒酒汤。去侍奉他起床,选的是他最喜爱的白色华衣,持的是绘了朵朵红梅的象牙玉骨纸扇。喝的茶是她早早起来煮的,茶叶是那方从枝头摘采炒制最新的一批,水是从观音池中清晨的荷叶上一滴一滴取的,用的是恰到好处的火候,端上来时,恰是最适合的温度。
一切如此恰到好处令人舒心,眼都不用抬,她便能将他所有喜欢的揣摩透彻。
送上鹤车时,紫苏还在调笑:“我侍奉府主也有万年了,却还不如你了解府主。”
萧颜笑得清浅:“应该的。”
然而遥望那人踏上鹤车高贵尊华的背影,她却又不得不苦笑起来。
四百年,日日夜夜守着望着心心念念只有那一人,再笨的人,也该懂了。
说是去祭拜,其实并不像凡间那样,烧纸供奉,这都是免除了的。
不过是端了一坛坛清酒,在那人坟前肆无忌惮的豪饮。而她便就是在一旁远远望着,那时其实还未到季节,他为了催开坟前那一片梅林,篡改了天时,于是纷纷扬扬便下起了大雪。
鲜红的梅花在那雪中一朵朵盛放开来,她静静瞧着它们盛开的模样,感觉鹅毛大雪慢慢落到身上,然后融化。
而那人……
透过那层层梅花间,那人穿着如雪的华衣,带了紫玉金冠,一坛一坛在那坟前灌着清酒。
容颜精致俊美,怕是这天上地下,都再寻不出一个人来。
毕竟是个凡人,再如何忍耐,却终于是寻了个机会,扶着那盛开了一树的梅花树,静静望痴了。
许久许久之后,却已是黑了天色,那人慢慢站了起来,朝她走来,然后停在她身前。
他低头瞧着她,墨金色的眼里有了碎碎的柔情。
然后他伸出手来,替她轻轻一抚,她满身的积雪瞬间就消失了开去:“看什么看得这样呆,却是动也不动,都成雪人了。”
说着,他微微一顿,探了探她的额头道:“忘了你是凡人,你怎的也不说一声?”
“说什么?”她微微一愣,瞧着他分外美好的容颜。
“自己病了,也不知道么?”他轻叹了口气。
她却不说话,只是静静望着他,脑子分外迟钝,许久许久,方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然而他却已是背起了她,在那漫天大雪里,仿佛一个凡人一样,背着她一步一步走向了不远处的鹤车。
眼前是飘飞的大雪和那朵朵红梅,连着背着她的这个人,美好的仿佛一个一碰即碎的梦境。
她压低了声音,不可置信的唤了声:“府主?”
“嗯?先睡着,不用管,我带你回去。”
那人的声音沉稳,说话时,却还会吐出一些酒气。她不由得用手轻轻攀上了他的脖子,然后将头埋在了他背上。
她本想说:“车里有醒酒汤。”
然而这一刻,她却突然希望,就让她这样梦着,他这样醉着,一直到最后,就好了。
回去后,她便彻底倒下了。
用的是最好的药,和着仙人的法术,她却是病倒在卧榻上,再没好转。
她一直在发烧,神智时而清醒,时而朦胧,后来所有的一切便恍如梦境,再也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了。
那人似乎一直是在照顾她,不复那高高在上的模样,好像是很多年……很多年前,她还是个少女时,心心念念的夫君的模样。
朦胧中似乎有谁在问她:“你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
恍惚的回到了当初,那场地震,那奔跑的人群,陷落的土地,然后那个白衣仙人从天而降,将她一把带到了安全的地方。
那仙人有精致的眉眼,容貌俊美得令人心惊。
他说:“你像我一位故人。”
他说:“我住长生府,是能让凡人长生不老的神仙。”
他说:“凡人自有机缘,想求长生术,哪里是同我要,我便给的?自当经历重重磨难,方显诚心。若你能见到长生府,我便予你长生不老。”
而后便就是那滔天海浪,大理石的地面冰冷得彻骨,入眼是白底金线的卷云纹路,冰凉的手掌放在她头上。
她求什么?
