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年》莫杉杉

107、（一百零七）

　　这些日记内容败露在春天的空气里，像经过了一个冬季阴潮的被子，有一天终于拿出来晒在暖暖的阳光下，有一股腐烂许久但经久不散的霉味。轻轻一拍，便一发不可收拾。

　　2002年7月A日
　　终于毕业了！丁凝打通了层层关系，安排我进了她们深圳XX医院，老不死的又在冷嘲热讽丁凝对我的关怀大于丁蒙洁。我不知道丁凝为什么要那样对我，我宁愿她对我不闻不问，让我默默地像一颗尘埃一样、像空气一样活在这座房子里。

　　2003年12月X日
　　他又住进来了，那个叫许正的警察。一年来，在外科病房看见过他三次。总是希望他好好的别再出任何意外，可是除了意外，我没有机会见到他。这次，他记得我的名字，再也不是“这位护士”，蒙歆这个名字从他的口中叫出来，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我的名字很好听。
　　丁凝要调我去妇产科室，她说那里比较能锻炼我，我多么想叫她收起她所谓的“好意”，不要破坏我唯一的快乐。
　　如果我离开普外科，希望许正永远也不要再住进来，希望他健康，希望他……找个好姑娘。

　　2004年1月
　　丁蒙洁搬出去住了一个礼拜而已，她一回来，老不死的就像过节一样指挥我们忙里忙外。只有在看到真正过年过节的饭桌上，丁蒙洁强压着她十几年的眼泪和感情对爸爸不闻不问的样子，我才会感到这一年没有白熬。有时我不明白我为何那样恨丁蒙洁，这种恨是天生的一般，即便我想不明白，我也要这么做才好过。

　　8月A日
　　也许是因为，我和丁蒙洁的命运太不同了吧。她有了韩轻盈，有了陶冶，她什么都有，我什么都没有。
　　我也有文雅，我也有我心目中的许正，可是，比起她的韩轻盈和陶冶，我真的什么都没有。
　　可是她是我姐姐，在我眼皮下每天快乐幸福的姐姐，连出生，都出生得比我高贵一样。

　　*月C日
　　颜蕾，是她让我生活在了这个家庭里，她比所有人都可恶。丁蒙洁有什么资格告诉我这一切？丁凝有什么资格要求我去看颜蕾？颜娅彤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哭？比起我的痛苦来，她们有什么资格哭！
　　颜蕾告诉我，我的生日是8月6日，一直以来，蒙家的所有人都说，我的生日是八一建军节。原来，你们厌烦我到，连我的生日都要逃避。是的，我的生日，就是你们的受难起点。

　　*月D日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从小只要韩轻盈一来我家，我就浑身不舒服不自在，我以为仅仅是她笑得假她做作得可耻她和丁蒙洁要好得让人起鸡皮疙瘩。直到今天，她下飞机就被送进医院，我看到许正匆匆忙忙赶来看她，他紧张地话都说不出来……他在自己受伤病重时，都不曾惊慌，竟然为了韩轻盈。
　　原来你不喜欢一个人，不是偶然，那个人就是注定拥有你从不敢奢望的东西，让你讨厌让你恨不得杀了她，韩轻盈如是，丁蒙洁如是，颜娅彤如是。

　　2005年8月6日
　　爸爸，你今天专门来医院门口接我，带我去吃了一顿饭，给我买了几套很漂亮的裙子。你告诉我，八一那天你没赶回来为我庆祝生日，这顿算补上。
　　爸爸，其实今天才是我的生日，只是连你都不知道。
　　你问我有什么生日愿望，我多想告诉你，回到二十几年前，把我捂死在襁褓里。这生之为人的痛苦，我不想过了。

