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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012年10B】 神仙府 ...

  •   《神仙府》
      叶笑/文
      【1】
      青徽第一次见到月忆歌时,是在仙界六百年一度的佛莲大会上。
      那日他提早来了半个时辰,好友行知元君坐在软垫上同他絮絮叨叨说着近来仙界发生的种种,谈及此次大会时,行知忽的展开了手中描了山水墨画的竹骨纸扇,压低了声道:“你可知这次,神仙府府主月忆歌也要来?”
      “如何呢?”青徽扬起手来,自顾自倒了杯茶。行知挑了眉眼:“这任神仙府府主头一次出行,你不好奇?”
      青徽微弯了嘴角,又问了句:“如何呢?”

      说起神仙府,这便是仙界的一个奇迹。
      神仙府位于仙界与人界的交界处,说是神仙府,但府主月氏却是不折不扣的凡人。不过这凡人做得奇特些,不但天生能通阴阳,且同神仙一样不老不死。但毕竟不是神仙,无法学着神仙那样不沾俗物,法术学不了太高,心里也没什么对于苍生的追求,只能偏安一隅,然后做着些贩卖神兽草药武器的生意。幸在他们活得长,幸在他们生在了大家都都在追求修道的仙界,是故凭借凡人一点点经商头脑,就成了仙界首富,然后建立了仙界皆知的神仙府。
      凡人在仙界做生意做成了仙界首富,这本就是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事。而这一任神仙府府主月忆歌是个女子,继任不过三载,从未在大场面露过面,便以美貌名传三界,这在就算是个打酱油的仙子也比凡人美太多的仙界,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了。
      是故这次佛莲大会,大多数神仙来瞧的不仅是这莲花,还有美人。
      比如行知元君,又比如那些按理来说这看这佛莲早就看腻了的天族子弟。

      行知絮絮叨叨说这些的时候,青徽便就走在一旁沉默的听着,时不时勾勾嘴角,然后自顾自添一杯茶。
      他从来都是不闻不问这些事的主子,一门心思都扑在了修道之事上,向来是个无趣的人,不过天生有了副好皮囊,有了个九帝之一的好身份,于是这呆板无趣便也换了词,叫清冷凉薄。
      彼时行知正说到月忆歌上次绘出的《山河图》技艺高超之处,忽的就顿住了声音,呆呆望向大殿门口,一双眼都愣了神。青徽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于是便瞧见了那女子。
      那女子着了黑底红边的广袖双绕曲裾,披了白底金绣牡丹的斗篷,斗篷帽沿还加了白色的绒毛,娇小的人躲在那斗篷里,明明算得上是大气高贵的衣服,便就有了那么几分可爱的味道。
      许多人正上前同她攀谈着什么,她便一一点头笑着回应,头上学着男子发饰加的玉冠上有两串玉珠加在旁边,她微微一侧头,便就轻轻晃动起来,清冷精致的五官在那玉珠之下,勾着嘴角,扬着眉眼,瞧着便就有了些暖意。
      行知握着茶杯动也不动,约莫是他们这一桌目光过于直接炽热,对方终于察觉,竟就直直瞧了过来,看他们半天也没反应,对方便又转过头去,同别人攀谈起来。行知终于有些回神,扯了扯旁边青徽的袖子问:“你说,她刚才是不是在看我?”
      青徽却是不说话,他愣愣看着那个姑娘的方向,只觉得有什么从心头涌了上来。如此热切,急迫,让他心跳加剧,不断的在心中呼喊:“就是她。上前去,认识她。”
      如此想着,他竟真的扬起旁边酒壶倒了两杯酒,然后拿着酒杯起身上前迎向了那姑娘。
      那姑娘身边本来被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叽叽喳喳的说着什么,青徽一过去,众人便就突的安静下来,然后便恭敬的让开了路。
      ——毕竟,让这向来眼高于顶的青徽帝君从高座上下来,的确是件不容易的事儿。
      青徽将酒杯递给她,月忆歌有些犹豫的接过,不甚理解的看着他。青徽便就温和一笑,那俊秀的脸上绽放出的笑意缓缓拂过人心,一时便看煞了月忆歌,呆呆瞧着对方的脸,竟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酒敬你。”青徽先干为敬。这话说出来,月忆歌终于是回了神,扬手将那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随后便扬笑道:“仙君好俊的相貌。”
      这话仿佛是犯了什么大忌,大殿瞬间安静了下来,目光焦急在这对丽人之处。
      仙界皆知,青徽帝君这尊大神最厌恶他人谈论他相貌,此时小小凡人说了这话,不知这帝君该如何震怒。
      然而青徽却只是微微一笑,随意道:“姑娘喜欢就好。”
      说着,青徽上上下下扫视了对方一番,而后又道:“当然,我也很是喜欢姑娘,若不介意,姑娘将我收入府中也是可以的。”
      坐在上方的行知元君一听这话,含在口中本来用来消愁的酒水一口就喷了出来。