不是求长生不老,不是求富贵荣华。
她求的,不过是……
“清晖……”
低喃出那个名字,那个在心底珍藏,从不敢开口念出的名字,她忽的就流出了泪来。
抚着她头顶的手微微一顿,而后便就是那清冽而熟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他说:“好。”
而后似乎是做梦,似乎又是真实。
她从病重中好转,醒来,然后看到那个人在他面前,穿着白色华衣,逆光而站。
他慢慢走了过来,然后伸出手,抱住了她,低喃出她的名字:“阿颜。”
她忽的就流出泪来。那人却是温柔而疼惜的看着她,慢慢道:“你怎的就哭了?”
“我……我……”她语不成句,许久之后,她才道:“我……只是太欢喜。”
太欢喜了,欢喜得流出了泪来。
静候了这样多年,这个人,终于低声唤了她的名字,阿颜。
【4】
醒来后,她在床上又躺了几日,病就彻底好了。
那人天天守候着她,喂她吃药,陪她下棋,夜晚她睡得不安了,他便从隔壁披着长衫过来。
那长衫还带着寒意,而他却是暖的。躺下来静静抱着她,衣袖上,全是那沁人的梅花香。
他给她画了许多画,她便用那细细密密的针线,给他缝制了一些衣服。
他带她去了人间,在一个乡野村子里搭建了茅屋。他当了一个教书的先生,她便在屋里纺布绣花。存了些钱,他便同她举行了婚礼。
婚礼很热闹,邀了全村的人来参加。村子里的男人缠着清晖喝酒,饶是清晖好酒量,最后还是被车轮战灌到,被人跌跌撞撞扶进了新房。他醉得有些厉害,用挑头挑开她的盖头时,手都是抖的。等全挑开了,他低低瞧着她,许久许久,方才说了一句:“你真好看。”
众人哄笑起来,年纪大了些的婆子道:“新娘子好看,新郎你更是好看。”
清晖没理那些浑话,只是呆呆瞧着含着笑得萧颜。
烛光下的姑娘,笑得温婉可人,仿佛是再普通不过的新嫁娘,满怀了欣喜。
闹了许久,众人终于散去。清晖坐到她旁边,缠着握住了她的手。
他想说些什么,却不知说些什么,想了许久,竟是像凡人一样,说了句:“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有几个孩子,等你我老了,便一起死去,到时候我还会这样拉着你,然后让黄土盖上我们,长眠天地之间。”
说着,他抬起头来,静静瞧着她,约是从未说过这样的话,手竟颤抖得厉害。萧颜看着他,眼里便慢慢有了泪:“清晖,你喜欢我么?”
“我……我……”清晖想了半天,却只是说:“我……想与你在一起。一直在一起。”
“是么?”萧颜慢慢流出泪来:“放我出去吧。”
“你说什么?”清晖微微愣了愣。萧颜推开了他紧握的手,站了起来,环顾了四周一下,慢慢道:“梦做够了,总该醒的。”
说着,她含着泪转头看向了床上坐着的清晖,浅笑道:“放我出去吧,好不好?”
清晖静静看着她,许久之后,他方才微笑起来,慢慢道:“你把我刚才说那句话再说一遍,我们便出去。”
“好。”萧颜笑了起来,泪眼盈盈间,却是满是欢喜的模样,将那句话再重复了一遍。
柔软而缠绵的语调,清和的声音:“清晖,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生几个孩子,等你我老了,便一起死去,到时候我还会这样拉着你,然后让黄土盖上我们,长眠天地之间。好不好?”
