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年》莫杉杉

106、(一百零六)

　　老板下葬完当天，楚妤早已没了眼泪，只是站在墓碑前，一言不发。
　　我问：“送你回家吗？”她摇头：“那栋房子是留给孩子的。东西我已经收拾好了，呵，蒙洁，来了六年多，收拾完东西，发现不过一个皮箱。”
　　我心疼地问：“那……先回你老家休息一下？”
　　她再次摇头，不，不知道去哪里……
　　我望了眼墓碑上那张憨厚的脸，说，那走吧，回去拿行李，先回我家。你想好要去哪里以后，你再去。
　　她一惊，转头：“那怎么行？”
　　我不由分说拉起她的手：“我也住过你家，有什么不行？”
　　我永远记得，我刚到香港，是谁接我去她那里照顾我和安静，是谁介绍我的工作，是谁在我在大连安静又发烧时赶到了医院。十几年的友情，早就不是报恩还人情来概述，是在谁最需要的时候，另外的人就会不假思索地站出来。
　　她点头，我搀着她离开墓地。
　　陶冶开车送我们回楚妤和老板的家，他在车上等我们，我陪楚妤上去。楚妤在里面收拾东西，我从客厅慢慢走到阳台上，看到那片碧绿平静的海。记得第一次和楚妤出差来香港到老板家来做客，也是在这个阳台上，楚妤对着海快乐地喊：“天哪蒙洁，这里好漂亮！”我当时揶揄她一句：“好啊，那你以后嫁到这里来吧？”，还遭她一顿白眼……后来，她真的嫁来了，却最终逃不过命运的捉弄，什么都不带走的离开。
　　楚妤将行李提下来，下到楼梯口，保姆出来喊了声：“太太，你真要走啊？”楚妤苦笑，随即从包里拿出几千块钱递到对方手上：“莲姐，你儿子上次摔伤进医院，卓生也在生病，我没来得及去看看你们。这钱，你拿着买点补品给他吧，以后，我们都无法再互相照应了，你保重。”保姆推脱，楚妤硬是将钱塞到她手上，说，拿着吧，可以花钱好好调养换来健康，比什么都重要。你看卓生，我真是……想用这家里所有钱所有东西变卖去换他活着，都不行了。
　　那位保姆一下子就哭出声，说太太你以后都一个人了。
　　“一个人，卓生也是一个人走的。”楚妤一边沉浸在悲伤里，一边安慰地拍了拍保姆苍老的手背。
　　刚出电梯走到大厅，看见老板的前妻叫人提着行李、牵着孩子走进来。她前妻看到我们，朝这边走过来，我下意识地稍微站到楚妤前面，怕她受委屈。但，他前妻只是平淡地说：“我只是先把孩子的东西拿一些过来，你不用现在就走……律师现在还没有正式分配阿生的遗产，你怎么……不住家里呢？”楚妤也心平气和地说：“没关系，都是要走的。我的东西拿完了，叫莲姐也打扫干净了，你们上去吧。律师宣布遗嘱那天，电话通知我就好。”“那……你自己保重。”楚妤点头，拉我一下，继续走。
　　为什么所有的恩怨，都是要在一个人死去后才能消失。这个世界上本无人十恶不赦，人总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去交友或树敌，等一切对立条件都失去了，就没有什么争夺可言，也再也没有恩怨。
　　“姨姨！”那个小儿子居然追上来拉住楚妤，楚妤停下来，努力冲他笑：“Jacky还有什么事呀？”他喘气说：“姨姨，你会回来看我吗？”楚妤愣了一下，蹲下去，疼爱地摸摸他的脸，说，以后Jacky长大了，娶老婆了，姨姨一定回来看你，说不定到时JACKY已经不记得姨姨了呢。不过JACKY，一定要记得爸爸，他是这个世界上，和妈妈一样爱你的人，永远记得他，好吗？
　　孩子顺从地点点头，说：“我会记得DADDY，也会记得姨姨！”说完，不舍地跑回他母亲身边去……
　　楚妤深深地呼吸一下，憋回自己的眼泪，起身，转头。

　　楚妤住到我们家里，睡在书房。白天我上班，回来我就陪她在客厅说话看电视，还要去孩子房间叮嘱她们按时看书练琴。陶冶一般不会到客厅来妨碍我和楚妤，他改在卧室加班，我没有机会去看那本已经放了好些天的蒙歆的日记。
　　终于有一天周末，楚妤回律师楼签遗嘱，家里有孩子和陶冶以及MARY，我趁空隙悄悄将那本日记放在了自己的包里，告诉陶冶我出去买点东西。
　　直接去到中环那家写字楼。出了电梯，秘书小姐招呼我：“陶太？你……有预约吗？”正巧，我那位神一般的心理医生从洗手间那边出来，看见我，她倒是一点也不吃惊，说，来啦？我有点抱歉地说，不好意思，没有预约。她依旧笑着开玩笑：“我直觉你会来，没有接别的预约哦。”
　　进去，躺到那张我躺过的椅子上，也没有多犹豫，直接问：“你，知道我妹妹的事吧？我说过的。”她点头，示意我继续。我将日记本递给她，“我妹妹留下一本日记，应该跟当初我和我先生的误会、我好友的死有关，也跟她这么多年的心结有关。我在家没有空间看……”
　　“为什么没有拿去外面看，比如，办公室，公园？”
　　……
　　“因为你不想看，有些真相你很想知道，可伴随真相而来的，可能是你妹妹更真实的丰富的内心世界，你不敢看，不想看。”
　　“是的，不想去怜悯她，更不想再去加深仇恨。”
　　“所以？”她笑得含义不明。
　　“你先看吧。”我把那本绿色的魔咒扔给她。
　　“你这样，我压力很大。”她无奈。
　　“什么心理素质，你执照给我验真伪。”我摊手。

　　一个玩笑，适当缓解了我的揪心，她一边说着，一边轻轻翻开蒙尘的日记本……
　　她在仔细看的时候，神色一直保持平静，有时微微皱眉。我猜不出到底是些什么，我只好望着旁边，望着那层关得很严的窗帘，发呆。是很想回想前前后后的那些事的，却因为太杂，头痛，一直没有想起太多。
　　一个小时后，她看完了，凝重地合好日记，递回我手上，坐到我旁边。
　　“怎么样？”我问得很迟疑，很慢。
　　“我只能说，你妹妹有一些被害妄想，其余的，你自己看吧。”
　　“有我好朋友遇难场景吗？”我发抖。
　　她点头。
　　我用双手形成一张网，网住自己的脸庞，痛苦地摇头。
　　“除此，还有更多。蒙洁，你总会看的，看吧。”她拍拍我的肩膀，然后起身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
　　窗帘再一次拉开，她在暗示我，该是我必须面对天气的时候。

　　努力平静地，打开了那本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