　　8月E日
　　拿什么可以拯救我的失眠我的头痛我的郁郁寡欢？我第一次不想这样，我不想。

　　9月H日
　　饭桌上，傻子涛问丁凝：“妈妈你最喜欢囡囡还是歆歆还是我？”
　　丁凝反问，你猜呢？
　　没等他猜，没等她自己回答，老不死的张口就是：“你妈最喜欢的都是最不该喜欢的。”
　　傻子涛不懂装懂，大笑“妈妈最喜欢歆歆”。
　　那阵尴尬，让我突然想失去理智大吼大叫：你告诉他们，你喜欢的是丁蒙洁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不要喜欢我！不要喜欢我！你越喜欢我，我就越讨厌你！我还讨厌你的女儿还有你的儿子！凭什么？凭什么我要扣上私生孽障的标签而他们就是符合所有法律标准？只是你和蒙林在□□怀孕的时候，有结婚证的保障吗？这太不公平了！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我从来没有得罪谁，这残忍的生活来却无时无刻不在折磨我，而法律，它从来没有给过我公平！总有一天，我要用所有人的血，来讽刺高高在上的法律。

　　10月I日
　　丁蒙洁要走了，她要被陶冶带去香港了……
　　文雅告诉我这个消息，劝我放弃对他们的仇恨。她说，各走阳关道，各走独木桥，再也不要有瓜葛。
　　是，丁蒙洁远走高飞，韩轻盈和许正顺利生子和和美美，他们有他们的阳关道，谁懂我的独木桥？这一刻，连文雅都不懂了。我活的每一天，都在煎熬，我真的真的，想从那桥上跌进万丈深渊里。

　　10月J日
　　我在痛苦，而她们在笑。
　　韩轻盈百分之五十可能失败的怀孕，都平安生下了孩子。我就说，这个世界上从不公平。
　　我多想让你们尝尝我的痛，我的生不如死，看你们是否还笑得出。

　　10月K日
　　我疯了吧？那就让我疯吧。不论我多蠢他们多聪明，我都要试。
　　文雅说，陶冶一直瞒着丁蒙洁明天就要去香港，他现在就站在她的电台楼下等着她，告诉她这个天大的消息，伴随着这个天大消息的，可能还有戒指还有承诺，我怎么能让她这么得意。
　　……

　　10月K日
　　我成功一半了吗？现在丁蒙洁就昏睡在我旁边……我第一次喜悦到发抖。
　　我拿了医院的人流手术单，轻易地就填了不同的时间。
　　我找到陶冶时告诉他：丁蒙洁是我姐姐，现在我姐姐怀孕了，虽然她依然爱玩依然不信任婚姻，但孩子总是无辜的。你自己看看，这么多年来，我姐姐打掉了你多少个孩子，你难道真的一无所知吗你就这么不愿意求婚？我姐姐子宫壁已经薄得不能再做手术了！说到这里，我的眼泪配合地流了下来。
　　陶冶自然惊恐，抓过那一系列伪造的单子，他不敢相信，这怎么可能，他与丁蒙洁重新开始不过一年，那些02年03年的手术单，从何而来？
　　我继续质问：你别告诉我你真的不知道？虽然你在上海她在深圳，但是我知道她经常飞过去找你！你也是为了她才回的深圳！
　　……
　　丁蒙洁在与我聊天过程中，陶冶发来两条短信，询问我她是否今晚和我睡？他已经开始不信任她，我当然说：没有。
　　丁蒙洁的手机，在她昏睡后不再回陶冶短信始，就一直有陶冶的未接，我一个个的摁掉，一条条删除。我删掉的，还有她的美好人生。

　　10月L日
　　陶冶走了……我拿着可能全盘皆输的决心在最后的时间，竟然赢了。
　　丁蒙洁已经醒后回去了，我下午打了个电话去她单位，她果然没上班。想到她现在一个人在她家里哭得肝肠寸断，这种快活，让我一下子笑不出来！

　　10月M日
　　最近一周丁蒙洁都没有回来过，文雅问我，她在洗手间看到过丁蒙洁哭，她突然觉得她有些可怜，她说，蒙歆我到底做了什么？
　　我到底做了什么呢？我只不过让这个世界上幸福的人尝一尝不幸的滋味罢了，比起我们这些不幸的人，至少她们还幸福过，有什么值得可怜？
　　我警告文雅再也不要管这件事，更不准告知丁蒙洁陶冶的去向。我和文雅爆发了第一次矛盾，她说我可怕。是的，可怜之人，必有可怕之处。因为世界要我可怜，我只有让世界感到可怕，我怕了那么多年，终于，让你们觉得我可怕了。