      【2】
      青徽帝君此人,用行知元君的话来形容,便就是二傻子。
      出身天族之家,父神幺子,生了一副好相貌不说,还有一身好修为,从上古开始便是当时不二的高手,同其他六位帝君一道,一人一剑庇护六界苍生。后来六界太平下来,众帝君各自隐世不出,只剩他行走于外,多少女子投怀送抱,他却是看都不看,千百万年来,竟是一点桃色都不曾沾染过。
      若说不沾女色是为了修仙,倒还能理解,可这么多年,他却还学着上古时那样,在昆仑山搭了个草屋就过日子,每日风餐露宿,除了修仙问道,帮天帝解决些一般仙人解决不了的妖怪以外,竟也不作其他多余的事情,日子过得比一介散仙都清贫无趣,这着实是让人费解了。
      是故他能出一点桃色新闻,着实是让仙界众人兴奋了许久,觉得这光棍了千百万年的铁树,终于也有了春天。

      话说那日佛莲大会上,青徽提出的要求,月忆歌不假思索便笑着婉拒了去。青徽却也不多做强求,笑了笑便转身离了月忆歌身边,继而就让行知托人打听了月忆歌的生平事迹。足足六十页白纸,用娟秀的小字记录了月忆歌打出生开始的生平事迹,便就是第一次离家出走这样的小事,都仔仔细细记录在案。
      青徽向来是个行动派,彻彻底底了解了月忆歌后,第二日便就带了礼物登上神仙府的大门。
      他向来是个清贫的神仙,也没什么可带,便就自己绘了一幅月忆歌的美人象带去,在客厅展开的时候,他如愿看见月忆歌愣神的模样。
      那画上人栩栩如生,画技比拟这天上第一的画仙也毫不逊色。月忆歌收下画作,却也只留青徽在神仙府大厅坐了坐。青徽很有耐心,喝了神仙府的茶一杯又一杯,待到日落西山时,他才缓缓起身。
      他乃上古尊神,位阶太高,神仙府自然是举府众人位列门前相送。月忆歌站在首位,低着头将他送上他的坐骑,低声说了些寒暄送别的句子。他听得甚为开怀,扬起嘴角笑道:“神仙府的茶果然好喝,明日我再来叨扰一二,不麻烦府主吧?”
      月忆歌含了笑,不咸不淡道:“忆歌之幸。”
      后来青徽日日都来,每日一副美人图献上,然后便坐在神仙府大厅内,手握一卷人间游记,颇有定力的喝一日茶。
      来得久了,青徽便就将神仙府当如自家一样自在,而神仙府的众人也将青徽当成了自家人一样自在,原先那恭迎恭送的架势,便也就不复存在了。
      月忆歌鲜少会陪着他,大多让他自己一个人喝茶看书,时不时来了,从大厅走过,却也只是愣愣站在那紫藤之下,隔着锦簇花团,遥望着大厅里的那人。
      清俊的容颜,消瘦的身子,一袭碧衫之下,拿剑的手修长白皙,轻轻握着一卷书卷。阳光碎碎落在他身上,安静而美好。
      然后她便就会吩咐下去,按着那人的性子,给他买上许多书来。接着回到书房,一笔一画,将那人的模样描绘下来。

