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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012年12B】 华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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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蚀骨】
叶笑/文
【1】
那是大雪之夜,雪色掩了整个盛京,使盛京呈现出一片纯白之色,对应衬得那夜色深沉得可怕。
我跟在侍从身后,一路畅通无阻的走进了将军府的内院。
此刻已是夜深了,将军府却仍旧灯火通明,内院里每隔两步便立着一个侍女,大半夜仍旧睁大着眼睛,精神抖擞地盯着我这个唯一的外人。
在众多目光注视下,我恍恍惚惚跟随侍从走进了一件华丽的卧室,侍从对我微微欠身告退,随后便关上门走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不由得有些紧张,解开了身上的袍子后,我走进内室。
内室比外间更加暖和,碳盆多放了好几个,一个蓝衣女子盖着棉被卧坐在前方的软塌上,手握着一卷泛黄的书卷,对我盈盈而笑。她的笑容清浅而温柔,带着官家女子特有的矜持和贵气。我不由得摸了摸鼻头,走上前行礼:“谢夫人。”
听到我的称呼,她微微愣了愣,片刻后,便又笑了起来:“萧颜。”
“嗯?”我有些不解,她对我摇着头笑:“不是谢夫人,我叫萧颜。”
“呃……”不知主顾有这样的习惯,我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头。她却是不在意的笑笑,将手上书卷放到一边道:“这次我请你来,是想请你给我一味药。”
“什么药?”
“忘忧。”她抬起头来,如水的目光落到墙上一把残破的长枪之上,坚定而决绝的开口:“我想忘了一个人,让我伤心的人。”
【2】
我是一个天命师。虽然我的武力值弱爆了,但是我能操纵时空,联通阴阳,熟知天地秘辛。我也擅长利用阴阳之术,做出各种奇异的药品。忘忧是我最常做的药,它可以针对性的忘掉某个人,某些事,然而前提是对方必须告诉我这些人,这些事。我将这些人的故事和情谊记录下来存放药丸之中,她吃下之后,药丸会寻找她记忆中相同的片段,然后将这些记忆片段吸收之后,自动溶解。
我和她解释过后,她沉默着点了点头,而后让人给我上了茶和点心水果,加了炭火,换了蜡烛,摆足了秉烛夜谈的模样,方才慢慢开口:“你应知道,我是大宣国丞相的女儿萧颜,我的丈夫,是大宣最英武的将军,谢欢。”
说起谢欢,那便是大宣国的骄傲。
十四随军,十七封将,二十三岁率军击败蒙匈大军,使边境从此得以安宁,成为大宣国不二战神。
然而,关于他的传闻,最多的却不是这些,而是一段风月往事。
说是当年战场上,十六岁的谢欢曾经救下一个武艺高强的姑娘。那个姑娘叫姜言,是一个武将的女儿,有得一张好容貌,耍得一手好枪法,她父亲去世,她便为父报仇顶替哥哥上了战场。
红粉佳人,兵戈热血,于是在他救下她,让她成为他的副将后,他们相爱了。
然而六年后,与蒙匈族最后一战中,姜言却为救谢欢中箭而死,而重伤中的谢欢被不知如何来到战场的丞相之女萧颜所救。
那的确是大宣国赢得最漂亮的一场战役,谢欢却在那场战役中失去了最爱的人。
他将她的尸体带回姜言的故乡青阳,又在那里与姜言举行了冥婚,并发下誓言,此生不会再娶她人。然而不久后,天子一封赐婚书便颁了下来,将救他于危难之间的萧颜赐予他为正妻。
谢欢拒不领命,在宫门外跪了三天。
三日后,一场夜雨倾盆而下,贵女萧颜撑了一把紫竹伞翩然而来,为他撑了一夜的伞。隔日,谢欢便领旨谢恩,三月后,迎娶萧颜进门。
新婚宴上,拜堂之时,谢欢却当着众人的面将姜言的牌位立在大厅中央,要求萧颜在姜言面前叩首拜祭。
他冷笑着同她说:“你要嫁进来,我便娶你,然而你须知,这谢府的正妻从来都只是姜言。哪怕她死了,哪怕你活着,但只要你还在谢府,你都得对她日日问安叩拜,你可明白?”