听了这话,清晖却也是弯起了眉眼,灯火闪烁间,她看不清,他的眼里,是否也是有了水光。
他应声回答:“好。”
刹那间,梦境仿佛摔落在地的瓷杯,碎裂成片。那些美好的、温暖的、温柔的场景,不过一场镜花水月。
华梦而已,痴念而已。
萧颜慢慢醒来,入眼而望,不是那恬淡的山野小屋,也没有那温柔俊朗的人。
有的不过是绘满了符咒的石窟岩壁,身下是散发着华光的玉石祭坛。
她用手抚上胸口,那里虽然光洁如初,然而,却是什么都没有了。
【5】
脑中反反复复是那书中的言语。
《花草集》中说,复生花妖修炼成人后,便将忘记种种过往,如凡人而生,如凡人而死,若遇不得情殇,则进修得大道,升而为仙……
若此花成人,心为其根,有聚魂复生之能……
花若为人,取其心则死;若能得道成仙,取心不死,渐失形、色、味、触四感,五百年后,方能回归如常……
从那石窟走出来,看见那白衣仙人及其旁边的女子时,萧颜慢慢想起了前些时日《花草集》上的言语,一字一句,直刺入心。当妖时的千年记忆涌上来,和着当年妖族长辈的劝言:“阿颜,众生万物,最可悲不过复生花一族。修炼成人后,你便将忘记妖时种种,直至堪破情节,飞升成仙时方能想起。可是……”
当年长辈慈爱而哀伤的眼似乎还在眼前,声音温柔,却是一语成谶:“等你飞升成仙时,心,大概也就没了吧。”
其实那个梦境刚开始时,她就知道了。
那样遥远的人,那样痴情的男子,还有在高烧时那句应承下她愿望的那句“好”,身体成型的月歌女君,以及她小小凡人这些年所得的恩宠。种种与梦境比较时,再愚笨痴傻的人,便也知道了他的打算。
不过是因为愧疚,想让她死在一个美好的梦境里。
不过是因为深爱,所以不惜让她用死去换得那女子的重生。
只是两人都没想到,她竟爱他爱得如此情深,能看破种种幻术嗔痴,在梦中升而成仙。
只是成不成仙,对她早已无意义。她站在石窟前,愣愣瞧着他们,清晖带着那女子上前来,女子生得花容月貌,姿态更是优雅非凡,同她微微鞠躬,低声说了句:“谢萧颜仙子再造之恩。”
她愣愣看着他们,清晖拉着那女子的手,同她道:“这是月君,你应知道她,我的未婚妻。昔日仙逝于仙魔大战,她……”
“不必说了。”萧颜忽的打断了清晖,转头道:“我有些累,先走了。”
说罢,便就跌跌撞撞的离去。
这里是长生府的后山,她知道,知道很多年。
她一路回去,原来熟悉的人瞧着她,便都是一愣,然后直愣愣瞧着她,却是什么都不说。
大家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也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知道的不过是,她萧颜原是复生花精,用自己的心救了那上古之神月歌女君。
不知道的却是,她萧颜真心喜欢那人,喜欢到,明明不甘愤怒,却也愿意将心给他救另外的女子。
她好不容易回到了她的房中,倒下去,便觉得心口生疼。
那样空洞而可怕的疼痛,让她忍不住弯起了腰,想要呻吟出声来。
然而却还是生生忍住,咬紧了牙关,哪怕疼得颤抖起来,却仍旧是不肯发出一丝声音。
已经让人知道自己够可悲,不能再可悲。
她一直如此强忍着,待到半夜时分,终于有人敲门。
那人清冽的声音响起来,慢慢唤了她的名字:“萧颜。”
她紧咬着牙关不说话,他再唤了一遍,终于觉得不对劲,施了法开门进来。
入眼是她苍白的脸,他惶恐地跑上前来,搭上她的脉搏,迅速将她抱着跑了出去。
她疼得快没了神智,眼前全是他惊恐的表情,好像梦里一样。
她说:“我觉得,你很像一个人。”
“谁?”他随口一问。
她想起来,梦里面那个温柔的清晖。
于是她笑弯了眉眼,她说:“我丈夫。”
清晖猛地颤了一下身子,垂了眼帘,一言不发。
“当然,”她又道:“只是像,却不是。”