      如此几月过去,行知却是忽的造访了青徽昆仑山的老窝。
      两人在庭院中下棋,行知按下黑子,似漫不经心道:“你近日,一改往日作风啊。果真喜欢上月府主了?”
      “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吧。”青徽漫不经心的扣子道:“不过是见不着,就想念。总想去见一见。”
      “如此,听说你原来的老对手月魔一族到的确有惑乱人心的本事。我去向太上老君要些丹药来。”行知点了点头,又扣下一子:“请君入瓮,这招如何?不过这招做得明显了些,太容易看出来,真是好大的胆子,也不知你如何应对?”
      “将计就计吧。”青徽懒洋洋的再扣下一子。
      棋局形势瞬间逆转,竟是通杀。

      【3】
      青徽就如此日日造访,之后,有一日终于是没有再来。
      神仙府上上下下人都不由得有些奇怪,月忆歌却仿佛是无事一般,该做何事,便做何事。只是下午看了看天色,便让人驭了仙鹤华车出去,回来时,便带了昏迷不醒的青徽帝君。
      药君是早上便被月忆歌请来的,天下间千百万种药材,也早在这几月之内被她统统纳入了神仙府。药君给青徽开了方子,月忆歌便立刻让人去煮药,不多时便断了上来,月忆歌一口一口给那昏迷不醒的人渡了下去。如此衣不解带照顾了七日,青徽终于是慢慢醒了过来。
      多年后青徽再想起那一日,心里也是暖的。
      他慢慢张开眼醒来,入目而望,并非他那清冷的破旧的草庐,而是那个姑娘的脸。
      她趴在他旁边睡得很熟,依稀还能听到她深长的呼吸声,清冷的眉目微微皱起,原本就苍白的脸色越发的苍白。
      他静静瞧了她片刻,她便忽的就睁了眼,四目相对之间,她先是微微一愣,随后便红了脸,却还故作镇定的直起身来,问了他一句:“你醒了?好了些么?”
      “我昏迷了几日?”
      “七日。”月忆歌老实回答。青徽皱了皱眉头:“七日?你及时请了药君?又给我用了药?”
      “那药不好找。”他紧盯着她,面上却是带了笑:“你知道我有这病症?所以早早准备好了?”
      月忆歌不说话,起身去给他端了杯水,青徽静静瞧着她,眼里浮光莫测。
      月忆歌将水递到了他手里,对他艰难地扯了个笑容道:“这天下没有神仙府查不到的事。昔年你与月魔一战,被其阴气重伤,我翻阅了典籍,月魔伤过的人,便就算是如你一般法力高强之人,每隔一百年,却也还是会被反噬。”
      “如此。”青徽点了点头。月忆歌沉默着看着他,许久之后,她终于道:“你想吃什么?我让人给你做。”
      “你的意思是,让我住下了?”青徽在床上瞧着她,微微挑了挑眉,略有些诧异。
      月忆歌看着他,目光深沉而温柔,苦笑道:“帝君想要在神仙府小住几日,在下当然不会吝啬。”
      说完,她又重复了一遍:“你想吃什么?”
      “唔……鸡汤吧。”青徽想了想,随意道:“炖清淡些。”
      月忆歌点了头,转身便就走了出去。对着外面的管家吩咐了些关于青徽住房的安排,待到离青徽远了些,管家终于有些犹豫道:“真的……要让帝君住进来?”
      月忆歌顿了顿,随后艰难地扯了扯嘴角:“我盼了这么多年,不就是盼着这么一天么?”