站在大厅中的萧颜不说话,只是双膝一弯,便跪在了那灵牌面前。
隔日,风风雨雨便传遍了大宣。
有人不耻于萧颜仗着权势逼婚,有人愤怒于谢欢欺人太甚。谢欢和姜言的故事则被编成了折子戏,在大江南北上演。折子戏里永远只演到谢欢和姜言一同击退蒙匈族之处,无所谓开始,亦没有结局。
我常去看那段折子戏,对谢欢和姜言的故事知道得十分清楚,至于萧颜,除了她救过谢欢以及她是丞相最宠爱的女儿这两点之外,我还真心不太清楚。
萧颜的话说得慢,她先从自己的身份说起:“我爹爹是当朝文官之首,但是我却从小是个喜欢舞刀耍剑的,尤其喜爱长枪,只是我身体一向不大好,从来只是个花架子,只能拿些轻巧的玩具练个架势。小的时候,我最大的梦想便是让自己身体好起来,然后习得一身好武艺,征战沙场,成为一个赫赫有名的女将军。”
大宣国国风开放,战场用人更是不拘一格,史上女将军出过好几位,她有这样的愿望,我倒也是能理解的。于是我点点头:“然后呢?”
“后来,十三岁那年,我梦想成真了。”
“啥?”我有些惊讶:“你遇上世外高人?”
“不是……”她微微一笑,把目光投向墙上的长枪,目光里有了些喜悦之意:“我成了姜言。”
“至今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只知道,那一夜我睡了下去,等睁眼的时候,我已经成了十三岁的姜言。”
【3】
姜言出身武将之家,从小身强体壮,力大无穷。
萧颜在姜言身体里醒来的时候,正是姜言送父亲尸体归来的哥哥要离开之时。姜言的娘亲哭喊着拉着姜言的哥哥不准他离开:“咱们姜家就剩你一个男丁了,要是你有了什么三长两短,娘和阿言怎么办?”
“可是我不能不去……”姜言哥哥说得为难。萧颜在一旁听懂了几分,从旁边拿过平日姜言训练用的长枪便走了过去,指着姜言哥哥道:“哥,我们打一场,谁赢了谁去。”
那是萧颜以往柔弱的身体从来不能体会的感觉。
二十斤重的长枪握在手中,却是如此轻巧,身体里是用不完的力气,支撑着她,有力而漂亮地耍出那繁杂的百鸟朝凤枪。
于是她代替姜言哥哥上了战场,于是她在战场,遇到了谢欢。
十七岁的谢欢已是少将军,白野之战,谢欢驾马站在高处指挥,身为骑兵姜言跟着众人往前冲去,一个不慎,她被人从马上挑下,滚落至地,同时伤了右臂。利刃从四面八方而来,她左手握住长枪,准备殊死一战。
然而,便就是那刻,少年将军驾马而来。银白的盔甲,墨黑的发,俊美的少年从天而降,一把握住她的肩,往上一提,便就将她拉上了马。
那本就是战争尾声,谢欢加入战局之后,迅速指挥将士结束了战斗。
等战争结束,他仍抱着她,驾着马,悠悠将她带回了军营。
将她从马上抱下来送到军医处时,他对她弯眉而笑:“你的枪法很漂亮,要不,到我身边当个副将吧?”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十五岁的萧颜捏紧了自己仍沾染着鲜血的长枪,感觉自己心跳得飞快。
她想,她大概是爱上了他。
等伤势痊愈,她成为了他的副将,从此与他并肩作战,年复一年。他从一个少年将军成长为大宣国赫赫有名的战神,而她从一个青涩的小姑娘长成了一个坚韧的女子。
与蒙匈族最后一战的前夜,他带着她到山顶看星星。
那天夜里,星光璀璨,他从怀里忐忑的掏出一根簪子,慢慢地递给了她。
然后他对她微微而笑:“阿言,我们回去就成亲。”
她握着那还带着他身上温度的簪子,静静看着面前人早已不复少年人青涩的容颜,竟是忘了所有过往与奇异,一心以为自己将永远只是这个女将姜言,慢慢点了头。
她说:“阿言,我们回去就成亲。”
“当然,”说到这里,她闭上眼睛,慢慢叹了口气:“如同所有人所知道的那样,我没有回去。”
“那一战太凶险。蒙匈族知道战局已经无法挽回,一心只想杀了他,不惜任何代价,杀了他。”
“他中了蒙匈族特制的毒药,我为他挡了三箭。我死的时候还在想,他的毒怎么办,他会不会等不及解药,会有谁来救他?”