　　10月N日
　　医院门口，丁蒙洁第一次在等我，我紧张地走过去，她只是递给我一件新衣服几张电影票，她的黑眼圈多厚的粉都遮不住，强颜欢笑对我说：“约同事去看看电影吧，多出去活动，大姑娘了，玩都还要姐姐教。”
　　“你不是来看轻盈姐吗”我小心翼翼问，怕她察觉什么。
　　“她需要休息，我专门来看你的。我不想回家去找你，只好来医院了。”她耸耸肩。
　　从小，我很多新衣服，确实都是丁蒙洁买的，不过那几张电影票，她和陶冶再也用不上的电影票，不禁让我产生了快感，随口问：“姐你怎么了？”
　　她死撑着：“什么怎么了？不是每个月我都会看你么？”她拍拍我的手，走了。
　　每个月？
　　是吗？
　　好像……是的。每个月，她至少会回来一次，那一次，是专门看我，给我买东西，陪我睡，想方设法和我聊一些我根本不感兴趣的话题。
　　如果你是丁蒙洁我是蒙涛，如果你是颜娅彤我是颜娅婷，该多好。
　　别的，畸形的关系，我都不想要。我不想要的，还有我畸形的看不到尽头的人生。

　　10月O日
　　我杀了韩轻盈……
　　我为什么要杀了韩轻盈？
　　我也不知道。也许，只是因为中午让我看到丁蒙洁和她一起坐在病床前安宁的场景，也许，只是下午我看到许大哥捧着一碗热汤哄着她喝她还扭捏的表情，也许，这本来就是我酝酿了多年的结束。对我自己的结束。我没有勇气自己去死，我不甘心自己去死，让我用一个方法，不得不死吧。
　　我进去韩轻盈的病房时，她坐在床上看书，看我进来随即丢下书，又是那种亲切的叫我很不舒服的语调：“蒙歆，正要按铃叫护士说点滴快完了呢。你值班啊？”我也最后一次温柔的同她讲话：“对。轻盈姐，刚刘护士忘了把这组药一并给你注射进瓶里，对不起，我再给你放进去。”她当然没有任何戒备，直到我把注射器里的麻醉剂放进瓶里……
　　她打断我：“蒙歆……你姐姐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我虚伪地笑一下：“为什么这么问？”她摇摇头：“我觉得她最近怪怪的，每次来看我都特别恍惚。最近也没见你陶冶哥来过，你姐说他出差了，能够影响蒙洁成这样的，我想只有陶冶吧。”真是聪明敏感的女人，我心底冷笑，能够影响她的，才不只陶冶，还有，你。
　　她回过神来，见我不知所措，忙问：“吃饭了吗？值夜班很辛苦……你许大哥今天拿了些水果过来，你拿些回值班室吃吧。”说完，她伸手递给我一串葡萄，我推却还要去给别的病人送药，逃离了她。我害怕她对我好，她不要对我好……
　　许正买的葡萄，我其实好想接下来，我多么渴望接下来，让我在我们都死之前。
　　十分钟后再去巡房，韩轻盈已经不出任何意外地进入了深度昏迷。我轻轻将她放平躺，颤巍巍地将空气针注入她的血管，她本来心脏就弱，几秒内便停止了呼吸……当我触碰到她没有呼吸的鼻息时，一种再也不能回头的感觉，我慌忙逃离了病房。
　　丁蒙洁在深夜居然偷偷来看她，发现了她的死！我看到丁蒙洁从神情恍惚到最后崩溃，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她这样子撕心裂肺过，她的痛苦，我看着竟然不开心。
　　最让我害怕的是许正，他没有了理智没有了尊严什么都没有，只剩一条躯壳，我扶住他的时候他哭着问我：“蒙歆，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的眼泪不知为何就掉下来，对不起，请你不要这么痛苦，你让我的后悔排山倒海！我为什么要去杀了韩轻盈，难道仅仅是她最柔弱最顺手吗？这一刻，我后悔极了，我怎么可以让许正这么痛苦！
　　我的犯罪手法并不高明，本就是求死，我知道警察一定两天就可以破案，那么这两天时间，我应该找机会给丁凝下毒……她不是最喜欢我吗，她不是说一生都要照顾我吗，那你就下去照顾我吧。可是，我再也下不了手了。
　　落棋不悔，我，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