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年》莫杉杉

4、（四）

　　萧一恪果真接下几天都在找工作，奈何香港那没读过大学的文凭实难在内地立足，气得他吹胡子瞪眼回来抱怨，你们大陆含金量高是吧，你们遍地都是博士硕士是吧，呸，我萧一恪鄙视你们所有的研究生！
　　我赶紧端茶递水：“是是是，别生气，回去以后，看看我们大陆的大学生一片一片地哭倒在你们香港的茶餐厅里卖蛋挞，心里会舒坦很多的。”
　　“我们卖蛋挞一万多一个月！你们这里昨天叫我烤披萨，两千块！”萧一恪快哭了。
　　我听着也快哭了，兄弟，我想过去卖蛋挞。

　　几番劝说无效后，我知道，萧一恪是铁了心要在这“外面的世界”生活一段日子，我也就开始张罗着，想通过傅老板和楚妤，把他安插进傅老板的西饼公司，因为萧一恪有一项擅长的烹饪技能，中西餐点小CASE，一年前，还学过烘焙。
　　周三，萧一恪去面试，我接到奶奶的命令，回家吃饭。于是鬼披似的头发扎起来，荷叶边淑女装穿起来，水果蔬菜提起来，急急忙忙赶回了我梅林的家，那个承载了我所有悲欢的地方。
　　一开门看见蒙歆在厨房，刚走进去准备帮忙，就被我奶奶一把拉了出来，说你回来就给我坐着，让我好好看看。我无奈地望了望蒙歆，她冲我理解地笑笑，继续切青菜。
　　哥哥在客厅里望着电视笑，不时的指给我和奶奶看，说你们看那是什么坏蛋要被抓了，奶奶总是应付地点点头，然后叹气。我少了长辈对于晚辈的那份焦虑，开他玩笑：“涛涛，你现在每天看电视，不追的那个叫什么晶的女孩子啦？”他不屑地说：“哼，你说米晶啊？妈妈和奶奶叫我不要喜欢她，我不要喜欢她，她是店里最懒的女孩子，比你还懒！”奶奶一听噗嗤笑，我傻眼，涛涛你可真会一箭双雕。
　　他就是我哥哥——蒙涛，但是在家我更像他姐姐，我不想承认却必须承认：我哥哥智商有问题。在我一岁哥哥三岁的时候，父母那时正是提职称的重要阶段，没日没夜，不在门诊就在住院部，不在查房就在手术室，哥哥发高烧在家，爸妈不停安慰奶奶等他们回来看，奶奶不懂西医常识，只不停用酒精退烧用中药喂，延误了医治，导致哥烧成了脑炎，半年后，发现后遗症——智商与同龄孩子不符。对哥哥的内疚，父母和奶奶达到了提都不能提的境界，一提到，就嘴角都会抽动得忍住不哭。因为对哥内疚，奶奶又实在无法照顾到两个孩子，彼时外婆改嫁的那位港人病逝，孤独的外婆接过了照顾我的责任。妈妈是外婆的独生女，从我妈是那个年代为数不多的医学院女学生可看出，外婆对她的那份心思。于我，一分不减，甚至护我护到说唯一两个孩子，外孙随了蒙姓，我一定要随母姓，于是我就有了我们家最特殊的名字——丁蒙洁！
　　我四岁多时，家里有了蒙歆，按理说，她最小她应该最受宠，或者涛涛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大家应该最爱他，我这个老二高不成低不就。可记忆中，我的外婆和奶奶都把我当宝，印象中，小时候爸爸也很爱我……我真的是好命的孩子。
　　还记得三四岁的假期接我回来，爸爸抱我妈妈牵着涛涛，游乐园里的旋转木马上，爸爸用他的胡子扎我，问你：“我们小蒙洁什么时候才肯回来，外婆要留你在香港当香港小姐吗？”我会咯咯地笑，说：“爸爸想我什么时候回来呀？”他乐呵呵，“那上小学蒙洁就回来，爸爸到时买个小车车天天来学校接蒙洁好不好？”我摇摇头，故意躲开爸爸的胡子，笑闹：“不好不好，要买木马来接！”
　　那么色彩斑斓现在不忍回想的对话。随后第二年我再回来，家里有了蒙歆，却变得死气沉沉。从此，小孩子的我隐约觉得，我的爸爸妈妈吵架了，爸爸再也不回来陪我们讲睡前故事，第二天醒来看见的永远只有妈妈。
　　回来上小学以后，才慢慢知道个中缘由，于是有了仇恨心理，青春期达到顶峰，成年后变成冷淡。他只好拿很多钱给妈妈，给我们买漂亮的房子衣服，让外婆教的钢琴画画在我身上更精益求精。他默默栽培着我，但我一点都不想感激。我讨厌他，讨厌到在街上看到他的车子扭头就走，即便是成了人的现在，年夜饭的桌上，我依然对待他像对待空气一般。
　　过了会子妈回来了，看见我很惊讶：“咦，蒙洁今天怎么回家了？”奶奶有点不高兴，板着脸：“我叫的！你除了工作，还记的你有个二女儿在外面自己一个人生活么？”奶奶对妈妈的不满很复杂，一言难尽，妈妈只自顾自笑笑，转身进了厨房。然后蒙歆慢慢走了出来，奶奶刚才脾气没发完，正好接上叫住她：“你又不做饭啦？”
　　“妈说她来做，那……我回房了。”蒙歆小声地说。
　　“就仗着你妈惯你……”
　　见奶奶没打算停嘴，我立刻插嘴：“老太太，看见我回来就发脾气，我都不敢回来了。蒙歆她们医院最近护士考核，让她进去看书吧。”
　　“那你进去看书，一会自己出来吃饭，别让大家叫半天。”奶奶松了口。
　　蒙歆点点头，回房间，我不禁在心里叹气。
　　蒙歆——我们家小妹，少言寡语，最让我担心心疼。长期在压抑的环境下生存，思想容易走极端。我奶奶最喜欢一张嘴放在蒙歆身上说，也许蒙歆应该变变环境。
　　我找个理由去到厨房，烧鱼的妈妈正在忙活，她为了这个家庭，为了三个孩子，不知不觉，二十几年了。
　　“妈妈！”我一直都喜欢叫我妈为“妈妈”，不喜欢单个字的叫“妈”，“你看我搬出去，奶奶也还是老说蒙歆这也不对那也不对，根本解决不了问题。不如叫蒙歆也搬出去吧。”奶奶在我和蒙歆站在一起的时候，对蒙歆的针对会更强烈，随着她年龄变大越来越絮叨，这个现象也正比例增长。这是多年的老问题，根源无法解除。
　　“妹妹还小，我不放心。要不你去问问她的意思，她要自己愿意，我就不反对。”
　　我答应着，随即，又不自觉地叫了句“妈妈……”
　　“嗯？”她抬起头来，询问。
　　“哦，没事，我就想看你做饭的样子。”
　　她转过头去笑着说：“可是我比较喜欢看你吃饭的样子啊。”