当夜他带她去看了药君,药君给她开了方子,而后便让她回去调养。
药君说,毕竟是取了根,不止会慢慢丧失四感,当然也会疼。若是疼得厉害了,便让她吃些镇痛的药。
她就如此,日复一日煎熬,而后又如药君所言,慢慢丧失了味觉,嗅觉……
最可怕的却不是这一切,而是别人告诉她,不久后,月君与清晖便要成亲了。
这一场空前绝后,迟了几千年的婚礼,终于要举行了。
仙界一派喜气洋洋,长生府更是弥漫了喜气。那日她遥遥看见了他订做好的喜服,金丝银线,仙云锦袍,上缀了南海最好的珍珠,昆仑难得的暖玉。如此奢华铺张,全然埋没了那个村庄山野里,一场微不足道的婚礼。
紫苏偶尔来看她,紫苏说什么,她便应着,全一派清浅淡然的模样,倒让紫苏没了辙。说了没多久,紫苏便告辞离去。而后他便过来,也并不多说什么,同她聊聊伤势,接着便道:“庭院里的婆娑树刚刚栽下,你若有兴趣便去照料一二。过百年开花了,院子里也更好看些。”
这次她却没有应话,想了想,斟酌着词道:“我听说,复生花一族族人稀少,修仙极其不易,凡是修炼成仙的复生花,便应回族中……”
“你想走?”清晖反应得极快,萧颜抿了抿唇,却是点了头。
“别走了。”清晖低下头去,嘴里吐出的话,却比剑还要伤人:“你没了灵根,又将丧失四感,哪怕百年后会好,但这些年,你能做什么?不如就在长生府呆着吧。你跟了我多年,日后也如此侍奉着。”
“月歌女君……”
“月歌不会说什么。”清晖抬眼看她,满脸严肃道:“月歌性子豁达,不会同一个女侍计较什么,你大可放心。”
萧颜不说话了,低下头无声的笑。心口痛得厉害,但这一次,她却不想再吃药了。
而后几日,婚期将近,清晖越来越忙,却还是每日来问候一二。不过是闲聊座谈,到时候了,月歌女君唤他,他便就嬉笑着离开。
日复一日,终于是熬到了成婚当日。
当日,她远远听见了仙乐的声音,仰头看天,凤凰起舞,仙鹤环绕。好大的排场,好盛大的喜事。
她穿了来时的衣物,带了剑,趁着人多,便转身从后山离开。然而没走几步,她便就瞧见了他,鲜红的喜服,还未束冠的发散披着,似乎是来得极其匆忙,一双清冷的眼静默着看她,似乎是含了怒气,许久之后,却是道:“回去。”
毫无转折余地。然而她却是失了一贯的乖顺,提醒道:“府主,吉时快到了,该回去的是你。”
“回去。出了长生府,你能去哪里?”他开口,声音冷得骇人。然而她却是轻笑起来,慢慢道:“当年我还是个凡人,便可一人走遍万里江山。如今我已成仙,普天之下,哪里又是我不能去的?府主多虑了。”
那些年,她还是个小姑娘。然而她想着他,念着他,徒步走遍了这天下,驾扁舟遨游海外。哪怕风餐露宿,她却也从不觉得清苦。因她想得不多,求得不多。不过想见见他,不过想呆在他身边。
然而如今,沧海桑田过后,那一点点心意被时光消磨,被那一件件伤心事耗尽,徒留一场伤心,逼得她只能离开。
那一句“你可喜欢我?”她珍藏了多年,然而如今,却也只成了一场笑话。
梦境里他都不曾回应,如今,却也不指望了。
她静默着看着他因愤怒捏紧了的手在广袖下微微颤抖,然后仰起头来,看了看天上的仙鹤,慢慢道:“我不知那个梦里是只有我,还是有你同我。然而你大约也是知道的,梦里我与你有一场婚礼。比这简约得多,也比这美好太多。”
“病中你问我,我想要什么。你已经给了,便不欠我了。”
说着,她向前迈去,慢慢道:“我是仙,不是凡人,哪怕无感全失,也能依托法术。你不亏欠我什么,毋须愧疚。”
身形与他交错,从他身边错过。然而即使是说到了这样的程度,那人却还是固执的伸出手来,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沙哑着声道:“不能走。”
萧颜笑了。
她想了许久,终于是问他:“为什么?”