“可是,我来不及想这么多了。”她轻轻一笑,声音里全是苦涩:“我再睁开眼,发现自己睡在了我在丞相府的房间里,我依旧十三岁,依旧是丞相府的大小姐萧颜。”
“我与他……或者说,姜言与他,似乎只是我的黄梁一梦。只是那个梦太真,真的我醒不过来,如此而已。”
【4】
丞相家柔弱的千金和战场女将隔得那么遥远,从十三岁开始,她就想尽了方法谋划着怎么逃出丞相府,奔向战场。
她算着日子,足足六年岁月。这六年里,她参与着家族争夺,宫廷谋划,死守着嫡女之位,从一个单纯的小姑娘长成了心计叵测的女子。
终于,在与蒙匈族最后一战,也就是姜言死去那场战役开战前一个月,她拿着她早已准备好的蒙匈族特制毒药的解药奔赴了战场,然后在六年后,见到他。
那时他昏迷着躺在血泊里,和姜言的尸体死死拉在一起,谁都分不开。她走上去,将解药给服下,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紧了他,痛哭出声来。
她说:“阿欢,我回来了,我终于回来了!”
昏迷的人不说话,拉着姜言的手掌心里,还握着一只发簪。
她一直守着他,哪怕是夜里,她都不曾离开他的帐营。几日后,她父亲终于发现她的下落,震怒之下将她抓回京城。回到京城时,谣言四起,她再无名声可言,父亲无奈之下,只能暗中向宫中请了一道赐婚圣旨。
“那时候其实我还是很开心的,”她看着听故事听得认真的我,微微一笑,笑容温暖又苦涩,仿若她当年的心境:“我听说他将姜言带回了青阳,听说他和姜言冥婚,听说他发誓再不娶妻,当时我竟没想到,这会成我的阻碍。我一心一意想的是,他果然这样喜欢我。”
年少的萧颜日日躲在屋里偷乐着听来的一切,直到谢欢回京。
他抗旨,拒婚,以他所能做的一切来抗拒这门婚事。
她按捺不住,终于在他跪在宫门外第三夜,撑伞而来。
她犹记得,那夜的雨下得极大,带了浓重的寒意,好似要沁入骨髓一般。她有轻微的风湿,这样的雨夜出门,哪怕是穿了厚厚的衣衫,却仍旧会感觉到刺骨的疼。
然而她还是去了,穿了最美丽的衣服,撑着紫竹骨伞,慢慢走到他旁边,为他撑起了一片天地。
当时已是夜深,又逢大雨,没有多少人站在那里。她站到他身后时,只有宫门前几个侍卫观望过来,见他们两人都沉默,看了一会儿便觉无趣,转过了头去。
她陪他站了很久,许久后,她终于忍不住率先开口:“我便是萧颜。”
“我知道。”对方答得波澜不惊。
“你如何知道?”
“如今除了你,还有哪个女子会这样来见我?”说着,他便转过头来,一脸坚定道:“我不会娶你。”
萧颜看着他,却是淡淡笑了起来,她慢慢蹲下身来,姿态优雅,带着世家女子特有的矜持和高贵,与他的视线平视着。她说:“我说,我就是姜言,你信不信?”
不顾他眼中的嘲弄和嗤笑,她继续认真的说着,抱了满腔欢喜和情谊:“我说,我十三岁魂魄不知为何到了姜言身上,和你度过十七岁到二十三岁时光的,是我,你信不信?”
“你是不是还要说,你是如何认识我?我对你说了什么?一句一句复述给我听?”不等萧颜继续说下去,对方冷笑着开口:“萧颜,你就这样想嫁给我,如此不折手段,让人探听回这些消息,对你来说,也不算大事吧?!”
“你是姜言?”无视女子渐渐变得煞白的表情,谢欢扬起头来,眼中全是厌恶:“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暗地里做过的事儿?你不能和阿言比,如此恶毒肮脏高高在上的你,怎么能和我干净单纯的姜言比?!”