      后面几日,月忆歌便开始天天守在青徽身边。
      青徽略有些不解:“近日来,不忙了么?”
      月忆歌便垂下头去低笑:“前几日忙着给你准备药材,方才到处跑着。这些时日,自然也就不忙了。”
      青徽笑着点头,和月忆歌不咸不淡继续着在神仙府的生活。月忆歌极其迁就他。他要逛园子,月忆歌便陪他四处走走,一面走一面同他说些趣事。月忆歌好口才,青徽时不时也会听得觉得甚为有趣,等发现了又觉得诧异,明明是那些狗血庸俗的故事,怎的让月忆歌说出来,就如此趣味横生。
      还有些时候,月忆歌会向青徽要一些情话。
      不过是“你喜不喜欢我?”,不过是“你会不会想我?”。
      这样的话他从来难以启齿,然而却终是央不过她的哀求,说出口来。
      然而他不在意,毕竟……
      毕竟,那始终不是他的真心。

      有一日,神仙府逛得差不多了,月忆歌便就带他去了后山逛,这一日月忆歌话少了很多,她不说话,青徽自然也是不说的,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深山中,看那参天大树,郁郁葱葱。
      走了许久,月忆歌却是将他带入了一个山洞之中,那山洞位于悬崖壁上,旁边有老树枯藤遮盖,寻常人难以察觉。里面有一些火堆,还有一个草甸,山洞壁上,绘着许多奇奇怪怪的图案。
      月忆歌走进去,用火折子点燃了那还未燃尽的火堆,慢慢道:“这是我另一个家,我时常来这里。”
      “我听我父亲说过关于这山洞的一个故事。他说以前有个孩子贪玩,有一日从悬崖上落下,那时刚好有一个仙人在里面,听见她的叫声,便在她坠落的瞬间,一把将她抓了进去。”
      她说着,坐到了草甸上,望着那闪闪烁烁的火堆,眼里依稀有了回忆之色。

      【4】
      那时候,是多少年前,她已经无法记清了。
      月氏一族的人若不遇到意外,生命将无休无止的继续下去。她只记得那时候她还是十六七岁的小少女,穿着水蓝色的长衫白绫,头上簪了一朵开得正艳的山茶。
      然后她贪玩的从那悬崖上摔下,接着被那碧衫墨发的仙人一把抓住了白绫,然后拽回了山洞。
      那是她第一次见他,仙人似乎受了重伤,将她一把捞进山洞之中后,便喘息着倒在了地上。
      山洞里什么都没有,只有那似乎永不会燃尽的火堆,闪闪烁烁。
      碧衫仙人就躺在那里,眉宇间全是浊气,清俊美好的容颜在火堆的照应下,温暖且柔和。
      她静静守着他,一言不发。
      他静静躺在那里,许久许久。
      那时候她还年少,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没有任何法力,自然是爬不出那山洞去,只能守候在他身边。冷了的时候,她便躺倒他旁边去抱着他;害怕的时候,她便抓住他的手,感觉他浑身所散发出的,那种令人心安的气息。
      有时候她无聊了,便就在洞壁上画他的模样。她画技不佳,绘出来,怕是除了她自己,谁都看不懂她画了些什么。
      彼时山洞里没吃的,她饿得快要绝望,然而回头看看那昏迷不醒的人的脸,她却又莫名其妙的鼓足了勇气。
      大约便就是在这绝境里生出的依赖,便就是这绝境中生出的爱情。那时她时时刻刻想,若是等他醒了,她便告诉他,她喜欢他,她家有一片大桃园,她想攀一株最好看的桃花给他。
      她想的时候,便在那石壁壁角之处,用小石头刻绘了一朵栩栩如生的桃花。
      这时候,恰有温和的声音响了起来:“你画的,这是什么?”
      然后她毫不犹豫的告诉他:“桃花。”说着,她欣喜的转过头去,同他说:“等他醒了,我便折一枝最好看的桃花给他。”
      说完,她便愣在了那里。
      碧衫仙人撑着身子坐在那里,眸色清冷,面色苍白得可怕,然而那粉色的薄唇却微微翘着,饶有兴致的看着她。