他抬起头来看她,看她清浅的笑,温柔的眼,明明有这样多的话,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说出来。
为什么不能走?
然而,怎么能放她走?
他死死握着她的手,想了许久,终于是沙哑着声音道:“你答应过我,我许你长生不老,你便将命给我。”
“心给你了,仙是我自己修的,已是两清。”
“可我却还答应过你,”从上古至今的尊神,说到此处,却是红了眼,沙哑了音:“以后同你好好过日子,有几个孩子,等你我老了,便一起死去,到时候我还会这样拉着你,然后让黄土盖上我们,长眠天地之间。”
说着,他抬起头来,静静看着她,固执道:“我答应过你。”
“那么……月歌女君呢?”她微笑起来,清晖微微一愣,却是再发不出一句言语来。
“而且,清晖府主,”她唤着他,眼里有了盈盈水光:“你记错了,答应我的那个人,他不是你。他是我的丈夫,他已经死了很久了。”
很久了,死在她的心里,死在那个美丽得惨烈的梦里。
可是,哪怕在那个梦里,那个人,却也不敢说,他喜欢她。
也许他是喜欢她的。
在清晖终于放手的瞬间,她想。
然而,只是有那么一点点喜欢而已。他更喜欢的,是那个从上古陪伴他,同他山盟海誓,历经生死的月歌女君罢。
于是她笑着离开,转身回头时,犹能看见那一身喜服,未束华冠的身影。
她突然想起,她忘了和他说——你今日真是好看。
成亲那日她没说,今日她也忘了说。
所以,便就不必说了吧。
此后,山高水长,再不相逢。等时光推移过去,消磨她所有的爱恨,她终会忘了他。
【6】
正月的时候,长生府下了大雪。
清晖抱着手中的暖炉,斜卧在卧榻上,静静看着大殿外飘扬的大雪,苍白的面上带了温柔的笑容。
月歌提着剑满身是雪的走进来,带了那风雪的寒意,站到他面前,沙哑着声音道:“还没找到她。”
“嗯,我猜到了。”清晖点头,目光未曾移过偏毫,愣愣瞧着外面的大雪道:“我估计撑不了几日,长生府中人日后就跟着你,其他的,你想要便拿去,不想要便留在这里……”
“清晖……”听到那人平静的说着自己的身后事,月歌终于是再也忍不住那压抑已久的眼泪,嚎哭出声来:“你怎的就这样固执……你就不能喜欢我么?你喜欢我喜欢了这么多年,怎么不能坚持下去呢?当初你愿意为我许下相思咒,承诺此生不会变心。若移情别恋,便将以性命相抵。为的不就是如今么?清晖,”说着,月歌蹲到他面前,将手慢慢移到他脸上,满眼希翼道:“我给你喝忘忧,忘了她,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清晖不说话,他静静凝望面前这个他曾经喜欢好多年的姑娘。
他曾经喜欢过她,是真心喜欢。
可现在他喜欢上了另外一个人,亦是真心喜欢。
那个姑娘温柔,细致,自卑却勇敢。她小心翼翼藏着她所有小小的心思,她以为他看不出来,然而他却从来都知道。但他无法回应,因为从第一次见面烧下那根头发开始,他便已经划清两人的界限。
他道她不过一株复生花,救她怜她,亦不过是为了自己心爱女子的重生而已。
然而……