“她在战场上,为国为民,出生入死,立下赫赫战功。她从来不算计人,也不像你这样胁迫他人。你拿什么和她比?如何和她比?!”
“萧颜,”男子冷笑起来,眼中满是厌恶:“你可以算计我,但是,不要再牵扯阿言一丝丝。不然,我不会放过你。”
萧颜不说话了。她静静看着他,她爱了十二年的男子。
她想她总是把事情想得太天真,太简单。
六年过去,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简单的女将姜言,她没有少年时的热血心肠,如何又能指望他再爱上她?
“但我别无出路……”她清咳了两声,声音里有了沙哑之意:“我等了他六年,从我的十三岁到十九岁,费尽心机。我爱他,哪怕爱到绝望,却也无法离开。”
于是十九岁的萧颜只能在那场大雨里苍白着脸对他微笑起来。
然后带着对待敌人时那温婉而冰冷的笑容,慢慢告诉他:“无论你怎么想,可是,如果你不娶我,你信不信,我明日就到大理寺让人彻查姜言的生平?”
“她从军的时候是用的她哥哥的名字对吧?你能让人压下去,我就能让人翻出来。欺君大罪,姜言已经死了,你还要让她死都不得安息?”
看着对面人苍白的脸色,少女慢慢站了起来,再一次问他:“你是娶,还是不娶?”
“你就这样想嫁?”对方笑了起来,亦是站起身来。他墨色的眼里满是怒意,带了她从未见过的恶毒。
他说:“萧颜,你要嫁,我便让你嫁,可是你别后悔!”
“决不后悔。”萧颜挺直了身子,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然而那夜的雨这样大,风这样凉,明明是她赢了,可是她却感到了刺骨的疼。
一寸一寸疼到骨子里,一点一点疼到心肺。
“但我别无选择,只能如此选择。”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然后有晶莹的泪珠滚烫而下。我沉默的听着,说不出任何言语。
“然后呢?”许久后,我终于再问。
“然后?”她轻笑起来:“我嫁给了他。像传闻一样,进门那天,他便让我向姜言的令牌下跪。”
【5】
她终于是嫁给了他,谋划之内,意料之中。
他羞辱她,让她对着姜言的牌位日日叩首请安,挑剔她做的一切。
她乖顺的做着一切,天长日久,他终究是软化了态度。
毕竟不过是一时激愤,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
他将她分在别院,自己睡在另一边,每日除了在大堂吃饭的时候,他从来不见她。但她是这样执着,依旧每日为他制衣,为他做饭,为他打理家中大大小小事物,为他暗中操劳着理清人脉。
他是刚刚退下来的武将,无论在战场上多么显赫,回到朝廷,却也不过是文臣手中的棋子。
她暗中为他打理着一切,她知道他知晓,却从来不说什么,只是陆陆续续,有些礼物送到了她房里。
中秋那夜,她亲自下厨房准备了小菜,然后同他一起在庭院里赏月。她终于忍不住同他说:“谢欢,今晚……就到我房里睡吧。”
他从来不准她叫他阿欢,也不准她叫他夫君,她想来想去,也不过只有“谢欢”这样一个称呼是她叫得的。
他愣了愣,虽有一脸正色道:“萧颜,我对不起你,我可以给你一切,唯独这个不行。”
“他给不了我他的心。”萧颜苦笑着摇头:“他愿给我富贵荣华,却唯独给不了心。”
“可我当时这样天真,我固执的以为,只要我这样好的对待他,他终归会爱上我。”
“可后来我终于明白,我错了。”
到姜言祭日的时候,他又去青阳为姜言祭拜。
他们成亲三年,他从未与她同房,每年姜言祭日,他却是风雨无阻的去。
这事儿他做得这样张扬,丞相府那边自然也是有了消息,萧丞相不过这样一个女儿,哪里又容得他这样放肆。
但萧颜一直拦着她父亲,她说:“我很好,他对我很好。”
直到这一次,萧颜病重在家里,谢欢却去了青阳,萧丞相终于是按捺不住,让人挖了姜言的坟,一把火烧尽,尸骨无存。
谢欢从青阳回来的时候,萧颜正发着高烧。
她恍惚觉得自己在做梦,梦里她还是姜言,和谢欢在一起看星星。
谢欢将簪子递给她,然后说,回去后,他们便成亲。
忽而又变成了谢欢回京的时刻,她带着家仆兴奋的登上城楼,满怀欣喜的看着他。
男子驾马走在军队最前方,银白的盔甲,墨色的发,面容清俊,带了军人的锐气。
她站在城楼上看着他,感觉那飞快的心跳。
她不由自觉捂住了心脏,轻念出他的名字:“阿欢……阿欢……”
然而,迎接她的,却是愤怒的吼声以及肩上麻木的痛。
她奋力睁开眼睛,却是看见了极其混乱的场面,谢欢手中拿着一把黑色的长剑,被众多人拉扯着。长剑末端刺在她肩上,晕开了大朵大朵血花。她病得糊涂了,不太能觉得疼,只能静静看着他,而他便像受了重伤的野兽一样,愤怒的吼着什么向她扑来,似乎真的要将她置之死地。
“萧颜,她都已经死了,你何必这样对她!”