      说到这里的时候,月忆歌正抚着墙角边的桃花,而后便止住了声音,不再说话。
      许久,青徽慢慢开口:“然后呢?”
      “然后?”月忆歌微微愣了愣,随后道:“没有了。仙人带着这个孩子回到了崖顶,然后各自分道扬镳。这个孩子后来过得很好,一生平安幸福,没什么大病大痛,没受什么苦难,便是死,也死得很安详。”
      “说起来,我似乎对这个山洞有些印象。”青徽打量了一下四周,微笑道:“约莫是五百年前吧?我当时发病,似乎就是在这里。”
      “你是说,你是那个仙人么?”月忆歌微微笑了笑。青徽想了下,却摇了摇头:“我记不太清楚了。发病时候的事儿我都记不太清楚,更何况隔了这么五百年。记得这里……不过是我发病那一日,似乎在此不远处感应到了月魔的气息。”
      “月魔?”月忆歌皱起眉头来:“此族不是已经被你在一万年前屠族了么?”
      “谁又说得清楚呢?”青徽勾了勾嘴角:“毕竟是从上古延续下来的家族,若不是它们内部纷争不断,又哪里是我能屠尽的?有漏网之鱼,也未必可知。”
      “其实……只要它们不做恶事,何必如此赶尽杀绝呢?”月忆歌踌躇了一下,慢慢开口,眼里依稀有些怜悯之意。青徽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冷声道:“你可知,到如今为止,不过三千多年,便已有三万八千凡人生魂消失了。尸体皆是被挖心之死,死后魂魄不见。月魔吸食人魂才能活下去,它们在一日,边要作恶一日,这不是他们能选择的,这便就是他们的宿命。”
      “是么……”月忆歌眼神有些恍惚:“倒也的确,很是可怜。”
      说完,两人便不再说话了。月忆歌看着那火堆燃烧殆尽,不知哪里有大风吹来,干柴烧成的灰烬纷扬起来。月忆歌看着那升上半空的火烬,眯起眼来:“这堆柴火,总算是烧完了。”
      说罢,她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灰道:“我们走吧。”
      她从洞口跃出时,身姿如燕,宽大的袖袍猎猎作响,腾云驾雾而去,不似凡人,恍如仙魔。

