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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一百零五) ...

  •   当我神情恍惚地进到病房,看到满屋子的仪器和傅卓生已经瘦得变形的脸,再没有心思去想我和陶冶那点事情。老板辛苦地在睡梦中呼吸着,没等我询问,楚妤直接拉我到走廊上,语气急促又镇定:“他不行了,刚打了镇定剂,我有预感,过不了今天凌晨。”
      我震惊地看着楚妤,好像听不懂话一般,什么不行了?这离我们回深圳再回来一个月都不到,怎么就不行了?你之前不是说脂肪肝?
      楚妤已经没有了很明显的伤悲,可能由于连续的通宵熬夜而疲惫不堪,摇头,“蒙洁,是晚期肝癌,发现的时候连手术都做不了。之前我要瞒他自己还要瞒他父母,对不起只有瞒了你们。”
      我定睛看着她,楚妤,你怎么可以这样来瞒我们,这是多大的事情!再善意的又怎么样,你能保证我们最后知道了难受就会少一点么?
      怎么人总是愿意撒这样的谎,善意的也好恶意的也罢,一点心理准备都不给,让我心痛地喘不过气来。
      可是我知道,现在最痛的不是我,是楚妤,所以,我没有办法再说一点责怪的话,只伤心地看着她,她瘦得和傅卓生差不多,傅卓生的脸呈蜡黄色,楚妤也惨白到没有一点血色。
      楚妤拉我:“蒙洁,我知道自己可以应付,所以才决定等你们过年回来说,我也没预料癌细胞恶化转移得那么快。你进去同他说几句话吧,我知道,他一定想见见你。”
      还未来的及问原因,就被楚妤又推进了病房。
      走过去坐到病床旁边,陡然想起轻盈、许正、筱纯的病床前,一次次……我从第一次的惊慌哭喊,到现在的欲哭无泪,一步步蜕变得那么残酷。我看着傅卓生的脸,憔悴但也干干净净,可以想象楚妤每天是怎么坐在这里细细为他打理,然后无力地看着生命的凋谢。这是与她同床共枕、本应该白头到老的人,他渐渐失去生命,她实在是承受了常人难以独自面对的打击!
      傅卓生微微睁眼,看到我,虚弱地傻傻地笑笑,我也轻轻笑笑,问一句:“觉得怎么样了?”问了觉得自己恶毒,一个重症病人,他已经痛苦得不可自拔,我还要求他将痛苦描述出来。
      “楚妤叫你来的?”他问。
      我点头,他再次无奈地笑笑,突然眼泛泪光,“蒙洁,我确实像见见你。”
      他说蒙洁,第一次见你是在你以前那个服装公司的聚会上吧你站在唐唯聪的旁边,介绍自己的作品时古灵精怪,对着唐唯聪又一脸温柔。
      我也无奈笑笑,老板,谢谢你记得。那个时候,我才二十三岁。
      现在,我已经三十三了。
      是啊,他咳嗽了一下,接着说,我哪里敢想你有一天做了别人的太太和母亲,会是现在这样。不过很好,很好……他再咳嗽一下,我赶紧端水给他,他摆手说,你听我说吧蒙洁,我还是很感谢你,在深圳那栋办公楼里,肯和我这个孤独的领导说笑,肯和我吃饭喝茶,你这个“下属”是我难得的朋友,尽管你给我起了个“胖子”的绰号……说到这里,我与他都轻轻摇头笑了,多么久远的日子,再难重返。
      “所以,也难怪,说我不中意你,我自己都不相信。”他咳嗽得愈发厉害。
      我尴尬地坐在他面前,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好在,他很快平息了咳嗽,望着我笑:“吓成这样,你生平第一次被人表白?”
      “都咳成这样还开我的玩笑,谁看不出来,你后来就一直喜欢楚妤。”我突然意识到,他真的是在跟我开玩笑。
      “是啊,只有她自己不信。也好,也好……”他终于哀叹出心底不是秘密的秘密。
      他深沉地看我,吐露了目前的心事:“楚妤嫁给我这五年多,物质享受也不算太多,相反,大家庭复杂的背景让她处处受气处处为难。而现在,对着我这样一个垂死的人,她还必须尽到一个妻子最大的责任,她太苦了……我死后,留给她什么都弥补不了这样的遗憾。蒙洁,我请你和云露在楚妤以后的日子里对她多一点关心和帮助,好不好?”
      我点头,除了点头我还可以做什么?这个当初和我们说说笑笑,包容我们的臭脾气胜过一切的老板,竟然那么快要消失在我的视线尽头……可是我没有眼泪,连楚妤都没哭,我就更加没有理由毫无用处的矫情。
      “蒙洁,楚妤一直都认为,我放下你,是因为我看到了你和陶冶。所以,我也不奇怪她今天叫了你来。她不知道的事太多了,她的眼里一直都只容得下靳树轩,可惜,我已经没有时间来慢慢让她明白我的心意了……”
      “她说过,她放下靳树轩了啊。”我不解。
      “我与她同床共枕五六年,她掩饰得再好,我都知道的。蒙洁,骗过你们骗过她自己她放下了,她用了太多心思。不过,我不怪她。靳树轩,不是已经离婚好些年了吗,小娴现在嫁了另一个老外,靳树轩就一直带着自己的女儿生活,他那么风光的明星,为何没有再娶,小娴对我说过,其实靳树轩和楚妤,他们的分开,全是误会和因为太在乎……如果有机会,你劝劝楚妤……别委屈了她的后半辈子,她在香港无依无靠,我和她也没有孩子,我走后,真的拜托你们了……”
      他交代了好多好多,细小的或是重大的,他为楚妤的未来作了那么多设想,并通过我的点头来安心。我一一答应,只是,我和云露都了解楚妤的坚定与固执,她自己也许已经为自己想好了该走的路,从来都是。但,如若有人想要为难她,我和云露,一定站在前面。
      他有多爱楚妤,楚妤竟然不知道;楚妤多爱靳树轩,靳树轩也不知晓。
      他再次昏睡过去,我出来时,楚妤迷茫地坐在走廊上,我想把刚才的话告诉她,又生怕平添了伤感。老板不要自己的感情牵绊了楚妤今后去追寻爱情的决心,我不能够粉碎了他的苦心。
      谎言,善意的谎言,原来,要一个人永远坦荡是如此艰难,连我自己都做不到。我又想起了陶冶,一秒而过。