他们两隔得如此之近,近到让他总是想要伸手去触碰,一次又一次。但他却知道,这样的喜欢,对于早已种下相思咒的他来说,便就是毒药。于是每一次心动,他便会喝下消磨对她感情的忘情,但每一次喝完了,不久,他又要重新开始。如此周而复始,一次一次,他就在这样的过程里,重塑了月歌,在最后一次喝下忘情时,给了她最美的梦境,亲手挖出了她的心。
可他却后悔了。
他用他的魂魄给了她那个梦境,却在那个梦境里爱上她。
那种感觉连忘情都无法消磨,他喝了太多的忘情,然而这一次,无论喝多少,他却都深深记得那个梦境里,他们所有美好的诺言。
他知道这样会毁了他自己,然而却无法控制的自毁自伤。直到她走,他想,他终于是要去忘了她。
月歌不知道,忘忧他喝了,他喝了许多的忘忧,然而每天清晨醒来,他第一个想起的人,却仍旧是那个浅笑如花的姑娘。
身体因为咒术所累,渐渐垮了下去。等他察觉他终究难逃一死时,他终于明白。
忘忧也好、忘情也罢,他忘不了,逃不脱,因为,他太喜欢这个姑娘,太爱了。
殿外大雪纷飞呼啸而过,月歌将脸埋在他面前的被褥内,哭得撕心裂肺。
清晖默默遥望着前方,那雪花纷扬而下,恍惚间又似乎回到了昔日,那个姑娘呆呆站在梅林里等他的模样。
他弯起眉眼,低喃出那个姑娘的名字:“阿颜。”
然后,那句他从来不敢说的言语,终于在跨过百年时光,埋过那些爱恨之后,在这风雪里散开来。
“我喜欢你。”
他说。
然而,那个他珍爱的姑娘,大概是永远不知道了。
【7】
那是很多年后,长生府。
百年过后,她经历了最黑暗落魄的时光,四感回归,云游过千山万水,她终于回到了这里。
她慢慢走入长生府中,它还是那样华丽的模样,金石瓦砾,雕栏玉砌。然而却不复人来人往,沉寂得仿若无人。
她走入空旷的殿内,许久,都不曾见到一人。仿佛昔日繁华不过她黄粱一梦,从不曾发生,从不曾拥有。
然后她来到大殿,他与她在长生府初次相见的地方,那里也是无人。于是她慢慢步到前方,坐到台阶上,从怀中掏出了酒壶,一口一口的豪饮,醉到深处了,她便瘫倒在地上。彼时阳光暖暖照耀下来,落到那冰冷的大理石地面,折射出灼人眼目的华光。
她忽的大笑起来,她笑得声嘶力竭,耳边响起了那日几个小仙的言语。
她们说:“你可知那长生府府主?便就是百年前仙去那一位。”
百年前仙去那一位……百年前仙去那一位……
那声音在她耳边萦绕,她含着眼泪大笑,恍惚间,一口血闷咳而出,她瘫软在地上,抬头,是那白玉石台阶。
似乎是当年,初次来此。
大理石地面寒得刺骨,微微抬眼,入眼而望,是那人墨发白衣,金线绘绣的卷云纹路缠绕而上,拂过人心。
其实她告诉自己,不过就是爱一个人而已,不过就是恨一个人而已,不过就是爱上了那个不爱自己的人而已。哪里就是这样的大事?
然而,她却总是控制不住。忘忧的效力渐渐涌上,她视线朦胧起来。
“你不喜欢我……我何苦记得你?”她低声喃喃,最后一刻,面前是当年初见,如玉的手从广袖中探出,慢慢放在她头顶之上,许她长生一梦。
年少的她愣愣想着那句诗词。
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
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