      【5】
      从山洞回来之后,月忆歌便忙了起来,每日都布置很多事下去,谁也不知道她到底在忙什么。
      八月十五那晚,月忆歌在神仙府办了盛大的宴会,又将青徽邀上了高台,同他道:“今日是人间中秋,我毕竟是个凡人,你便同我过一过这个佳节。”
      青徽自是不说话的,斜倚在宽大的椅子中,看着她的眼神似笑非笑。月忆歌今日穿了一条水蓝色的长裙,配了白色的锦缎长绫,头顶也不知是哪里摘来的山茶,开得娇艳欲滴。
      “我跳个舞给你看吧。”
      她同他低声说。然后不等他同意,便站起身来,足尖一点,跃上了高台中央。
      旁边所有人在管家的安排下都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庭院之内,一时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她扬起了手臂,嘴里吐出了清冽的歌声来。
      那夜的月亮很圆,很是明亮,月光照耀在着姑娘身上,这姑娘和着歌,宽大的衣袖张扬开来,如同一只振翅的蝴蝶,在月光下美得令人惊叹。
      然后慢慢便有清扬的笛声响了起来,又有琴声相和,一时之间,台上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月忆歌。
      她们穿着不同的服饰,拥有着不同的表情,却是同一张脸,同一双眼。
      青徽斜卧在椅子中,一手撑着下巴,一手用手指轻轻扣着椅子的扶手,哪怕是面对如此令人胆寒的景象,他却也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仿佛是在观看一出再正常不过的表演。
      最终,他旁边也坐了一个月忆歌。如同初见时那样,穿着黑底红边卷云纹路的广袖双绕曲裾,头顶坠了珍珠的玉冠,手中拿着一株美艳欲滴的桃花。
      她在他旁边静静开口,声音沉静而平稳,瞧着舞台上那身姿翩飞如如蝶的自己,慢慢道:“这个舞叫‘莫相忘’,我排了很久,我一直想,若有一日我遇上了喜欢的男子,我一定要跳给他看。把我最美好的一面,给他看到。”
      “你看,是不是很好看?”她转过头来,弯着嘴角,轻笑着看旁边的青徽。
      青徽颇有兴致的瞧着她,仿佛是在看一件再新奇不过的玩具:“你月魔一族留来保护你的阵法我已经破掉了,你自身是打不过我的,你不害怕?还在耍什么花招?”
      “我知道啊。”月忆歌轻笑起来,面上一派镇定:“从你进神仙府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一切。你也知道吧,其实佛莲盛会,我对你用了术,你被我幻术所迷,所以一心想认识我,认识了就想见我,见了我就想呆在我身边……可是你毕竟是青徽帝君,不出数日,便反应过来了吧?于是将计就计,跟我来到了神仙府。”
      说着,她低头笑了起来,满脸苦涩道:“罢了,今日不说这些不好听的话。毕竟是中秋佳节,你算满足我一个心愿,把这支舞曲看完吧。”
      “哦?”青徽挑了挑眉,却是真的转头看向了舞台,慢慢道:“你倒是个聪明的,如此,那我就给你们月魔一族一个薄面,看完它。”
      “多谢。”月忆歌给他斟了一杯茶,继续道:“如今月魔一族,其实也只剩下我了。我死后,你便不用再担心了。你的阴气我已经将它吸食干净,日后,你也不用再担心反噬。”
      “你耍什么花招?”听到这话,青徽忍不住皱了皱眉。月忆歌将茶推到他手边,却是忽视了他一般,慢慢道:“我小时候是生活在人间的,我很喜欢人类。”
      “我不喜欢吃人心,我也不想长生不老,所以十六岁那年,我父亲逼着我学会吃人心的时候,我从山崖下跳了下去。”
      “我宁愿死在我最美好的年华,也不想那样丑恶的活着。”
      “然后呢?”
      “然后?”月忆歌低笑起来:“然后,我遇上了你啊。”
      “我没吃过人,所以你是看不出我的原形的。我绘了那朵桃花,你同我说,等你伤好了,你就带我上去,去折那株桃花。”
      “我知道你以为我是个人类,你不过是像哄小孩子一样哄着我,可是我还是信了。然后你带我上去,让我去折桃花。可是等我把桃花折回来给你的时候。你却不见了。”
      “我想再见到你,我想看着你,哪怕只是远远看着,却也想看到地老天荒。我不想死了,哪怕活得如此丑恶如此肮脏,可是,我却也想看着你。”
      月忆歌静静瞧着面前人的模样,瞧他清俊的眉目,瞧他温和的眼眸。
      她静静说着她如此不堪的、卑微的、漫长的岁月。
      她说:“五百年来,我到人间花钱买那些无路可走的人,一心求死的人,还有必死的囚犯。我想让自己好过点,告诉自己,我吃的,不过是一些本来就要死的人。”
      她说:“五百年来,我每天都描绘你的样子。你住到神仙府的时候我好开心,我每天都偷偷画你的画像,你送我的画像,我也都珍藏着,同你的画像一起,都放在我房间的地宫里,等一会儿你让管家带你去看。你知道么,其实你画我画得一点都不好,没有我好,因为你只有画技,没有心。”
      说着,她流出泪来,声音嘶哑,却是不肯停歇。舞台上,那个蓝衣少女旋转得飞快,似乎卷起了所有悲苦的、心酸的、美好的、温柔而深沉的往事。
      她告诉他:“我每天都去山洞里,我每天去那里,好像当年一样,用石子绘刻下你的模样,还有那些桃花。你生病的时候,每天喝的鸡汤,都是我亲手熬的。”
      她还说:“那堆火堆是你留下的,我一直没敢烧它,这么几百年,我一直施法保护着它,只是好可惜,那天我终于将它燃尽了。”
      那天的火堆,燃尽了那些干柴,那些过往,她那些珍藏了多年的、温柔而缠绵的情谊。
      她想,他其实不会懂的。
      哪怕她这样告诉他,他却也不能明白,她如何支撑了这么多年。

