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素业

6、第六章

　　孟清芬一到凉州便马不停蹄地背着药箱前去给众人解毒，另外二人自然是前往师门。
　　相传昆仑山高可接天，苏筠然见到才知这并非空穴来风。严严昆仑，巍峨壮美，他甫到山脚，便感到一股浩然正气斥于胸中。
　　目光所及之处，峰峦如聚，峭仞巍巍，蔼蔼白雾之下奇峰怪岩若隐若现，苏筠然只觉丹田涌起一股清气，顿时神清气爽。
　　昆仑派位于昆仑天都峰顶，与太白、清鸾二峰相邻，二峰皆是大起大落大开大阖，其形一为腾龙，一似舞凤，天都峰状似青莲，稳稳托住这清都绛阙。

　　人与人的关系极其微妙，有白头如新亦有倾盖如故，有日日相见不相识亦有阔别经年无隔阂，柳东篱师徒，显然属于后者。
　　苏筠然十岁拜师，十五因家中变故返回苏家，在师父身边仅得五年，又是皮猴儿般顽皮的年龄，柳东篱自是经常被他气得不轻，而另一方面又喜爱他的灵活跳脱。一老一少相互折腾了这几年，很是相看两厌，待到分别，却多了许多不舍之意。
　　两人虽不得见面，却常以术数形式传递书信，是以苏筠然还没把学到的东西扔进爪哇国。

　　柳东篱压根就没工夫校验小徒弟的修为进境，嘉峪关一战虽把任平生逼回关外，可中原武林伤亡惨重，更有不少正派弟子身重奇毒，自己那几个不争气的师侄也未曾幸免，到最后昆仑的一切事物还得自己这把老骨头抗。
　　他自在惯了，要他日复一日待在书房处理事务还不如回到五年前被苏筠然那个小猴崽子折磨的日子。然而昆仑身为三大门派之一，却不可没有主心骨，柳东篱咬咬牙撑到现在，见来了两个能跑能跳能随意驱使的人，自是喜不胜收。

　　商铺与门派虽不尽相同，但管理上也有共通之处，苏筠然十五开始接管家中营生，把整个苏家上上下下打理的妥妥帖帖，现在要他处理门派事物，自然是极易上手。
　　程云松则是陪伴在掌门床前照料，凌虚真人见他突破瓶颈，修为进境远更上一层，虽算不得一日千里，可也可以说是日就月将，欣慰之余传他御剑飞行的口诀，这让苏筠然嫉妒的眼珠泛红牙齿泛酸。

　　这几日，孟清芬晨兴夜寐把那毒解得七七八八，只是毒虽解了，却都落了一个后遗症——梦魇，且梦到的总是自己最不堪的过往抑或最害怕发生的事情，真实地让人不敢入睡。
　　按理说，噩梦只是邪气入体，找个稍微有点本事的道士做做法也就可以了，正好武林人士汇集在一处，昆仑少林武当轮流上阵也没能解决。最后还是柳东篱一拍大腿道冉遗鱼可以御凶辟邪使人不眯，于是孟大小姐便求到了程苏二人头上。
　　凌虚真人夜夜梦到十九年前那场大战，身体早就吃不消，程云松自是恨不得立即动身找寻，却被苏筠然拉住，“秋鸿，冉遗鱼只存于古籍之中，要找，也得知道去哪里找啊。”
　　他拿式盘算了几遍也无法得知具体位置，就连柳东篱也测算不出，只是知道这物在昆仑之西。

　　两人只得一路向西，幸而程云松可以御剑而行，才轻松了许多。
　　苏筠然坐在飞剑之上，冷风从四面八方灌到衣服之中，他不得不运功御寒，这才好了些许。
　　谁知只是片刻，怀中式盘发出刺骨寒气，只把他冻得哆哆嗦嗦。程云松察觉不妥，回头刚要问询，还未开口，飞剑便开始晃动，眨眼功夫，两人并一剑便直直栽了下去。
　　苏筠然连忙掐诀施法，奈何没有半分反应。

　　后背传来间歇的抽痛，苏筠然慢慢恢复了神智，自己五体投地趴在一堆烂叶子上，浑身散了架一般，稍微一动，便能听到咯吱咯吱的声音，联系到之前的事，想是落地之时伤到了。程云松就侧趴在身侧，手臂不自然曲着，身下隐约可见到血迹。
　　苏筠然挣扎着半坐起来靠过去查探对方伤势，他很清楚地记得，掉下来的时候，程云松把他摁在怀中，用手臂护着他的后脑和身体，所以他虽然疼的厉害，却不严重。
　　小心翼翼地把人翻过来，他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除了一些小擦伤，腰侧有一道伤口深可见骨，连带着身下的枯叶都被浸得有些湿润。苏筠然点了他的穴道先把血止住，施了几个清创术法，便扶着腰起身找寻起二人的行李。

　　最为重要的式盘就在怀中，可此刻却无甚用处，程云松的长剑斜挂在斜上方的枝桠上，自己的六壬刀却不知所踪。在不远处的林子里苏筠然找到了摔得七零八落的包裹，他胡乱抱在怀里，回到程云松身边，从里面找到伤药开始处理那道狰狞的伤口。
　　因为失血的缘故，青年的面上并无几分血色，较之平时一板一眼的模样多了几分脆弱。

　　烦躁地拨弄了几下式盘，没有丝毫反应，昆仑诸多弟子受梦魇所困，现在程云松又身受重伤，偏偏他连身在何处也不知。
　　苏筠然幼时走南闯北，志学之年接手家中生意并打理地井井有条，这样的人应该任何时候都游刃有余才对，身边没有柳东篱，没有苏红袖，只有一个受伤昏迷的程云松，他分明感到了几分无措。