“萧颜,我本打算与你好好过,你简直是逼人太甚!”
“萧颜,”他终于是挣脱了众人的束缚,从她肩头拔出剑来,用她从未见过的恶毒的目光看着她,慢慢道:“我真是从未见过你这样恶毒的女子,我也从未这样恨过一个人。”
他握着剑的剑尖犹自滴着她的血。
她沉默的看着,觉得心上空荡荡的疼。
仰首望这四周,这般富丽堂皇,然而她却觉得,比不上塞外的一草一木。
她看着他愤怒的眼,她终于知道,无论她做什么,他却是再也不会爱上她了。
那些压抑许久的悲恸终于爆发出来,她大笑起来,笑出泪来。她说:“这样不是挺好么?你恨我,总比无视我好吧?”
“你要恨我,”她流着泪大笑:“那就恨吧,恨到骨子里,恨到心里,恨得一辈子,都不要忘记我!”
【7】
她终于和他成为陌路。
他再也不回将军府,朝堂上也同萧家多方为难。
他和她整整两年不曾见面,最后一次相见,却是在法光寺大门前。他要去彻查江南赈灾银款贪污案,她为他祈福,而他是为了给姜言捐点香火钱。
他们相遇,擦肩,仿如路人一般分别。
那时她站得笔直,保持着她最后的骄傲与尊严,然而却在他离去的瞬间,终于忍不住回头,然后痛哭出声来。
那日他穿着月白色的袍子,带着白玉高冠,好像一个风流华贵的公子。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他离去时,肩头犹带着粉色桃花。
她在法光寺哭得声嘶力竭,她想,她终于是忍不住了。
她终归是后悔了,终归是绝望了,终归是……再也无法坚持下去了。
然而她求不得,却也舍不了,姜言也好,萧颜也好,两世的记忆都关于这个男子,深深刻入了她的骨子里。
“后来有人同我说,药师叶安,能制作出让人忘却记忆的灵药。它能消抹我对他所有的爱恋和记忆,让我新生。”她清咳着,断断续续说出这句话来。我上前给她喂了一粒药,舒缓了她的气息后同她道:“你会不会后悔?”
她微微一愣,片刻后,她却是笑了起来:“到时候都忘了,还有什么后不后悔?”
“我不过不想爱了,也不过……不想痛了。我不过想和他两清,从此以后,他过他的日子,我过我的日子……”她轻叹出气来,慢慢道:“如是而已。”
我离开将军府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制作忘忧需要两个月时间,我告知于她,她答应下来,然后送我离开。
走之前我回过头去,却见她正躺在卧榻上,沉默着看墙上高挂着的长枪。
她方才同我说,这就是姜言一直用着的枪,也是她很多年前用过的枪。
我想她一定是爱极了当姜言的时光,可惜她却不能永远是姜言。
我在心里暗自下了决定,我一定会让她忘记谢欢,给她一个新生。她可以爱上新的人,拥有新的幸福。
而姜言……就让谢欢去独自记他一辈子吧。
我到处找药,终于在两个月后做出了忘忧。然而等我星夜兼程回到盛京将军府的时候,却被府上的景象惊住了。
将军府挂满了白花,布置了灵堂,我径直冲进去,然后看见了谢欢。
他穿着素衣,沉默着站在灵堂上。
如同萧颜说的那样,他真是极好看的男子,哪怕穿得是丧服,却也这样英武好看。
他说:“你找萧颜?”