      “那天佛莲盛会,你说你喜欢我,我很开心。哪怕这开心是我的强求。”说道末处,她终于将手中那株桃花递给了他。
      舞台上,那一曲也是跳到最终。蓝衣少女广袖一展,随后便化作了灰烬,消散在了空中。
      一个又一个月忆歌站起身来,然后慢慢如流沙一般消散开去。
      月忆歌将桃花递到他手中,轻笑道:“这是我,欠了你五百年的桃花。”
      “其实你不必……”
      青徽终于开口,声音中有些嘶哑。
      然而月忆歌却是看着他微笑,从处开始裂成碎片,慢慢消散开去。
      “我知道。”她的声音有些模糊,颤着手抚上了他的脸颊。然而刚刚碰到,她的手便彻底碎裂了。
      她的眼泪落下来,墨金色的眸子里全是他。
      “可是五百年,我已经活不下去了。如你所说,活成这样,是我们月魔族的宿命,可是我不想再当你厌恶的人,也不想再继续这么活了……。”
      “青徽,”她开口,唤了他的名字,声音随着她全身碎裂开来,飘散在了空中:“我喜欢你。而且,你知道么,”她低声笑起来:“其实幻术我早已撤去。那些言语,早已是你的真心。你喜欢我,我很开心。”

      青徽不说话,握着手中那娇艳欲滴的桃花,愣愣瞧着这空中的碎片。
      千百万年,上古至今,乃至他都无法铭记的时光,他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动心。
      然而他还未曾来得及去更深的感受它,她便化作了碎片消散在他面前。
      他伸出手去,想去抓住那一点点碎片,然而待他伸手,那早已化作虚空。

      空留一滴眼泪,如雨坠下,落入他掌心之间。
      依稀似乎能听到那个少女的言语。

      “青徽,你知道什么是情么?”
      “青徽,哪怕我告诉你,你却也无法明白吧?”
      “青徽,青徽,你可还能想起,多年前,那个为你折下一株桃花的姑娘?”
      “青徽,那个姑娘叫月忆歌,她喜欢你,很喜欢你。”

      【6】
      月忆歌走之前,已将神仙府的一切打理妥当。所有的生意财产都交接在了昆仑宫青徽帝君名下,而众人的去处,也安排得稳稳当当。似乎是早料到了这一天的来临,早已做好了打算。
      站在地宫门前,管家将灯递给青徽,躬身道:“老身便就送到这里了,帝君请自便。”
      青徽点了点头,而后掌灯走了进去。
      一进门去,那里布满了无数他的画像,还有他送给她的画像。
      她果真将他画得极好,一笔一划绘去,便能感觉到作画人的绵绵情意。
      她将他在山洞里所有的模样都绘了下来,还毁下了她的。
      她还将她所有想象美好的未来也绘了下来,同他在一起,生儿育女,白头偕老——哪怕,其实他们从来不会老去。
      还有他在神仙府做客的时候,一杯清茶,一卷纸书的模样……
      这一张一张,似乎将他记忆慢慢串联了起来。
      他依稀想起,五百年前,那个昏暗的山洞,那个有着明艳笑容的姑娘。
      他走到桌前,提起笔墨,慢慢绘出了那个姑娘的模样,一笔一画,如此认真且温柔。
      微微抬头看那烛火,似乎就像当初山洞里那闪烁的火堆。
      透过那闪烁的火焰,他依稀看到那姑娘穿着黑黑底红边卷云纹路的广袖双绕曲裾,头顶坠了珍珠的玉冠,歪着脸睡在他旁边。清晨的阳光斜照在她脸上,然后她睁开眼,同他四目相对,微微一笑。
      接着她问他:“青徽,你还不记不记得,那个为你攀下桃枝的姑娘?”
      他低下头,描上画中人最后一笔,然后一滴泪忽的落了下来,落入画中人眼中。
      他含着笑,低声应答:“我记得。”

      他想,日后,他怕是再也没有勇气,为她作画了。
      因为他记起了她,竟就再忘不掉他。
      九天神佛,芸芸苍生,天理人道,这一切一切,竟却抵不过,她一支舞曲,一株桃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2012年10B】 神仙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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