　　饭桌上，奶奶又不高兴：“说了要吃饭了蒙歆还在上面磨蹭什么。”
　　“蒙洁，去叫你妹妹下来吃饭。”妈吩咐我，我却懒懒地说你自己去叫，我饿了想先吃。我想增加一下妈和蒙歆之间的感情，在记忆中，她们说的话很少，也很平淡，平淡的不像母女。我知道妈妈有多么爱蒙歆，那是一种母女缘，即便不是亲生。蒙歆表达了不想高考的时候，妈妈就鼓励她进护校，毕业后左右托人把她分进了自己所在的医院。蒙歆要在她的眼皮下工作生活谈恋爱，她才放心。相较之下，我简直就是她捡来的小孩。
　　妈妈推脱：“还是不打扰孩子看书了。等下她下来，再去热菜吧。”
　　我无奈站起来，好了好了不纠结了，皇后娘娘，还是奴婢去帮你把您那三格格请下来啊。
　　奶奶敲敲碗：“臭丫头，那奶奶是什么啊？”
　　我行个大礼：“皇太后！”

　　悄悄打开蒙歆的房门，她很敏感有人，迅速回头，发现是我冲我笑：“姐？”
　　我走过去翻起她的书，感叹：“现在护士也不好当啊，这么厚一本！”
　　她拿过来，依然笑：“以前读书不用功，现在活该咯。”
　　我不禁问了主要问题，“蒙歆，你也二十一了，应该多出去见见世面，多接触一下家人以外的人，有没有考虑过搬出去住？来我那儿，或者护士宿舍也行？！”
　　她摇摇头：“姐，没那个必要，爸常年不回家，你和妈工作都多，哥哥又……我知道你怕奶奶骂我骂太多我受不了，其实奶奶的脾气我们都习惯了，不是吗？我要是走了，哥有时店里打打工，妈有时一天做几台手术，谁看着奶奶？”我觉得蒙歆很懂事，活该我被我妈捡来一样，羞愧我奶奶爱我如珠如宝，以后谁要是娶了我这个体贴的妹妹，一定把耳朵给叫醒，不准欺负她一下。
　　蒙歆对着我是话最多的，但这仅仅是个相对性，事实上，与内向自闭的蒙歆对话，我这个做姐姐的有时也要苦想话题，正当我寻思之际，蒙歆主动开口问： “姐，轻盈姐去瑞士都三年了，也该回来了吧？”
　　“对哦，她下个月就回来，说一家酒店已经接受了她的简历……糟糕，这轻盈回来得住我那里，那萧一恪怎么办……”
　　涛涛一把撞开门，童声怒斥：“二蒙洁，三蒙歆，太后叫你们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