　　林间日暮，霞色渐暗，苏筠然叹了口气，起身布置了几个结界便在周围查探起来，凉州之西鲜少人烟，不管怎么说，总要知道大概的位置，再做下一步打算。虽会些术数，可任是无功真人在此，也不能凭空变出吃食。
　　幸而没走多远便看到一条小径隐于初春的嫩草中，沿着路走了一段便发现不远处有炊烟袅袅，显是有村落聚集。苏筠然心中惊喜，连忙回头背上程云松便向那处疾走。
　　都说望山跑死马，那村落看着不远，可等他们到达的时候，已近戌时。

　　苏筠然想了一路，现在也慢慢冷静下来。不对劲，极不对劲。
　　为何飞剑会无故下落？为何式盘没有反应？物反常即为妖，可背上人微弱的呼吸却让他不能犹豫不定。他咬咬牙，大步向前走去，程云松的伤势，怕是不能再拖。

　　太阳早已落山，初春的寒气阴测测地透进骨子里，一路上并没有碰见村民。
　　苏筠然不敢往深处走，他小心地向上托了托背上的程云松，找了个村口的宅院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个十来岁的小童，圆脸大眼，肉嘟嘟的小身子包裹在嫩黄绣袄之下，乍一看就像是年画中的招财童子。
　　“在下苏筠然……”
　　还未说完，便被两只柔软小手捂住口鼻，那个黄衣小童垫着脚尖把两只小手用力按在他脸上，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别把公子吵起来。”
　　想是这孩子之前在吃炒蚕豆，苏筠然只觉得满脸是油，口鼻中还有股五香味儿，一时愣在原地。

　　“怡然，是谁在外面？”屋内传来一个青年的声音，只是声音便让人觉得无比舒服。
　　那个叫做怡然的小童也不管自己是背朝院子，连忙堆起一个笑脸，“没事儿，是走错了，公子您别起身了，当心着凉。”
　　程云松的气息越来越微弱，苏筠然心中焦急，也顾不上许多，使出登萍渡水的轻功步法抱扶着程云松侧身闪进院中，朗声说道：“舍弟伤重，借贵宝地治疗，还望行个方便。”

　　屋内走出一个瘦高青年，五官虽也端正但形容憔悴面色蜡黄，已是初春还披着件长长的皮袄，见到二人之后连忙上前一步帮忙扶住程云松，“救人要紧。”
　　苏筠然心中一暖，刚要道谢，怡然便风一般从背后跑来，拢了拢青年的皮袄之后把人往屋内推，“这里我来，公子你快进屋，好歹也要把衣服穿好，要不然夜里又要发热了。”说完，狠狠瞪了苏筠然一眼。
　　这时，程云松口中发出细碎呻吟，苏筠然喜出望外，连忙把人揽住，小心放在床上，直把怡然气得跳脚，“那是公子的床！”

　　苏筠然这才看到旁边有个小榻，不由有些尴尬，方才心中惊喜，只想着能快些医治，也没想到这些。
　　“怡然！”青年语气略带严厉，但看到小童露出委屈的神情之后不由放缓，“你去弄些吃食吧。”说完朝着苏筠然笑笑，“书童不懂事，倒叫道长见笑了。”苏、程二人自去了昆仑之后便一直穿着统一派发的藏蓝色弟子服，也不怪这主仆二人认出他们的身份。
　　出来的青年面貌平凡，再加上病气，怎么也算不上好看，但方才这么一笑，整个人温和的仿佛江南春雨。

　　待到处理完程云松身上的伤，青年递过热乎乎的米粥笑道：“在下柳深青，敢问道长名号。”
　　苏筠然虽穿着道袍，却没有丝毫修道者的觉悟，他放下手中汤碗深深做了个揖，“在下苏筠然，叨扰之处，还望见谅。”说完，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
　　柳深青见他这样有些奇怪，但也没有深究，笑着换了称呼，“苏兄劳累了许久，先喝点粥暖暖身子，等下饭便好了。”
　　苏筠然早闹了个大红脸，只觉得这辈子的脸今天都丢光了索性破罐子破摔，咕噜噜喝下半碗粥，见柳深青还在原处看着，不好意思地搔搔脑袋，讪讪说道，“真是、真是叫柳兄瞧了笑话。”
　　柳深青笑道：“苏兄和令弟手足情深，在下唯有敬慕之意，想必苏兄还未用晚膳，只是寒舍简陋，唯有寒齑薄饭，还望苏兄见谅。”

　　柳东篱个性恣意，苏红袖也不是说话字斟句酌的主儿，苏筠然与他二人最是亲密，自然也不惯咬文嚼字，何况他平日打交道的尽是些生意人，在外人眼中，苏家老爷翩翩少年郎，说起话来总是笑得如沐春风，当算是儒商一枚，可现下与这位深青兄两厢一比照，还是不够看。
　　苏筠然听后有些头大，笑笑拱手说道：“叨扰在前，怎敢劳烦柳兄三茶六饭款待。”
　　柳深青客气了几句便起身离开了，怡然愤愤看了眼鸠占鹊巢的两个人，也跟着离开了。

　　苏筠然长舒一口气，柳深青收留他们是好心，可那说话方式他着实不能习惯，就连和两年前刻板规矩的程云松交流也没有让他如此费力。
　　虽有米粥垫肚，修行傍身，可折腾了大半日，面对一桌吃食，苏筠然自是有些迫切，他坐下刚打算饱食一顿，鼻尖隐隐传来熟悉的味道，不由苦笑，好心？恐怕未必。

作者有话说

　　存稿告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