然后不等我说话,他又说:“你不用找她了,她死了。”
我无法再说出话来。我沉默着看着面前这个男人,直觉脑中一团杂乱。我什么话都再说不出来,一耳光就扇了过去。
他没有躲,静静站在那里。我却无法抑制自己的愤怒,大声的质问他:“她是为你死的对么?!”
他不说话,继续沉默,我权当他是默认,我从未觉得我这般气愤,忍不住又是一拳打在他脸上,上前抓住他的领子怒问:“你知道么,她这样爱你,爱了你这么久。她为你做过这样多,可你怎么对她的?!”
“你践踏她,羞辱她,把她那满腔情谊摔了粉碎!她本有大好年华美好人生,她本可富贵荣华一世长安,可是她选择了你!”我指着灵堂上方,供奉她灵牌之处:“我已经为她做好忘忧,她本来可以忘了你了,她马上就要开始她新的人生了!可你毁了她!你毁了她这么多年还不够,你还要连她的性命的拿走!谢欢,”我冷冷看着他:“你真是太过恶毒。”
“恶毒……”听我说的话,他却是轻笑起来:“要比恶毒,谁又能比她恶毒……”
“你……”
“你是叶安?”他打断了我的话,命令道:“把她的忘忧,给我。”
“你想知道她的记忆?”我冷笑起来,将忘忧放到了手心之上:“你不怕你知道了,痛苦一辈子么?”
“一辈子……”听我的话,他喃喃自语起来:“也好,她总是想让我记她一辈子。这样……也好。”
说着,他伸出手来,拿走了忘忧,跌跌撞撞的走了出去。临出门前,他突然顿住了脚步。
他说:“她总和我说她是姜言,我从来不信她。我觉得我的姜言这样好,怎是她这样恶毒的女人能相比较的?如今我才知道,她先前已是这样善良的对待我。她死了,这才是最大的恶毒……”
“呵……”他扬起脸来,忍住眼眶里的眼泪:“她死了,留我一人,她果真,是个再恶毒不过的女子。”
【8】
后来我从其他人口中得知我离去后的事情。
我离去后不过十几日,谢欢便回了京城。赈灾银一案,他顺藤摸瓜,牵扯到了丞相府,而后他不知使用了怎样的手段,便查出丞相府多年贪污的证据。
大宣国按贪污银两定罪,丞相府贪污的罪银,早已到了抄家灭族的程度。
此案由谢欢全权主持,不过几日,萧府上上下下便全部锒铛入狱,萧颜迫不得已去求他,好像很多年前他跪在宫门前求皇帝撤旨一样,跪倒了他的书房前。
他不理会他,叫了几次人来将她拉走,她却仍旧固执的跪着。一连跪了一天一夜,他却仍旧是不动声色。
开审前夜,她犹自跪在他书房之前,那夜下了大雨,他坐在书房里,听着雨打芭蕉的声音,却是一封文书都看不下去。脑中全是那个姑娘固执的身影。
他透过窗往外看,果然是这样的。
她一直是如此固执而骄傲,哪怕是跪着,却仍旧是挺直了背,昂着头,带着不比人输下一分的骄傲。
他不知是在想什么,终于是忍不住,打开门走了出去。
“回去。”他皱眉命令,她却是犹自跪着不走,条理清晰的开口:“我知道今日让我父兄平安无事已是不可能,只求大人高抬贵手,隐藏一些银两,哪怕是流放……都好。”
“你觉得在我这里跪了,我就能答应你?”听着她冷漠的声音,他只觉一阵心烦。听他的话,她却是轻笑起来:“萧颜愿与大人和离。”
“你说什么?!”谢欢愣了愣,却见萧颜一脸平静,慢慢道:“萧颜与大人乃圣上赐婚,若大人主动休了萧颜,便是打皇上脸,于仕途有碍。大人一向厌恶萧颜,今日大人若能高抬贵手一把,萧颜愿承担天子之怒。”
说完,她又深深叩首,然后不再起来。
谢欢静静看着她,神色几变。
跪着的她全身都在发抖,他依稀想起来,她是有风湿的。这样跪着,这样的大雨,她大概……应是痛极了。
她这样痛,这样悲惨,这样落魄,他明明该欢喜,却一点都欢喜不起来。只能默默看着她,许久后,同她说:“你先起来回房。明日……明日我会酌情。”