      楚妤说得很准,凌晨时分,老板第三次疼痛发作,那时接到通知的亲朋好友都已来——他年迈的父母、他的前妻、云露和萧一恪,还有,我将陶冶也叫来。
      医生抢救的时候,楚妤坚决要进去,我们在外面,听到老板撕心裂肺的呕声和呻吟声,我第二次体会到了死亡的可怕和死亡意味的解脱。他的前妻站在我旁边,挽着她年老的母亲,声泪俱下……我没有听到里面楚妤的哭声,我的手和云露的手握在一起,僵硬到无法放开。
      半个小时以后,医生出来,宣布:凌晨一点五十分,病人正式死亡!
      老太太和老先生喊着他的名字跨进去,我和云露同时有点颤抖,顿了好几秒,才慢慢走进去……
      医生刚撤走那些仪器,老板躺在床上,眼半闭,嘴角的血依然在不停渗出。周围霎时安静,嘤嘤抽泣不断,包括他的前妻,而楚妤,她坐在床边,一只手紧握老板的手,另一只手拿纸摁在他的嘴角边堵住那来自五脏六腑的血。
      “眼都不肯闭……我的儿子,多少事放不下……”老太太哭得语无伦次。
      楚妤好像根本不在乎周围的人了,她轻轻说着:“去吧,不痛了。我懂得照顾自己,公婆也懂得照顾Jacky(他儿子)。”说完,用手慢慢碰了碰他的眼帘,老板安稳地闭了眼……
      然后,楚妤同样小心地将自己的脸贴向老板的额头,眼跟着一闭,一行眼泪顺着楚妤的眼滑到老板的脸上……楚妤久久没有睁眼,任由眼泪肆意,一点声音都没有。见此情景,之前哭泣的人更加痛彻心扉,云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没有站在我身边,我只好转头捂嘴,陶冶一下便挽住我,带我退到走廊上。我看见云露正坐在椅子上,靠在萧一恪的肩膀上,难过得无以复加,萧一恪像陶冶拍我一样轻拍云露的肩膀。我与云露彼此对望一眼,什么都没说,红了眼眶……

      隆重的丧事,楚妤顶着憔悴的面容一直应传统要求,跪在那里进行家属答礼,来往者均对她讲“傅太太,节哀顺便”,却都是对着那个孩子连连叹息,从而产生对老板前妻的深刻同情。
      我看到老先生老太太一直搂着那个孙儿不放,看看老板的遗像再看看孩子就会失声痛哭,他的前妻这次选择一直本分沉默地守在二老身边,我明白了老板生前的顾虑——楚妤没育有傅家的任何子女,又不是元配妻子,他死后,老太太肯定会把孙子接回来,那,如果他的前妻也一起回来了,楚妤,她在那个家里,还有什么资格和地位……
      想到这里时,萧一恪碰我一下,我抬眼,门口走进来靳树轩。他一脸的凝重,对死者遗像鞠躬,再转过去,对着楚妤鞠躬。楚妤微微低头答礼,抬头,他们彼此那一睹,千言万语也说不出口。他到底还是来了,来看看这个爱他爱得什么都不需要的女人,在这样的厄运里,是否需要他的帮助。答案是否定的,楚妤傲然悲凄地跪在那里,表情显露不出内心的任何情感。我看到靳树轩的脸上,有着敬佩的怜悯。
      他到底是个名人,怕摄相机惊扰了别人的丧事,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了。走前,经过我和云露身旁,和我们彼此点头,他一句:“楚妤遇到任何困难,都请你们告知我一声,谢谢。”
      他快步出门,竟在门口碰上同样前来哀悼的林娴,他和后者彼此一惊,树轩再望一眼林娴和她的新丈夫,一秒回头,擦身而过。林娴失神半秒,便继续注视前方,挽着自己的先生缓缓走入。
      这到底是怎样的一场戏剧,我每天看着别人在上演,而自己那一出,又将怎么演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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