听到这样的承诺,她终于绽出一丝笑颜,然后竟是再也支撑不住,昏倒了过去。
他于心不忍,将她抱入自己的卧室,让人悉心照顾。
她一连高烧了好几日,等终于醒来时,第一件事便就是问审判结果。
没有人敢回答她,她这样聪明,便依稀猜出了结果。
她轻轻一笑,倒回了床上。当天夜里,她拖着病重的身子回了自己的房间,休息一夜后,她让人拿出她年少时自己缝制的武装,又让人给自己束了简单的马尾。
这是她当年还是姜言时在战场上的装束,她再一次穿上,然后让人取下墙上的长枪后,拉开匣子,将她自己偷藏的毒药放进了嘴里。
接着,她提着长枪走了出去。
那时正是日出之时,谢欢早朝归来,正在庭院里练剑。
黑得发,黑的剑,挥舞之间,带了塞外深深血气,仿佛仍是在那兵戈铁马的战场之上,不可一世的少年将军。
萧颜握着长枪出现的时候,他明显微微愣了一下,随后便皱起眉头来,冷声喝斥道:“回去换掉。”
萧颜没有回应他,目光凝在他的剑上,慢慢开口:“我父兄,终究还是死了,是么?”
“回去!”谢欢的声音更冷。萧颜却是笑了起来,那笑容如苍白而绝望,和着萧颜的声音,带了让人刺心摧骨的疼。
她说:“小的时候家里哥哥多,就我一个女孩子,父兄都很宠爱我,我身体不好,他们却也愿意为我请高手来教习。”
她又说:“大宣国有几个清廉的人?你何必就一定要盯着他们不放?我这样求你,你就不能动一点点心?哪怕我的确是强逼你成亲,可成亲后,我哪一点对你不好?”
“可是你们对不起阿言。”他冷声开口,目光里犹自带着怒意:“当年你们挖她坟,火烧她尸骨撒向大江时,你可曾想过我?”
她一时语塞,无法言语,许久后,她轻笑起来。
“我的枪法,是我哥哥一手教的。我打小身子不好,不管怎么样,都只能学一个架势。但就算只能学个架势也好,我却还是……”她扬起头来,手上一翻,却已是直刺了过去:“为他们报仇!”
那是这般漂亮的枪法。
六十四路百鸟朝凤枪,一招一招,被她耍得这样熟练。哪怕是这样孱弱的身子,这般毫无力道的攻击,举手翻身之间,却犹如当年塞外那个少年女将。带了满腔热血,为国出生入死。
可是当年她哪怕去死,都是那样满怀希望,而如今她明明能生,却是这般绝望。
她抬头看一味躲闪的他的眼,最后一枪,猛地贯穿他的肩头。
他沉默着看着她,眼中神色意味不明。她对他苦涩一笑,慢慢道:“当年为了装姜言,我学的。这枪法,学得像不像?”
血液顺着枪身流到她手上,腥腻的感觉,好像她夜夜梦回的塞外战场一样。
他愣愣看着她,然后看着她口中流出血来,倒了下去。
长枪被她猛地拔出,随着她一起倒在地上,好像多年前那场绝望的战争里一样,那个小姑娘,就是这样倒了下去。
他颤抖着声去触碰她,她却是对他微微一笑。
她说:“阿欢,你好像,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你喜欢我啊。”
他微微愣住,片刻后,猛地抱紧了她。然而她却是微笑起来,仰头看向了天空。
她似乎看到塞外那篇广阔的天空,盘旋的苍鹰,而她所爱的少年驾马立在远方。银白的衣,墨色的剑,英姿飒爽,绝世无双。
【9】
他终究还是死了。
尸体被发现在萧颜棺材旁边,服毒自尽。
我去吊念他的时候,发现他和萧颜躺在一个棺材里。
那时候我想,无论萧颜还是姜言,他终究,是爱惨了他们。
可惜爱得太迟,可惜明白得太晚,可惜错得太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